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淩嫣然這次去聞家求見的並非聞勤知，而是聞家小姐聞雅知。秋葉落盡的院落裏，亭間小爐暖清茶，佳人雅致仍如舊。

“不論何時見到聞小姐，總是這樣光彩照人。”

“淩姑娘。”聞雅知微微笑著，起身請她入座，“淩姑娘客氣了，再美的容貌不過是一張表相，不如淩姑娘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英姿颯爽。”

淩嫣然別扭地笑了笑，誠然這誇來誇去的客套話，別扭得緊，委實與她的性子不太相稱，於是當即問道：“不知聞公子的身子可好了？”

“已經好了，虧得淩姑娘妙手回春，本是想要親自登門拜謝的，只是邊關捷報傳來，兄長連著兩日皆在太子殿下那裏商議和談事宜，未能抽出空來，實在抱歉。”

“不打緊。”實則淩嫣然也不太想見到他，“我今天來，其實是想問問聞小姐，聞公子可曾改變了心意？我知道當初他請旨賜婚是出於一番好意，嫣然也一定會謹記在心，可婚姻大事攸關終身，還希望聞公子不要一意孤行，這次我爹凱旋歸來，總會為我做主的。”

這番話裏，明著暗著都帶著一些威脅，不過聞雅知毫不在意，舉止優雅地擺弄地石臺桌上的精致茶具，面上輕揚著如沐春風的笑。

“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兄長一表人才，又對淩姑娘一往情深，姑娘為何不考慮看看？我想既是淩將軍，也會滿意這個女婿的。”

“聞公子固然有千般好，可是我並無下嫁之意，就是兩家真得承了皇命，這也會成為我心中的一個疙瘩。”淩嫣然眼眸肅穆，言辭懇切有力，“聞姑娘，我這人當斷則斷，更不願去做那些，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聞雅知此時已倒好了茶，放下茶壺的一刻，她靜靜地凝視著淩嫣然，柔美的五官裏透著一股清冷的英氣。不愧是將門之後，她要比一般的女子更為堅毅，只是……

“淩姑娘，恕我直言，你太相信自己的感覺了。”

淩嫣然聽得一楞，怔怔地望著聞雅知，等她解答。聞雅知將一杯新茶放在淩嫣然的面前，淡淡道：“一見固然可以傾心，但是能靠真心不遺而相守百年的，又有幾個？婚姻雖是終身大事，可到了權貴之家，亦是一件交易的籌碼。放眼官宦高門，又有幾對配偶是真正因為情愛而走到一起的？淩姑娘心中明明沒有所愛之人，兄長亦願等姑娘對他另眼相看，可你卻連一點機會都不肯給他，未免有些殘忍。”

“我只是不想浪費他的時間，何況迦嵐一事……我暫且不願再談情愛。”誠然，在她去過鬼界之後，此刻心如止水，這會子倒對修仙一事頗有興趣。想來如果師傅知道她此時的心思，一定十分高興。

聞雅知笑著搖了搖頭，“罷了，經過兄長昏厥一事，我也知道淩姑娘胸中定有乾坤，恐怕是上蒼註定兄長與姑娘無緣。”

傾城的女子即是嘆口氣，都比旁人要溫柔嫵媚，淩嫣然聽了忍不住抱歉道：“對不住，我只是……不想嫁人而已。”

“其實嫁人並沒有那麽可怕。”聞雅知喝了口茶，對著她笑道，“再過不久便，我便要出嫁了。”

“嗯？”淩嫣然驟然一怔，半晌應道，“那真是恭喜聞小姐了。”不知不覺，她忽然就想起當初聞勤知傾心於迦嵐的樣子，不禁低著頭眨了眨眼睛，少頃，擡眸問道，“不知是哪家公子有幸娶得聞小姐過門？”

聞雅知抿嘴一笑，傾國傾城，“是當朝太子。”

“太子？!”這聞小姐一嫁，還真是嫁了個高門，“可是……可那太子不是已有一位正妃了麽？我還聽說那位正妃是個……”

淩嫣然實在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倒是聞雅知一點都不介意地接口道：“妒婦，她的確是皇室中出了名的妒婦。”她轉動著手裏的茶杯，眉目淡雅，“不過，我不在意。我同兄長還有太子，皆是自小玩在一起的，彼此也算了解，太子妃用在那些侍妾身上的手段，並不能拿我怎樣。”

“哦，那聞姑娘和太子倒也算青梅竹馬。”

聞雅知看著她，笑意不減，“淩姑娘總會將事情往好的地方想。”

淩嫣然聳聳肩，“做人積極些，沒有錯吧？”

聞雅知頷首笑道：“每個人處事的方法各有不同，情場如戰場，亦是手段各異。有的人會默默地看護自己的愛人，不求相守，不求回報。有的人不擇手段，哪怕永遠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將愛人囚在手中。有的人則願忍一時之苦，卻布下天羅地網，好將愛人的身心都束在自己的身上。”

亭外不知何時開始，緩緩落下清秀的冰雪，可彼時，淩嫣然聽得專註，未曾感覺到漸漸寒涼下來的溫度，以及寬袖中的小刺猬不自在地動了一動。

“淩姑娘，你是哪一種？”聞雅知偏頭問她，淩嫣然倒回得極快，坦言道。

“我喜歡的人若不喜歡我，我會選擇放手。”

聞雅知低頭笑了笑，只道了句，“淩姑娘豁達。”便低首喝起茶來。彼時，淩嫣然也拿起茶盞品茗，這才發現兩人的談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有關情愛的探討，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好在，聞雅知很快又開口道。

“情愛這樣東西，委實不似錢財，能夠分得清清楚楚。即便是兩廂情願的戀情，也會牽扯出許多其他東西，迦嵐與你便是如此。淩姑娘有一顆赤子之心，這固然是好，只是情愛一如冬雪，人們往往沈迷於白雪的孑然高雅，卻忘了，冬雪雖美，可它亦是不潔之物。”

聞雅知側目望向亭外的瑞雪，笑得意味不明。

“聞小姐，是不是想和我說什麽？”淩嫣然就怕對方是繞著彎子，再叫她接受聞勤知，不尤直言道，“嫣然出身將門，才疏學淺，恐怕不能領悟聞小姐的深意。”

此時，聞雅知溫和的臉上沒有一點生氣的表情，只是了然道。

“雅知這番話也沒有什麽深意，只是同為女子，姑娘又救了我兄長兩次，才想叫淩姑娘日後若得見有緣人，莫要太過沈迷其中。我覺得像姑娘這樣的性子，一定會為所愛之人，奮不顧身的。”

淩嫣然聽著心裏頓了頓，沈迷？奮不顧身？嘖嘖，這詞應在她的身上，還真是……十分之應景。

想當年，若非水煙沈迷於蘇庭生，又何故會生出如今那麽多的是是非非。但是淩嫣然並不懷疑自己當初的那份真情，那或許……只是愛的太深，太不計後果。

自然，這樣不顧所有的愛，或許的確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盡管領悟了聞雅知的話中之意，但她覺得一切又是那麽得矛盾。愛得深，自然能為對方付出一切，可若然付出一切的同時，還要考慮許多方方面面，那麽這權衡之下的愛，可還是真愛？

淩嫣然無語一嘆，甩掉了腦子裏的這些糾結，誠然應對當下，方是正理。

“多謝聞姑娘提點。”

“淩姑娘也不必深想，在其位謀其政，有些東西，也只有到了你真正面對的時候，才能明白。”

“那聞小姐年紀同我相仿，何故會明白那麽許多？”淩嫣然好奇道。

“家父官拜宰相，雖說對我十分疼愛，不過或許自幼與皇家走得太近，有些東西，從很早開始，我便耳聞目染，自然漸漸地也就都看透了。”聞雅知略略移開了目光，瞧著庭院裏寂寥的秋景，眼眸裏難得露出一絲寂寥，但只是短短的一剎，這憂愁的一抹神情很快就被她溫和的笑靨所取代，“淩姑娘，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太子妃的那個位置，我還看不上眼，我要的，只有皇後的寶座。”

淩嫣然聽了一驚，“聞姑娘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這個秘密，一旦洩露出去，危及的不只是她，就是聞家都有可能因此遭難，她為什麽要告訴自己？聞小姐嫁給太子，到底是為了情愛還是為了權勢，又或是為了家族？淩嫣然已經不敢再問了，她覺得理解得太深，反而會將情愛這樣東西擺在利益的那頭，抹殺其中原本的純真。

“淩姑娘，你太單純了，我希望用自己的例子來給你提個醒。當初，旁人瞧見我與迦嵐的樣子，何嘗不是舉止親密，滿眼傾慕，哪裏猜到我是為了幫助太子而別有所圖呢。”

喃喃的一席話，淩嫣然尚未理解透徹，亭外正巧有侍女上前稟報，說是宮中教禮的女官前來，淩嫣然遂起身告辭，反正她今日最大的願望已然實現。只是臨行前，她回首望著那位靜立在亭中的女子，到底忍不住問道。

“聞小姐，你喜歡太子嗎？”

然而女子翕張的紅唇，在初臨的瑞雪中，並沒有聽見答案。與此同時，迷幻了的庭院深處，一道清冷頎長的身影，則目送著淩嫣然翩然離去。

“你真的決定放棄了？我還以為兄長是第二種人呢。”聞雅知信步踏來，瞧著此刻只敢遠遠望一眼心上人的兄長，不尤笑意加深，從什麽時候起，留戀花叢的公子哥竟也學會將心愛之人拱手相讓了。

“情愛之事理應你情我願，我不想逼她。”

聞勤知雙手負在身後，少了往昔的風流，多了一股沈默。縱然再如何的不擇手段，若然她以死相逼，就是他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放棄，她本就不是一個會默默忍受的女子。

聞雅知瞧著自己兄長的神色，搖頭一笑，“兄長，你同那位南郡王府的小少爺還真是莫逆之交，當初他也是為了淩姑娘，斷臂棄命的吧。”

冬雪飄浮的蒼穹，朦朧而白亮，似是哀悼著秋日的逝去，又在迎接冬日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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