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咖啡的時光短短的又悠長。和一個相識的陌生人坐在一起，毫無頭緒卻也水到渠成的說一說話，這樣的事情寧遠也多年未做過了。

喝完咖啡，寧遠看看手表：“陸先生不回去上班？”

“聽上去你在趕我走。”陸勵成靠在椅背上，眼睛瞇著帶些笑意。

“怎麽會，我和您一起喝咖啡，同學知道了不知道有多羨慕。”寧遠盡力以學生的角色殷勤地恭維他，“我只是想您的時間寶貴……”

“我做風投又不是做期貨，還不至於喝個咖啡的時間就爆倉了。”陸勵成的眼神竟然有點無辜，“夏小姐是把我想象成工作狂了？”

“您不是嗎？”寧遠掩著嘴哈哈笑。

陸勵成也笑，輕輕往前探身：“工作讓我開心所以我才工作，並不是為了工作才工作——我看上去像那麽沒情趣的人？”

“不會。只是沒想到您這麽成功，竟然只是因為做得開心。”寧遠笑笑地低下了頭，兩只手在桌下交疊在一起。她楞楞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忽而明白：如果心不在焉，是不可能走到所謂“成功”的。就像她最初順著大多數人的目光，選擇了別人羨慕的一條路，只能在路上走得手足無措潰不成軍。走到今天這一步、篤信自己要超越才能不讓對方失望，到頭來卻讓自己失望。

陸勵成看出寧遠一時的走神，便順著露臺看出去。兩人同時溜號就不會尷尬了。從高處望出去，街上的人那麽小。每個人都在為自己以為天大的事而行色匆匆，忘了自己為了走到這裏而經受的千瘡百孔。

“陸先生，我下午有課要回學校了。很高興今天遇到您。”寧遠微微欠身，得體地朝他笑。

“請便。”他亦揚手做“請”的姿勢。

“waiter，買單。”寧遠朝室內叫了一聲，陸勵成很意外地把她攔下。

“夏小姐有課先走就好，我來買單。”

寧遠從包裏摸出錢夾：“這怎麽行。您邀請我來坐坐已經是我的榮幸，沒理由讓您請客。”

陸勵成無奈地笑了笑：“夏小姐也體諒一下我吧，‘陸勵成請朋友喝咖啡結賬AA制’，傳出去可就真成笑話了。”

寧遠一楞。她倒是沒考慮到陸勵成的身份，不管自己心裏多麽清楚他們是沒什麽關系的兩個人，外人眼裏，他們就是一起來喝咖啡的。

寧遠收起錢包，低聲說：“真是抱歉。”

陸勵成看她一眼，跟服務生結了賬，也收拾起身。

“您也要走？”

“唯獨今天不想一個人坐在這裏。”他強打精神似的挑了一下眉梢。

夏寧遠如果想起這個時段的出租車如此難打，她就會後悔陪著陸勵成那麽小資的在露天陽臺上喝那麽久的咖啡還亂侃一通——但是陸勵成請客，她再抱怨就太不對了。

“我去坐地鐵好了。”寧遠想想擠成沙丁魚罐頭的10號線和慢得像沙丁魚從罐頭裏游出來一樣的4號線就特別想哭。讀本科的時候她心裏許諾：一畢業就去搖個車號，寧可在三環上堵死也不在地鐵裏擠死。

“你上課來得及？”

“來不及我也不能飛回去呀。”她撇撇嘴，無奈地眨眼。

“我送你回清華吧。”

寧遠聽了，心裏兩個巨大問號和感嘆號接踵而至——如果說剛剛在大樓裏她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扮了一回花癡，現在她可就真的想歪了：一個三十五歲的單身男人請偶遇的二十六歲女子喝咖啡、聊天，明明工作很忙還非要送她回學校，他幾個意思啊？雖然靜下心來思考一下就會明白自己這個直覺其實是個臆想幻想癡心妄想，可是她哪還靜得下來。寧遠連忙擺手：“這……這怎麽好意思。您請我喝咖啡還送我回學校……”

“也不太遠。”

“哈？”她是在談遠不遠的問題嗎？！

“就當我請你喝咖啡的報酬，你再陪我聊一路吧。”陸勵成的表情沒有絲毫異樣。他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也許她幫得上忙。

他這樣氣質高冷的成功人士，不是個會提這樣要求的人啊！夏寧遠心裏一陣驚嘆，終於還是在這句話裏加了一個宿命般悲劇的字：他不是個會提這樣要求的人——嗎？……

陸勵成大概也發覺自己這樣對一個不相熟的女子有些失態，便調侃自己：“陸董偶爾也有需要陪聊的時候——在收到舊愛結婚請柬的這一天。”

寧遠一怔，以為陸勵成在開玩笑。

而她被單身成功人士的幽默感征服了。

在夏寧遠的同學的世界裏，陸勵成是風投傳奇。但是夏寧遠的傳奇從來跟業界精英無關，她工作過，不喜歡、也看出了所謂業界精英從來不走尋常路線。回到學校的她每次都開玩笑：我的偶像是馬歇爾、凱恩斯和薩繆爾森。她對她們口中的陸勵成沒什麽印象，幻想中的他是一副陰險嘴臉——這也怪不得她，投行水深，她幻想中的他和他們全部都是其貌不揚的冷漠狠辣的精明商人

在宣講會上見過了陸勵成的她頓悟自己的天真，遂把印象更正為：一個長得像鐘漢良的冷漠狠辣的精明商人。

而此刻坐在陸勵成旁邊的夏寧遠又一次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沒法在金融街混下去：遇到諱莫如深的對手，她永遠都像現在一樣不爭氣的緊張。陸勵成不辭辛苦地把她從朝陽區送到海澱區，到底圖個什麽啊。他能沈得住氣什麽都不說，一臉談笑風生，活像搞垮了英債的羅斯柴爾德。

想到這裏，夏寧遠已只想默默求死了。

“夏小姐認為我總要有什麽目的才要送你回來？”陸勵成忍著笑。

如果正在喝水，夏寧遠一定會把陸勵成的擋風玻璃噴成水簾洞。

“沒、沒有……”她覺得自己今天根本就不用感激陸勵成給她留面子而去陪他喝咖啡——如果她當時預知陪他喝完咖啡之後面子會丟光。

“我今天確實太冒昧，跟你提了這麽多不合理的要求。以後我再賠罪。”

不用你賠了……

“改天我請你吃飯。”

真的不用了陸董……

夏寧遠臉都憋紅了。知道自己冒昧就別再冒昧了，還請吃飯……

陸勵成看著在副駕駛上一臉死機表情的寧遠，實在不忍心再折磨她：“我就不繞圈子了，想請夏小姐幫個忙。”

寧遠終於解放似的長長嘆了口氣：“您說，我聽著呢。只要您不把我賣了、我力所能及，您能用的上我是我的榮幸。”

夏寧遠現在覺得自己上了賊船。她那點工作三年的“專業”到陸勵成面前都成了笑話一樣，披在身上的大方得體應對自如，才見了三次面就被他不動聲色地扒光了。

陸勵成又是一笑：“不會為難你。只想你陪我出席一個婚宴。你不需要做什麽，帶著肚子來吃飯就好。”

“婚宴？”

陸勵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是跟你說我今天收到了舊愛的結婚請柬嗎。”

夏寧遠躁郁的心突然定格一般。她有點意外，那竟不是一句玩笑話。

車窗外太陽的臉，好像是在普照世界，可是心還是那樣的涼。他的笑容顯得有些疲倦，原來誰都有一個講起來會言笑卻再也無法神色如常的人。心頭一凜，如鯁在喉。不管是她，還是陸勵成。

“是那位愛折騰的不肯妥協的小姐？”寧遠毫無障礙地切換成一個冷靜的狀態，那是別人的故事，而她卻入戲了。

陸勵成不說話。

“何必非要去看她跟別人幸福來折磨自己？”

“你想多了。我只是作為朋友去送個祝福。”陸勵成冷冷地阻止她說下去。

寧遠輕輕瞄了他一眼：“我又為什麽要去？”

——她希望看到我也很幸福，要我帶上“家眷”。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Helen已經要結婚、和蘇蔓又認識，實在太容易穿幫。而且他也並不願意把這個忠心耿耿的助理拖下水。可是除此之外，陸勵成竟再也找不出一個相熟的、可以要求幫這種忙的女性。

陸勵成定睛開車，夏寧遠長長地嘆息：“明白了，我會好好演的，報答您一杯咖啡的情誼。” 她畢竟聰明，一猜便中。演女朋友去氣一氣前任，或者真的是祝福前任、告訴她自己很幸福？

猛地一剎車。

寧遠差點甩出去，驚魂未定，但也沒有叫出來。

“你其實不必如此。來吃飯就好，其他的交給我。”

她聽著他冷冷的口氣，知道她大概是觸犯了他的尊嚴。她問了、臆測了太多不該她好奇的事情。她以為陸勵成卸下了她職業女性的偽裝她就可以肆無忌憚。想來是她逾矩了。

“什麽時候？”

“下個周末，我來接你。”

寧遠從包裏掏出隨身的記事本，寫了自己的聯系方式然後撕下那一頁。

才到五道口，寧遠便要下車：“被同學看到會給你帶來麻煩。”

陸勵成不語，長久地凝視著她的眼眸。她的眼睛很好看，會說話又體諒人，有點像蘇蔓。

“我不介意。”

“這離學校很近了，我走走也不麻煩。”她不動神色地拒絕了他。她寫完了那張字條，便想快點結束和他呆在同一個空間。那張字條本是寫給陸勵成，卻寫得讓她自己心中難受。

“來的時候打我的電話吧。”寧遠笑笑，卻始終沒笑得太好看，“寫在字條上了，弄丟了找不到我，可就恕不奉陪了。”

“謝謝。”陸勵成領情地看著她，“你今天幫我這麽多忙，實在……”

“你也請我喝了咖啡呀。”寧遠打斷他，“我走了，陸先生——在下周的婚宴結束之前，我是不是該適應叫你‘勵成’？”

陸勵成短暫地怔住，而後眉梢放松下來。他感激地笑，輕聲道別：“下周見，寧遠。”

半年多以後的陸勵成目送著夏寧遠踏上飛機的時候，從西裝內裏的口袋中摸出這張紙條。她的鋼筆字一點都不娟秀，而是像個男人一樣的瀟灑。紙的正面寫著她的名字和一個已經再也不會用的電話號碼，背面還有一首《折桂令》的截取：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癥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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