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輿帶著婉兒回到了宏大卻又幽森，精致卻又骯臟的皇宮，也許唯一能讓她感到高興的大約是她那難得的適應能力，以及她有一顆剛硬冰冷的心。

才回宮，皇太後就召見了婉兒，但是她並不著急，她讓婉兒給她沖泡淺香沁人的清茶，然後指著杯盞悠閑地啄飲，半杯茶下肚，皇太後才將茶杯放下，看著婉兒，“今日出宮為何事？”

婉兒感覺到了小蠱蟲的蠕動，一股灼熱沖擊著她的腦袋，於是她知道此刻她要想一個最乖巧聽話，沒有意識的傀儡一樣回答皇太後的刺探。她只說：“前去武尚書府中，細談告密一事。”

皇太後久久沒有聽到婉兒說話，心中不禁感到奇怪又有些不安，那種覺得婉兒不像傀儡的想法又湧上了腦海，讓她無法忽視，但是她又萬分相信自己的巫術。難道因為不是一個朝代，所以有了偏差？

這般想著，皇太後看婉兒的眼神顯得有些疑惑難解，但是現在重要的還不是那些事情，所以她開口說道：“你離開時從尚書府帶走了一個女子。”

婉兒眼眸不動，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聽到皇太後的話時也不見一絲異動，完全就像是傀儡人一樣，她說：“是的。此女是武尚書幼女，也是太後的侄孫女。”

不過此時，婉兒明亮的眼睛裏卻輕而易舉地捕捉到皇太後放在案上的右手，她的大拇指和食指相互摩擦著，在打著圈兒，是無意識的動作，就像曾經武氏想殺人時，食指會不自覺地做出一個橫向劃動一樣。

這是婉兒中了傀儡蠱，得到皇太後的八分信任後才觀察得來，她留心著皇太後的一切，並將所見所聞全都記入腦中，就像曾經的武氏侍奉太宗皇帝一樣，將掌控著自己的人的一切牢牢記住，然後抽絲剝繭，揣測再迎合，所有的這些只為了讓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為何帶她離開尚書府？”皇太後以及通過眼線知道這事情的人都曉得婉兒帶走了尚書府中的一個女子，但是卻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子的身份，也沒有人知道女子的外貌，事出突然，誰家眼線武功高強能跟蹤婉兒去那位姑姑的住處呢？他們也就在尚書府周圍瞅著，然後就各自歸去告知自己的主人了。

“此女將獻給聖上，為太後耳目。”

皇太後聽到這句話，瞳孔猛地一縮，她的目光中帶了兇狠看向婉兒，但她只見到婉兒平靜如死寂的面容。她的拇指和食指打著圈兒的速度越來越快，腦子裏有點混亂——傀儡蠱說到底只是控制宿主不會背叛養蠱人的一種巫術，蠱蟲是媒介，傀儡依舊像正常人一樣擁有情感和思考。

只是皇太後總有一種感覺覺得婉兒沒那麽簡單，因此對自己相當有自信的皇太後第一次被婉兒這時不時的怪異對自己產生了一點懷疑，是天生直覺與天性自負的較量撕扯。但是皇太後並沒有太大的危機感，因為她始終把握著主動權，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婉兒，傀儡蠱的作用還是很大的，所以她並不害怕。

“怎麽說？”皇太後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終於也淡定起來，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慢慢看，總有一天，到底是她的直覺贏還是自信勝，拭目而待就是。

“太後可還記得廬陵王？當日太後之所以如此絕情對待廬陵王不就是因為要防著外戚？廬陵王妃為了提高身份地位，慫恿著廬陵王做出不應該的事情，使得太後狠下心腸廢廬陵王帝位……太後難道不珍惜聖上嗎？若是有了一個忠誠於太後的女子在聖上身邊，溫言軟語防止聖上走上同廬陵王一樣的道路，不好嗎？婉兒所做的這一切只為太後。”

皇太後自然是記得的，當時她就在旁邊看著這一切呢。她自然不會像婉兒說的那樣要珍惜唯一還在身邊的兒子旦，但是婉兒說的在情在理，她似乎都不應該拒絕，況且，若有人在旦身邊，或許日後她的計劃更能好好實行。

只是……皇太後打量著婉兒，不放過絲毫，她問：“既然如此，婉兒不應該是最好的人選嗎？婉兒又為何選了別人，棄了自己不用？”

婉兒伏身行禮，“婉兒只願意伴在太後身邊，為太後所用。但若太後不滿意不相信那女子，婉兒也願意去到聖上身邊。”

皇太後見婉兒的樣子不像說謊話，況且她剛才是動了傀儡巫咒的，所以她相信婉兒沒有說謊，否則她此刻該是鉆心一般的疼痛了。

皇太後笑了出聲，揮揮手讓婉兒起來，她說：“婉兒豈能如此大材小用了？婉兒的心，我明白了，你好好培養教導那女子，定要讓皇帝滿意才好，這也是我做阿娘的一番心意，望他子嗣綿延，居室和樂。”

是不是真心話，皇太後心中自己知道，至於婉兒她也並沒有那麽重視，只不過現在來說，她的怪異讓皇太後必須將她放在身邊觀察，以及她也還有事情需要婉兒的幫助。

婉兒應：“是，婉兒明白。”

“對了，時候到了，讓那女子來見見本宮。她叫什麽名字來著？”皇太後忽然又問。

“名喚雙華，已出武氏一族，無姓。”

皇太後眼中有了然，既然做了耳目，也還是跟他們撇清關系為好，況且，讓一個武氏一族的女兒到皇帝身邊，誰不緊張慎重？怕也知道她的用意是為了監視吧？“你做得很好。既然如此，我也不見她了，到時你安排著就是。其他知道這事的人你也處理一下。”

婉兒笑答：“是，太後。”

娉娉婷婷的身影離開了內殿，婉兒的笑顏清麗動人，行走之間如同帶著一陣柔和的春風，拂面而過，微涼又舒適。而她身後的皇太後，再一次執起筆，在案上勾畫，只是那眉眼的投影也是明明滅滅。

皇帝護送天皇大帝的靈柩已經走了好幾日，他有時在深夜裏總是忍不住走到靈柩前，默然站立，臨走前總是長長嘆息，不知道在思考什麽，感嘆什麽，或是在悲痛什麽。

他有時也會遙遙望著洛陽的皇宮，想到在那裏的母親，臉上的苦澀也不過是被黑夜遮掩起來，再也沒有其他了。

又走了好久，到了六月，皇帝一行終於到達了長安，天皇大帝的陵墓——乾陵也即將完工。前來迎接皇帝的正是留守長安的大臣劉仁軌。

皇帝看到這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時，也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有點眼眶濕熱，他喊了一聲：“劉公。”

劉仁軌的身體還算健朗，但是看著這一幕，也顫巍巍了身體朝皇帝行禮，目光落在靈柩上，有了悲涼，再回到皇帝臉上時，更是帶了憐憫。

但是他們不能在這個場合說些什麽感慨什麽，於是商量完入葬等等的事宜之後，皇帝被送回長安太極宮中休息，天皇大帝的靈柩停放在太極殿西側，而劉仁軌也忙著各種事務。

直到夜裏，劉仁軌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案上放著一封信，他早前就已經看過，這時候又再一次拿了出來，連帶的還有他當日早就寫好的一份奏章。

信是從揚州來的，來自一個後輩——李敬業。這要說回劉仁軌，他曾經是李敬業的爺爺李績的副手，平定高麗的時候，兩人便是一起的，所以他與李績關系不錯，對李敬業也是如爺爺一般的人，只是他也好久不曾見過李敬業，倒是知道他坐事被貶柳州。

所以，劉仁軌接到信的時候是驚訝的，他看了信之後卻是面無表情，目光深沈。信上寫的事情可以算是大逆不道，但是劉仁軌非常明白李敬業以及他身邊眾人的心情。

信上請求的事情竟然是想要劉仁軌秘密將廬陵王接到長安，以長安為依據發動政變，推翻皇帝旦，更準確地應該說是推翻武氏統治。

李敬業會找劉仁軌其實不難想象，第一自然是爺爺與劉仁軌的關系，第二那就是劉仁軌本身的價值，李敬業相信劉仁軌他歷經四朝，是一個忠於大唐的臣子，面對幾乎改朝換代的武氏專政，他也相信劉仁軌不會滿意，第三，劉仁軌坐鎮長安，遠離皇太後，占據關中易守難攻之地，有兵有才有權有地，這是非常好的合作人選。

劉仁軌又一次看了一遍言辭拙樸誠懇的信，卻不由地想到了今日接到的皇帝，想到他那眼底的熱淚，更加想到的是那個雍容華貴，坐鎮洛陽的皇太後。

劉仁軌長長地嘆氣，終於將信拿起，湊近燭火，燭芯爆了一聲，信被火燃燒成灰燼，被劉仁軌踩熄了火星子，他的臉上已經有了決絕的神色，他的雙手按壓在奏章上，緩緩地站了起來，吹熄燭火離開了這屋子。

對於八十有三的劉仁軌來說，他要考慮得更多更多，他的確忠於大唐，更是對高宗、太宗還有天皇大帝有著深厚的情誼，因此，他更要守著這個盛世大唐，在政治上，他比之感情，顯然更加冷靜和決絕。

很快，洛陽皇宮中，皇太後收到了劉仁軌呈上來的奏章，婉兒看著那奏章上古拙的字體無形中透露的鋒利，想到了劉仁軌清臒的面容上該是何等堅決甚至狠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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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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