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嫣然步出聞府之後，便讓馬車行去梨園。

只不過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裏，淩嫣然的神思還游離在之前同聞小姐的談話中。小瓷幽幽從她的寬袖中爬出來，窩在她的腿上，化成人形的時候，小瓷有一雙圓鼓鼓的紫眸，可變成小刺猬時，他的一雙眼睛卻小如豌豆，不過愈發添了幾分靈寵的可愛。

“那個凡人說得很有道理。”小瓷擡著小巧的頭顱，“你以前眼裏，如果不是只有那個男人，那你現在就還是高高在上的神界神坻，也不用淪落到這人間來受苦受難。”

“我也沒覺得自己受了什麽苦難啊。”

“那是你不記得前兩世的苦。”小瓷駁道。

淩嫣然嘻嘻笑著，輕撫著小瓷的毛刺，“知道啦，吃一虧長一智，以後我會記得的。”

“你是真記得才好。”小瓷嘆了口氣，將頭趴了下去。不過聽著這小東西一副老成的口吻，淩嫣然有些啼笑皆非，可仔細打量著膝上這團卷縮起來的小家夥，不尤愈發喜愛。怨不得是她往昔的仙寵，果然甚得她心。

“小瓷，我現在要去見解生，你願不願見他？”

小家夥在她的手下動了動，“你去找他做什麽？”

“幫他一把唄，水煙那世我無意中破壞了他和佳凝的戀情，這世既然他們又有緣再聚，我理應助他一臂之力。”

“那是他們自己的緣分，你去參和什麽，倒不如潛心修習仙法，或是快點找火焱上神問問，該怎麽渡過下一個情劫。”

淩嫣然滿不在乎地挑眉道：“師傅去參加佛祖的十方聖會了，一時半刻也回不來，反正現下難得空閑，倒不如先將解生的問題給解決了。他好歹是我的師弟，又幫了我那麽多次，眼見他深受於苦戀的煎熬之中，我這個做師姐的，總該投桃報李地照拂一下。”

“哼，你就是愛管閑事。”小瓷不滿地抖了抖身上的刺，劃得淩嫣然的手心一陣癢癢。

“你可是不想見他？”

靜了半晌，小瓷才幽幽傳來一句，“我就待在你的衣袖裏。”

“也好。”淩嫣然了然地笑了笑，“對了，你長時間地待在人界，要緊麽？”

“只要不化太久的人形，就可以。”

手上的尖刺始終軟軟地，摸起來倒似柔軟絨毛般得舒服，一時間，兩人沒再說話。眨眼間，馬車已行到了地方，淩嫣然也沒有下去，只叫車夫用淩然的名號將解生請到街頭的茶樓小聚，自己便徑自步去茶樓，要了間雅間等他。

解生來得倒不算慢，依舊是一襲樣式簡單的青衫長衣，顯出他修長的身段，在外頭素來客套怡悅的嗓音，亦比黃鶯出谷還要悅耳幾分。

“淩小姐專程找我過來，可是有事？”解生面上噙著笑，意有所指的瞧著她今日的女子裝扮。

“算不得什麽大事，只是穿著女裝，不方便去梨園。你……”淩嫣然正替解生添完茶，擡頭瞧過他的面色，不尤一頓，“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何以見得？”解生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戲子素來就是靠一個扮字撐場面，何況他撐了數十年，斷沒有被一個小姑娘看出來的道理，哪怕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很有仙骨。

“你面上似乎撲了粉，往昔你可不會這樣打扮過後才出門，不是為了遮掩臉色，是為什麽？”

“可不是前頭正在後臺上戲妝，聽到你傳喚，便急急趕了出來，一時未將妝容洗凈而已。”解生隨口便是一套極為恰當的說辭，比說真話還要來得容易。

淩嫣然偏頭看他，嘴角一勾，如玉的手指淺淺撥弄著茶蓋，“這雖是茶樓，不過多給些賞銀，一盆洗臉水倒還不缺，要不先將你的小白臉洗凈了，我們再來說話。”

解生心想這丫頭果然比以前長進了許多，不再爭辯，只笑道：“不必麻煩了。”

淩嫣然眼眸微垂，言辭含著感激，“我知道你其實不能長時間的運用仙法，那日與齊律過招，又被白無常擊了一掌，之後還化成我的樣子住在淩府，雖然只有兩日，但你身上的傷應該不輕。”

“沒什麽要緊的，靜養兩天也就好了，你不必掛心。”

“怎麽不擔心？你可是為我受得傷。”

解生看著她一笑，眼眸中的情誼暖若初春，兩人的心頭都流過一股理解的默契。一時，小爐裏溫煮的茶香，朦朧著安謐的氣氛，同時也化去了天涼的冬寒。

這會，淩嫣然心想自己已起了有關神鬼的話頭，不禁直言問道：“對了，那日聽白無常的口氣，似乎曉得你上輩子的事，你怎麽看？”

解生徑自應道：“白無常司勾魂一職，即見過我前世時的魂魄也不足為奇，至於我對自己的前世也並無留戀，沒有什麽想去探究的地方。”

這會小瓷雖躲在淩嫣然的寬袖裏，但還是借著長長的袖擺躺在她的膝上，彼時動了動，惹得淩嫣然一手看顧起它來，面上則對著解生笑道：“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現下能叫師弟留戀的，也只有仙境的那位仙女了吧？”淩嫣然稍稍傾身上前，一副好事的眼神，“那仙女叫什麽名字吶？”

解生笑了笑，自顧自地喝茶，“你不是不會探究別人的秘密麽？”

“今非昔比嘛，當初是全然不知，如今既已知曉，也算不得什麽秘密了。”淩嫣然悠哉地擺弄著好奇的神色，“師弟，你又何必這樣小氣。”

聽她一口一個師弟地叫的親密，解生隱約能夠在清雅的茶香裏聞出一股陰謀的味道，不過嘴上還是誠實地做了答。

“雪燕，她叫雪燕。”

原本就好聽的嗓音，此刻愈發溫柔，就是旁聽的淩嫣然都感覺自己要化在了蜜罐裏。嘖嘖，真真的情深意厚。

“挺美的一個名字。解生，如今你已拜下師傅門下，也算是仙家子弟，就是你自己去不得仙界，可有托師傅去探聽一下她的消息？”

解生托起茶盞的手一頓，少頃方繼續撥蓋的動作，嘆道：“沒有。”

“為什麽？你們應該分別很多年了吧？你那樣的費盡心思，不就是想去仙境找她嗎？”

“七年一百三十二天。”解生默然地報出一個數字，“我和她已經分開得這樣久了。”

“那你……”

“雖然活了百歲，可我到底還是一個凡人。”此時，解生面上的笑已經顯得十分勉強，“是人，就會有膽怯的時候。”

解生是在害怕那個女子離開他的原因？可是怕那神女無情，讓他最終守了七年多的夙願，化作一個泡沫？她這個師弟委實是個癡情種呢，只不過……淩嫣然心中嘆了口氣，撫了撫膝上的小瓷，心想情字一物，果然難解得很，心如止水，或許才是上上之策。

不過，淩嫣然心裏約莫有了些底數，便接著問道：“她有師傅麽？”

“未曾提起過。”

“你曾說，你知道自己得了長生之後，移居至漠北之地，就是在那裏遇見她的？”

“對。”解生此時覺得淩嫣然今日突然對這事如此關心，似乎別有內情，不尤問道，“你問這些，到底是要做什麽？”

淩嫣然想了想，盯著他再問，“解生，你可知道仙界龍域？”見他搖頭，她便徑直說道，“仙界多有修仙境地，且分布極廣，但多是散仙，說到仙法氣候，可遠不及龍域中的仙家。而這個龍域，便在漠北之地，他雖屬仙界，但又與一般仙境十分不同，那裏的一幹仙眾，皆是最有可能成為神界神坻的仙人。也因此，龍域有一套自己的法度，管束亦嚴，一般的仙眾根本不得擅離。”

彼時提到這裏，解生的臉上已沒了笑意，一張淡淡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可我與雪燕初識之時，她經常會來見我。”

淩嫣然喝了口茶，分析道：“就我以為，她有可能是龍域中仙位較高的仙子，如此自然有權出入，至於她不再現身人間，很有可能是被其他仙人發現，或是她飛升入了神界。就我的記憶來看，仙境的仙眾固然有自己身為人時的記憶，可一旦飛升，便會將前塵忘了大半。”

聽到這裏，解生眉頭一蹙，實在不敢將第二個想法做真，追尋了那麽久，她竟然有可能已將自己忘卻了？解生垂下眼睫，努力穩定著自己的心緒。

彼時，淩嫣然放在茶盞，端坐著怔怔地望著眼前露出一股子憂郁的男子，氣定音穩。

“解生，如今我記憶漸漸恢覆，或許可以幫你早些尋到自己的心上人。”

當即，解生眼眸驟然一亮，“當真？”

誠然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一直以來，解生克制著自己對未知的恐懼，保留著心底僅剩的一點希翼。他努力得想要離雪燕近一些，再近一些，卻又遲遲不敢去打聽她的確切消息，生怕這一打聽，便將自己唯一的希望都落了空去。而他的心底，又何嘗不明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如今淩嫣然一舉點破他的憂慮，倒讓他敢於放手一搏。

淩嫣然點點頭，知道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希望，不敢馬虎，“此事我自有主張，師弟你就靜候佳音吧。”語落，她將小瓷往衣袖裏推了推，起身準備告辭。

“嫣然。”解生幾乎是跳起來，一張俊秀的面容說不出是感激，還是欣喜，“謝謝。”

淩嫣然回眸一笑，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熟悉。

“誰叫你是我唯一的師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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