蘇岱約的餐廳，之前雒笛請寧遠去過一次。菜不見得多合她口味，但確實是供高消費人群消遣的地方。夏寧遠隱隱感覺到來者不善，提前下班回去換了件的小晚禮，款式不顯得太隆重又不失身份。

她到的時候，蘇岱已經等在那裏。跟那天一樣是火紅的裙子、高雅的發髻、精致的妝容，一身珠光寶氣。

“夏小姐請坐。”她見寧遠過來便客氣地招呼，“我替你點了三分熟的Sirloin①不知道你吃不吃得習慣？這裏的medium rare②很有名的。”

剛上場就這樣鋒芒畢露真的好嗎。寧遠苦笑，蘇岱的語氣雖然友善殷勤，但話裏帶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寧遠弄不清她是不是有意。

“客隨主便。”

“夏小姐真是爽快人。”

“蘇小姐喜歡跟爽快人談生意嗎？”寧遠無意地把眼神瞟向窗外，唇角微翹——她現在是作為MG的員工、代表陸勵成出現的。至少氣勢上不能輸。

“既然我和夏小姐都是直來直去的人，我就不兜圈子了。你們給出的上市方案很誘人，坦白說，我們公司應該早就敲定由MG來做這個案子。”蘇岱不徐不疾地笑了一下，端起紅酒搖晃酒杯，“可是，我偏不想讓陸勵成這麽順利。”

寧遠不動聲色地等她說下去。

“我知道MG很想得到T公司的案子。倒不是我們這家新興企業有多有利可圖，你們看中的是我們母公司的生意。夏小姐想必也知道，董事是我父親——我只有一個條件。”

蘇岱猛地擡起頭，寧遠看到她原本活色生香的面孔竟閃過一瞬的疲倦。

寧遠向來沈得住氣。蘇岱已經很清楚MG的方案是最佳博弈，著急的應該是她而不是自己。她漫不經心地盯著蘇岱的眼睛，停了一會才開口：“您說。”

“你離開陸勵成。”

三分熟的牛排端了上來。熟肉的淺棕色看上去非常鮮嫩。寧遠細細地端詳著，拿起刀叉切開，往中間逐漸變成粉色和鮮肉色，一點點血絲滲出來。

“我不太明白蘇小姐的意思。”寧遠淡靜地笑著，“什麽叫我‘離開’陸總？”

“夏小姐這就不夠爽快了，你們倆的關系應該不用蘇岱明說吧。”

寧遠可真不愛聽這句話，怎麽說的像是他們做了什麽茍且之事一樣。她放下刀叉，把視線從那盤牛排裏轉移出來：“喲，蘇小姐還是明說吧。不然以我這個腦容量還真招架不住您這位女格林斯潘。”

“陸勵成不適合你。”蘇岱挑了挑眉，毫不介意地迎著著夏寧遠的目光，“他有他的狼子野心，愛情對他來說微不足道。他和你在一起可能只是一時興起、也可能是生活無聊把你當做調味品，等更重要的事情來了他就能毫不猶豫地撇下你、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不懂嗎？夏小姐也不是年輕姑娘了，應該知道和他這樣摸不透的男人在一起只會受傷。同為女人我奉勸你，趁著還沒有輸得一幹二凈，離開他吧。”

夏寧遠總算聽明白了，原來蘇岱把她當成了陸勵成的女朋友。她倒想聽聽這個女人會怎麽說，也不急著否認：“蘇小姐認為自己很了解陸總？”

“我當然了解他。”蘇岱自信地笑著，靠在椅背上，“我還沒去美國讀MBA的時候曾經幫我父親跟他談過幾次生意。說實話，他在桌上從容又強勢的樣子真的很有魅力。當時情況是對我們有利的，可是他就像一只豹子一樣死死咬著嘴裏的肉，不失風度地跟我們周旋，半點不肯松口。最後，生意如他所願的談成了。

“我雖然吃了敗仗，可是我認識了一位風度翩翩又手腕犀利的男性。這樣的失敗，每個女人都是樂意接受的。”蘇岱微笑著呷了一口紅酒。

夏寧遠從她神采飛揚的面孔裏讀出了傾慕。自古男才配女貌，何況男女雙方皆是才貌俱全呢。蘇岱的算計並不過分。

“多謝蘇小姐好心提醒，我總算弄明白為什麽陸總講到您的時候總是很熟識的口氣。不過我聽了半天，只覺得您是在誇獎我們陸總，這怎麽能成為我離開他的理由。”寧遠靜了一會兒沈沈地笑道。吃一口排，肉感鮮嫩卻泛出絲絲的腥味。

“我想我說的很清楚了。你和他在一起除了錢什麽都得不到——還是說夏小姐原本就只是想要錢？”蘇岱陰郁地笑著看她，“我聽說夏小姐正在清華讀書。國內最好的高校走出來的學生，該不會願意為了一點錢委屈自己吧？”

委屈？寧遠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原來自己還高估自己了，蘇岱並不是把她當作陸勵成的女朋友，而是情人——只要錢的那種。

這些年她已經磨平了自己的偏執狂傲，剩下的不願妥協也只當作無從解釋、寬心而去。這個年齡，她想要的已經並不多，無非是寧靜溫柔有尊嚴地活下去，哪怕在別人眼裏是莫名其妙的。她總以為她和旁人的世界可以互不冒犯，但是她還是看錯了。

永遠有旁人的河不甘於各行其道，淌出來、漫進她的水裏。

寧遠輕輕地放下刀叉，沖蘇岱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蘇小姐覺得只要我離開陸總，他就會是你的？”

“至少我能給他他需要的東西。”蘇岱嫣然一笑，“還要我多說嗎。夏小姐離開，這個項目自然會是MG的。而且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我父親的產業，都會是陸勵成的。你應該不會沒有這點自知之明吧？當然，如果你需要錢我無所謂給你一筆。”

大方的不動聲色的鄙夷，輕視。你不願妥協的期待，在旁人眼裏不過是另作他解的陰謀：貪慕權貴、出賣身體、猥瑣可惡、不識好歹……你可以堅持走下去，卻不能回避那來自狹隘和偏見的惡意的揣測。蘇岱用她耀眼的光芒把她打得不堪再戰，那一句“自知之明”幾乎讓寧遠羞恥得想要奪門而去。

委屈是沒用的。現在你是代表陸勵成坐在這裏，你哭你就輸了。在心裏反覆地警告著自己，才把滾在眼眶裏的熱淚逼回去。

不著痕跡地深吸一口氣，笑：“看來蘇小姐並不了解我們陸總。”

“哦？”

“但凡他想要的，他會不惜代價地去拿。但他向來光明磊落，不屑三教九流的勾當——蘇小姐的想象力還真是豐富，靠婚姻換事業這種戲碼現在只有電視劇裏才有吧？對，我沒有您有錢、沒有您有地位、也比您年輕閱歷尚淺，不過我必須得糾正您的世界觀：既然您心裏把陸總看成那樣一個人，您還是別想著嫁他了。就算現在我跟他分手了，難保他結婚以後不會找上什麽阿朱阿碧，是不是？”

“你什麽意思。”蘇岱不慍不怒，仍是笑。

寧遠喝了一口紅酒：“實話跟您說吧，我不是他什麽女朋友，我倆更沒有您意淫出來的那層關系，不知道您是從哪裏得出來我們交情匪淺這個結論的——走？我當然會走，因為我只是個實習生。忘了告訴您，我的實習期今天已經結束了，所以等貴公司來MG談案子的時候您就不會再見到我了——您會說話算話的對吧，我已經如您所願的走了，希望陸總明天就可以接到簽合同的電話。”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嘴唇微抿，臉上沒有絲毫的緊張和難堪。蘇岱看到了一個戰敗的、卻不失氣節的夏寧遠。

“我真的很佩服你的自制。如果你不在他身邊，我們或許能交個朋友。”蘇岱遺憾地笑笑，切下一塊牛排。

“朋友就不必了。不過有句話還是要奉勸您：對那些不了解的人最好還是不要妄加揣測，你以為陸勵成真的拿感情當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寧遠拿出錢包在桌上留下三百塊，“這家牛排我來吃過，三百塊應該夠了，你那份你自己付。這三分熟的頂級牛排對我來說是茹毛飲血，我們中國人不習慣吃生的。”

這是這一晚夏寧遠對蘇岱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拎上手包離開，希望自己沒有給陸勵成丟臉。剛剛那份硬撐出來的從容讓她精疲力竭。

走在喧鬧的街上，七月的夜晚竟然有些涼。寧遠摸出手機給雒笛打過去，卻遲遲不知道怎麽開口。

“說話呀——你沒事吧？你在哪兒我去接你……”電話那邊雒笛一直在沖她喊。寧遠聽得出她心急如焚。沒關系，不管什麽時候，她都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我沒事。”寧遠顫抖著用手抹了兩顆不小心掉下來的眼淚，妝花了一半，“我幫陸勵成把案子談下來了。我明天就可以回家陪爸媽了……”話音沒落，寧遠喉嚨裏發出一聲長長的嗚咽。她走到路邊蹲了下來，號啕大哭。

“雒……愛情太疼了，我還是不要了……”

①：牛外脊肉，比起著名的菲力裏脊帶點油花、更受行家歡迎。

②：三分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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