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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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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的路我很熟悉,辦案時我們常來常往。門禁的守衛我也很熟悉,老獄卒多半還認得我,都笑著行禮。他們只以為我是普通辦案來往,並不太計較。可要怎麽拖著斷手的嚴峻斌出去,到現在我還沒有個主意,只能先見了他再說。

我抿著嘴憑記憶向囚室最深處尋去,新進的犯人,一般都在那裏過堂。算一算,從嚴公子被下詔獄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二個時辰,十八般刑具只怕已經過了一遍不止,現在他若還能保證筋骨齊全神智清明,就得算鐵漢子。

起初不肯答應妙彤,也有這方面原因。詔獄,那是人間地獄。昔日楊漣、左光鬥諸臣在詔獄中的慘狀我曾親見,嚴公子受到的待遇不會比他們特殊到哪裏去。妙彤若是見了心上人的慘狀,我簡直不敢想象她會怎樣傷心欲絕。

我側著頭嘆了口氣,掠過那個念頭的時候,我根本沒有計較她是為了別的男人傷心,我只是不想看到她傷心。臨行時,她交給我一封書信,說見了這書信,嚴峻斌自然就會信任我。我就這樣,帶著心上人的囑托,心上人寫給別的男人的情書,獨自闖進虎狼遍地的詔獄,去救她的情郎。

這事兒真沒法細想。

還沒進門就聽見裏面得意洋洋的笑聲和動器械的撞擊聲,我看見前一天還遍體綾羅富貴溫雅的嚴公子被捆在刑架上,蓬頭垢面,遍體鱗傷,雙目呆滯望天,比一攤死肉只多一口氣。我火速出手,攔下了一名正要給嚴峻斌脖頸上註射藥劑的獄卒。那人是新來的,被我這一出手,驚怒交加。他那同行卻認得我,些微施了個禮,我無暇與他們多話,直接扯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塞過去,“出去,就當從沒見我來過。”

那新來的獄卒還想與我爭辯幾句,那老獄卒卻立時接過銀票,推著他出去了。我打定主意劫獄,銀子自然給得豐厚些。見兩人離開,我立刻動手將拴在刑架上的嚴公子放下來,一邊解繩子一邊低聲道,“嚴公子,我是妙彤的朋友,她叫我救你出去。”

嚴公子緩緩地轉了一下臉龐,呻吟道,“妙彤……”他嘴角努力扯了扯,在那張鮮血斑駁的臉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我攙扶著他的胳膊想把他背起來,“走,妙彤在等你。我帶你走。”

嚴公子沒有任何配合的動作,我突然想起一事,放下他,自懷中摸出妙彤的書信來,“嚴兄,妙彤給你寫了一封信。”

嚴公子微微搖頭,緩慢的道,“煩請你,替我讀一讀。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這年輕人有一雙很大的眼睛,第一次自嚴府門前與他打照面的時候,那雙眼睛清透,靈動,溫和中藏著幾分機警和狡黠,如今裏面只是灰蒙蒙的一片,像兩口冬天的枯井,毫無生氣可言。我的臉映照在這兩口枯井中,焦灼,苦悶,還帶著絲絲不忍。我嘆了口氣,拆開那封書信念道,“峻斌兄鑒:兄之冤情,必有昭雪之日。沈大人會幫你離開那裏。兄曾許諾帶妙彤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妙彤等你。”

一封短箋,寥寥數語,字跡娟秀,只是十分潦草,上面還有幾處字跡洇濕模糊。想來是妙彤臨出門前想起應有信物匆匆草就,猶有淚痕留在上面。嚴公子眼瞼下的肌肉跳動了兩下,我收起書信重新去扶他,“走,我帶你出去,妙彤在等你。”

嚴公子輕輕的阻止了我。他已經奄奄一息了,這個阻止也只有動作沒有力氣。他連搖頭都很艱難,我心裏暗罵現在這些詔獄的獄卒一代不如一代,剛進來十二個時辰就給搞成了活死人,嚴公子若真是謀反的閹黨,搞成這個樣子還怎麽問話。

他喃喃的道,“我不行的……”我蹲下來望著他,這年輕人呆滯的眼睛,枯槁的面容,癱軟的肢體,每一處都昭示著他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他向後仰靠在刑架上,面龐向天微笑了一下,低聲道,“我走不了了。沈大人,我求你一件事。”

我敏銳的察覺到不妙,這年輕人很聰明,太聰明,他那天在嚴府自保的表現簡直出色得令人驚嘆,若不是我們武功高運氣好,說不定他真能將我們綁了做人質,舉家逃出京城。他在這當口兒求我什麽!

他果然微微一笑,“我求你,殺了我。”

我一口氣哽在胸腔裏,勉強道,“殺了你,回去我怎麽向妙彤交待。”

嚴公子又是微微一笑,“你砍斷我一只手,再幫我一個忙,咱們兩清。”

我驚道,“你……認出我來了?”

嚴公子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他的嘴角有一抹奇異的笑,仿佛剎那間卸下了一副重擔,他很溫和的對我說,“告訴妙彤,不要再等我了。”然後他閉上眼睛,再不說一個字。

就這樣,把他的斷腕,他的性命,他的心上人,統統都交給了一個他最憎恨的錦衣衛。坦然等死,毫無掛牽。

妙彤身份特殊,出身官宦淪落風塵。除了恩客,她能通過什麽方式結識一個錦衣衛總旗官。既然這錦衣衛前一天剛帶人查抄血洗了嚴府,第二天就能受妙彤之托深入詔獄救他,妙彤於這錦衣衛的份量不言而喻。

你殺了我,斷了妙彤的念想,按你的計劃贖她出去,即使她不愛你,但至少你能保護她,照顧她,遵從她。只要妙彤有了依靠,即便你是個錦衣衛,也無所謂了。大概從我第一次開口,嚴公子就聽出了我的聲音,即使他已經奄奄一息,依然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了判斷和決定,以將死之身,一出手便封住了我的命脈。至於殺了他之後我怎麽對妙彤交待,那就不是他所操心的事情了。做他嚴峻斌的情敵,怎能不多吃些苦頭。

我在心底慘笑。妙彤,你眼光很好,你選中的人果然很聰明,也夠坦蕩,無論是做嚴府公子還是詔獄苦囚,他都算是一個響當當的漢子。如果有機會,我很願意和這樣的人聊聊天,喝喝酒,我想我甚至可以對他傾吐對你的苦戀,他或許會是最能理解這種痛苦的人。

我不想上門捉他,但是張英點名大哥出戰,我不得不一起去。我不想傷他,可是混戰中他威脅著一川的性命,我不得不砍斷他的手。我不想在詔獄見到他,可是妙彤叫我來救他,我不得不來,看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轉瞬便淒慘如斯。

我一點兒也不想殺他,可是他叫我殺了他。不管我有多少不願意,我也是直接陷他於這地獄的兇手。他不需要解救,他需要徹底解脫。

可是我與他,一點恩怨也沒有。昨天沒有,今天也沒有。明天……

我緩緩抱住嚴公子的頭顱,將身體貼近他的臉,他的鼻息在我胸前細不可聞。我殺過很多人,卻從未像這一次般艱難。仿佛不是要扭斷他的頸椎,而是要把什麽一直以來我所堅信的東西,就此喀喇一聲,親手扭斷。

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單獨的存在,不是錦衣衛總旗官沈大人,而是沈煉。有一個叫沈煉的魂魄,竭力要從這飛魚服中掙出來。

是沈煉,不是沈大人,不用一次一次為難自己,可以帶著心愛的姑娘縱馬天涯,而不是每天奔走在鎮撫司和各位大人的府邸之間,踹陌生的門,逼問毫無關系的人,生死相搏血戰,最後再把僥幸活下來的人送進詔獄,讓他們死得更慘。

我為什麽要做這些事情,是為了每年這二十幾兩白銀的俸祿麽。

這就是飛魚服和繡春刀賦予我的意義?

沈煉,沈大人?

我的腦海裏瞬間掠過妙彤在燈下閑閑嘲諷的臉,她說,“這暖香閣上上下下,誰不認識你。沈。大。人。”在同一時間,魏忠賢詭異的笑容也浮現在眼前,他說,“沈大人,他只是個棋子,你也一樣。位卑者又豈止是言輕呢。”

在小民眼裏,我是大人。在大人眼裏,我連個人都算不上,只是一顆棋。嚴公子這樣聰明,是不是早都已經參透了這些世情繁雜,他為禦史公子時,便可允諾妙彤贖身遠行,如今形勢急轉直下,他便絕然赴死,立時阻斷妙彤的一片幻想。用情之深,決斷之勇,我不得不暗自佩服。

嚴兄,但願到了那一邊,你能過得好。這個世界,沒有給你機會,也沒有給我機會。但至少……我可以幫你早點脫離這個苦海。

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約定,無關妙彤。

萬籟俱寂中,我雙臂交錯絞緊,喀喇一聲輕響,嚴公子的頭顱軟軟垂向一旁,頸骨斷折,當即身亡。



我撲回住處時天色已晚,房中空無一人,一川和妙彤都不在房中。桌上放著一張小箋,那是妙彤,她回了暖香閣。我火速趕往暖香閣,直闖進門去將銀票和特赦令摔給老鴇,爆喝一聲,“妙彤呢!我要帶她走!”

老鴇一疊聲的請我上樓,我快步走入妙彤的繡房。繡房的門開著,妙彤著一件大紅袍服坐在房中苦苦守候,宛若新娘在期待著郎君。只是她雙頰蒼白如雪,眼角猶有淚痕。

我竭力以最溫柔的聲音道,“妙彤,我已經給你贖身了。快走吧,再晚一點城門就要關了。”

妙彤看見我獨自邁進房門的剎那,幾乎是搖晃著站了起來。她不可置信的望著我道,“嚴公子呢。”我頓了頓,將聲音放得更為溫柔,“很晚了,我們必須要走。你……怎麽也不收拾一點東西。”

“嚴公子呢,他在哪裏。”妙彤臉色慘白,她應該已經猜到了什麽,可是她不死心,仍在苦苦追問。我返身牽起她的手微笑道,“算了,去了蘇州,再給你買新的。咱們得快走,再晚肯定就出不了城了。”

妙彤根本不理我說什麽,她只會問一句話,“嚴公子呢,嚴公子呢!”

我累了,我實在是笑不出來了。胸腔裏不知壓著多少東西,我艱難的向妙彤道,“嚴公子……他來不了了。”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是我殺了他。

是他求我殺了他!妙彤!

妙彤……

我不知道我到底說了些什麽,也不知道我該說什麽,妙彤的臉色更為蒼白,白得透明,像一塊月光下的冰,幽幽閃著冷光。她一只手腕還在我的手裏,可她拼命向後縮去,兩道眼淚從她臉上簌簌流下。

她張口說話,卻毫無哭泣的顫音,她的聲音比她的臉色還要冷,還要寒,像一枚冰錐刺穿我的胸膛。她說,十二歲。我十二歲那年,你親自帶人抄了我的家,逮捕了我爹。

沈大人,你會記得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嗎。在你們抄家捉人的時候,我正站在我家庭下的梨樹前,春風溫柔極了,吹得花瓣落在我的頭上身上,有些花也落在你的頭上身上。

在那之前,我沒有邁出過周府的大門,沒見過錦衣衛,也沒見過那麽高大好看的男人。你一邁進門,我就看呆了。可是你瞬間就把我爹放翻在地,抽出刀來架在他脖子上,給他戴上了枷鎖和腳鐐。你的同伴綁走了我的伯父和兩個堂兄。然後有人過來宣布,周家所有女眷沒入奴籍,年輕的送入教坊司。

我讀過很多書,可我不知道教坊司是什麽地方,可我知道就在那一夜,在被看管的後廳裏,我娘摟著我說了很久的話。她說妙彤,你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一定有那麽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好人。他保護你,憐惜你,真心願意和你在一起。他會帶你離開教坊司,帶你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去過平靜的日子。

娘一邊說,一邊流淚。我不懂,陪著娘哭得睡著了,醒來時,發現我娘和兩個姨娘已經都上吊自盡了。

而我就獨自去了教坊司。沈大人,教坊司的日子,不用我再說了吧。

我努力的活著,人前賠笑,茍延殘喘,心再痛,臉上也要掛著笑容。直到嚴公子出現。我想,我娘的預言終於實現了,是她在天之靈保佑我遇到了那樣一個人,願意保護我,憐惜我,帶我離開這個活地獄。可我沒想到……

沈大人,我這麽艱難掙紮的活著,之前是為了我娘的囑托,之後是為了嚴公子。但是這兩個人現在都死了。一個是因為你。另一個,也是因為你。

妙彤的眼淚在前胸濕透了一大片。可她臉上一直帶著笑容,那是傲然對抗的笑容,清冷,疏遠,倔強。既是對我,也是對她的命運。

她笑,沈大人,我知道那天你是第一次來教坊司,第一次見我,然後你就總來找我。我讓你等著,總是讓你等很久,可從不曾拒絕過你。你以為我是喜歡你?其實我是怕你。我怕見你,卻不敢不見你。

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對我好,你對我很好,可是我怕透了你。從我十二歲那年起,我就怕你。我討厭你的飛魚服,還有你那把繡春刀。你就那樣帶著刀闖進門,親手抓走了我爹,毀了我的家。我只要一閉上眼睛,那一幕就在我眼前浮現,永遠不能磨滅。

她不再說下去,她的眼淚在臉上幹涸了,瑩白的面容露出淒然一笑,“現在,沈大人,你還要帶我走嗎。”

像是一桶硫酸自我喉嚨裏倒灌下去。酸楚,痛苦,絕望,無助,愛深種而求不得,人在對面卻咫尺天涯。我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放開她的手,站在妙彤的對面,替所有的錦衣衛承擔來自一個罪臣家中十二歲女孩的怨恨與憤懣,痛訴與指責。

其實她在說什麽,我已經都聽不見了,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飛旋著上百只巨大的銅柱,一萬只黃蜂嗡嗡的撞著柱子,蜂鳴聲,銅柱回響聲,在我腦中轟鳴成一片。妙彤的聲音仿佛就在我耳畔,又仿佛從天外飛來。我整個人被困在一個巨大而黑暗的局中,我想哭,想喊,可是我發不出聲音。最本能的恐懼如大潮般鋪天蓋地湧來將我淹沒,這個世界在將我拋棄。

一天一天的,一點一點的,將我拋棄在無盡的黑夜中。

我明白了為什麽我會愛上妙彤,她望向我的眼神始終藏著一絲茫然無助,一點受驚嚇的懼意,不管我對她多麽溫柔,她的眼神都像躲在籠子角落拒絕撫摩的小兔。那無助的嬌弱與純潔使得我想起所有與我所在世界無關的美麗,像一個美麗的夢,一縷飄忽的香氣,誘使著我去追逐,至始至終我追不上。

而今這世界的主人親自站出來將這夢境打碎,我才驀然驚醒。驚醒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飛魚服,腰間的繡春刀,熟悉的酸楚自胸中順著鼻腔沖向眼睛,沖向頭頂。這是一場還沒有開始便念錯了道白的戲,琴師吹笛,鼓師起舞,我以為自己扮著官生,其實卻只是一個邋遢白面,自以為是的在臺上努力演出,突然之間萬籟俱寂,我孤零零的站在臺上亮相,無人應聲,無人搭臺,所有的人冷眼旁觀正旦對我的宣判。

冥冥之中,是誰設了這樣一場局。

我木怔怔的望著妙彤,開不了口,也動彈不得。一瞬間我們的身份調轉,我變成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面對成年女子的慘痛,只覺得全身僵硬,手足無措,恐懼在心底如黑色絲線蔓延在蒼茫恐懼中,轉瞬如黑暗般吞沒黃昏。

這一切,到底是怎樣的錯。

突然之間窗外人影晃動,電光石火間。我一把拽過妙彤急速旋轉,四支鋒利羽箭幾乎是擦著我們的臉龐掠過,砰砰紮在房內的家具上。我一手抖開妙彤,反手抄起一只花壇,左腳倒鉤將那花壇向窗外踢去,一名刺客不提防飛來這般大暗器,被砸得哎呀一聲,與花壇一起跌落樓下。我閃身在另一扇窗下,抄起案幾上酒壺傾入口中,抓過火燭猛可裏站起身來向外直噴,烈酒到處火球噴射,只聽得窗外慘叫連連,一名刺客須發俱燃,滾翻在地。

我攙起發抖的妙彤向外狂奔。廊外,四名藤牌手並成一列向我擠來。藤牌在燈下閃爍著奇異的金黃色光澤,那是西南邊陲部落裏浸泡過藥水再九蒸九煮的特制藤條,我拔弩箭在手連連進擊,都被藤牌擋了出去。那四人訓練有素,兩人抵擋兩人前進,互為攻守,最後一箭被擋出時,我與這四名藤牌手已經兵刃相交。初探陣法一招失敗,小腹上受到大力一擊,我淩空後翻躍出三丈,唇邊已經見了鮮血。

我拭去血痕,握緊了繡春刀。百忙之中掃一眼妙彤,她倚靠在墻邊一動不動,不知道是嚇壞了還是昏迷了。不能拖延,速戰速決。我舉起繡春刀爆喝一聲,向第一名藤牌手疾沖而去。

一拳虛招,一刀實到。繡春刀利落的割開那藤牌手的喉嚨,鮮血飛濺,噴在雕梁畫柱的廊間。一腿掃開死屍,縱身躍起淩空下劈,繡春刀銳利的刀刃自第二名藤牌手後頸戳入,順勢剖開他整個脊梁,顯出森森骨骼。另兩名藤牌手向我左右夾攻,我向後折腰平仰,躲過致命一擊,繡春刀交左手,抱刀劃了半個圈子,右手抓起地上半支弩箭向斜上方猛刺。悶響之後兩聲慘叫,一名藤牌手自腰間被斬為兩截,上身跌落地面滾出去老遠,雙腿猶自向前沖了兩步才跪在地上,另一名藤牌手雙目暴凸,張大了口赫赫而呼,那半支弩箭自他下頦鉆入,從鼻尖穿出,滿面鮮血,尤為可怖。我唯恐妙彤多看,一袖子揮去,將這半死人打得跌入隔壁廂房中去了。

折返身護住妙彤,才發現適才殺手放箭時,一只羽箭傷在妙彤左肩下方。我的心驟然一痛。那疼痛尖銳,突兀,不假思索,完全本能。我想替她拔出來,又擔心她會更痛。讓那箭留著,她也還是痛得臉色青白,嘴唇顫抖。我彎腰抱起她拼命安慰道,“妙彤,不要怕,我帶你去看醫生。我帶你去看醫生!”

廊角轉出高大的一條人影,趙靖忠趙公公手持一柄長槍站在那裏。他穿著絳紫色錦袍,唇邊一抹淡淡的譏諷般的笑。那笑容如此熟悉,是了,就是在三天前,他選擇我們兄弟三人前去追殺魏忠賢。臨走時,他聽到我的問話回頭微微一笑,溫和的,譏諷的,似乎並無惡意。他說,看你們仨混成那個樣兒,一準不是閹黨。

他的惡意不是在臉上,不在話語中,不在笑容裏,那惡意融入他的血脈筋骨,他本身就是地獄中的惡鬼,化成人形在這世上無聲的擇人而噬,屍骨無存。

我盯著他手上的四刃箭傷冷笑一聲,“公公,你露餡了。”

他的笑容還是那麽平淡,“無妨。只要殺了你們,明天早晨,我還是東廠都督。”他伸開胳臂擺了個平淡無奇的招式,靜靜的望著我,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我放下妙彤,再一次握緊了繡春刀。無論對著什麽樣的敵人,繡春刀永遠堅硬,鋒利,冷酷。即使再多的人對它投射著憎恨,他依然是我危難之際最忠實緊密的保護者,一步也不退縮。握緊繡春刀,仿佛握住了整個世界,那熟悉的握感,尺寸,重量,令我無比安心。

長槍倏忽刺到,眼看直奔面門,突然中途一折變刺為撥,重重擊在我胸前。趙靖忠連連進逼,我舉著繡春刀竭力抵禦,只覺得手臂酸麻,雙腿如灌了鉛般沈重。

從趙靖忠日常步伐、氣息來看,早知道他是個高手,卻沒想到是如斯高手。不出招則已,一出招簡直銳不可當。招招虛實相生,迅疾如風,以攻為守,一攻到底,竟是只有前進沒有後退的路數。我被他從廊前逼到末路,又被掃入廂房。身上,臂上,腿上接二連三受傷,左支右絀,徹底落在下風。

天天刀尖上打滾討生活的人,並不怕死。我只擔心妙彤。我怕她受了驚嚇,怕她箭傷疼痛,怕我死了無人保護她,照顧她,怕我只要受傷倒地,趙靖忠轉頭就會給妙彤一槍。

趙靖忠挺槍向房中亂搠,我持刀對峙,猛然間他那身影在窗紙上遠遠的淡開了去,我凝神一瞬,立刻察覺到不妙,沒有思考,沒有遲疑,完全是本能的反應,我整個身體向妙彤的大致方位橫撲而去,穿壁而出。只聽“噗”的一聲輕響,槍尖將我右肩捅了個對穿。不過半尺之遙,我若再慢上一分,這一槍立時就要取了妙彤的性命。

疼痛錐心刺骨。我以血肉之軀與趙靖忠的鐵槍僵持著,抗衡著,血順著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往外流,我眼前一陣陣發黑,趙靖忠的面龐在晃動,他淡淡的望著我,像等著穿在釬子上的一片肉在炭火上慢慢烤熟。我死命咬著牙,一點點掙起身體,一點點的,將自己的身體向槍刃更深處送去。趙靖忠連笑容都省略了,他的手臂有千鈞之力,透過那桿大槍碾壓我的傷口,我的疼痛,我的尊嚴和希望,一點點的,碾壓得稀碎。

終於,我攢夠了一絲氣力,就那麽一絲氣力,我借勢向後一撤,槍尖順著滑膩的鮮血松動了那麽一分,我奮力躍起撲出,趙靖忠不提防我這個半死之人還有如此絕地反擊的時候,被我這一撞,直直倒飛了出去。這一壁廂房是暖香閣深處的小樓,趙靖忠被我一直撞得砸碎了幾扇木門板壁,滾在樓梯之上,趁他尚未回魂,我再用力一擊,趙靖忠順著樓梯骨碌碌的滾了下去,摔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我知道他死不了,可我已經沒有再戰的鬥志。踉踉蹌蹌的,我返身去找妙彤。妙彤比剛才更蒼白,她的手更冰冷,她沒有擡頭也知道是我回到了她身邊。她低聲道,“去找靳一川。他在白鷺醫館。不要管我,你去找他。”

我沒有答話,艱難的再次抱起妙彤,半跌半爬的,我抱著她離開了暖香閣。

這個春夜不知何時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我的傷臂實在是抱不住妙彤,便將她背在身後。飛魚服的繡花非常精美,可是並不保暖,我在雪地裏負重前行,一步一滑,鮮血順著肩膀處的槍傷向外流淌,一點點流失掉我的體溫。雙腿已經麻木,胳臂也疼得沒有了知覺,我瞇著眼睛,頂著這春夜突如其來的風雪,掙紮著前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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