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章:三

關燈


先去陳大人府上取了特赦令。以全家平安為交換目標承諾下來的事情,他辦得很妥當。展開來,妙彤的名字在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而另外五百兩銀子的銀票在我懷裏妥妥的揣著。有了這兩件寶物,我可以輕易將妙彤從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救出來。

雖然她似乎另有意中人,可是我贖她在前,這江湖規矩她總要遵守。而且我也相信,世間再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對她超過我這般好。到蘇州那麽美的地方,我天天只陪她游山玩水,吃些精美菜肴點心,聽蘇州評彈小曲兒,看看曲榭樓臺如畫,她喜歡什麽我就買給她什麽。時間長了,她年紀大了,那些牽牽絆絆的心思也就淡了,說不定也就註意到我的存在了。

妙彤不是鐵石心腸,她便是養一條狗,年頭長了也會有感情吧。何況我沈煉,總比一條狗貼心得多。

掠過這念頭的瞬間,心底莫名泛上一片酸楚。我迅速吸了一下鼻子,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辦,關於小兄弟一川,他最近的麻煩還真不少。

我在白鷺醫館附近等著,眼看那小姑娘又笑盈盈的送他出來,一川戀戀不舍,好容易挨到姑娘回去,一邊咳嗽一邊把那個香囊放到鼻端深嗅,一臉陶醉,滿眼溫柔。我暗暗好笑,這小子看來動了心思,不如哪天推大哥出來替他求親,大哥一定開心得很。哦,那時候我們已經到了南京,大哥當上了百戶,將張姑娘娶到那邊去略麻煩,不過在南京替他們父女重新開一家醫館,倒也不難。大哥若穿著百戶的白色錦袍上門求親,那張老醫師在街坊四鄰間可有面子得很呢……

胡思亂想著,突然眼前多了一個人影,一身奇裝異服,一頭詭異的束發,下頦上盡是胡茬,人高馬大,肩上扛著一把超長的刀。那人是極其無賴的人,刀卻是極厲害的刀。刀柄長如槍柄,可劈砍挑刺,又可攔搭纏撲。光看兵器就能知道這人是個高手。而我前後查了他幾個月,深感我與大哥一川的功夫在錦衣衛中已經算排名一流,但若與這人纏鬥,只怕非得三人齊上不可。二對一已經夠丟人,三對一傳出去簡直沒臉見人。所以真逼到那份兒上,就非得殺了他不可。至於殺了這個無賴,我估計一川應該沒什麽意見。

這人叫丁修,是一川的師兄。他一直纏著一川要錢,一川只能不停的向我借錢。我沒有問過他,私下裏查清了這人的底細。我的錢其實並不夠一川解決麻煩,有時候是大哥接濟的,可大哥一直假裝不知道。大哥跟我說過,一川雖然是好孩子,但出身來路肯定不正。名門正派,就沒有他那種路數的武功。靈活中隱著陰狠,敏捷中藏著毒辣。不過這孩子真是個好兄弟,這就夠了。我覺得也是。所以我們有義務在他犯難的時候幫他打發掉這個麻煩。不管用白銀還是白刃。

這無賴三天前問一川要一百兩銀子,一張口就是他五年俸祿。一川這會兒又憤怒又無奈的瞪著那家夥,我縱身而至,一晃手一百兩銀票擋在那張無賴臉面前,冷冷的道,“一百兩,以後不要再纏著我兄弟。”

丁修一雙眼睛又圓又亮,直直的翻起來瞪著我,像條彪悍的胖頭魚。他扯過銀票掃一眼,打了個哈哈道,“沈大人,你好有錢啊!”

我不接他話茬,一手握住繡春刀,微微勾起嘴角一笑,“丁修,我查過你的底細,你武功再高,錦衣衛也能收拾你。拿了錢,趕緊走。”

我的確沒底氣說我沈煉能收拾你,但錦衣衛的手段,整個大明子民都知道是個什麽段數。你丁修便是縱橫武林,對皇家錦衣衛的名頭,也不得不忌憚三分。

丁修不怎麽買賬,他將長刀卸下來,看意思要跟我比劃幾下。我知道我功夫跟他還有一段距離,不過我這邊還有一川,纏鬥起來,丁修也占不到太多便宜。更何況輸人不輸陣,錦衣衛怎能臨陣脫逃,我瞇起眼睛一笑,殺心大盛,蓄勢待發。

就這麽個當口,京師提督的親衛隊從街邊轉了過來。他們來的可真是時候,浩浩蕩蕩,耀武揚威,神氣活現。我們都收起殺氣,權作剛才在聊天。丁修將長刀扛上肩膀,揚起那張銀票,無聲的張大嘴,他說的是“謝啦……”,然後這個麻煩便瞬間消失在街角。

一川滿眼疑惑的望著我,我拉他走開,張口便道,“一川,你師兄的事情,我不問你。銀票的事情,你也別問二哥,成嗎?”

這孩子就是這點好,兩位哥哥說什麽都聽,也不管心裏藏著多少納悶。他點了點頭答應著,“哎!”我拍拍他的肩膀,“走,咱們去買些熟食,晚上回去吃酒。”

我們回去的時候,我意外的看見一個人,張英。他與大哥都站在院子裏不曉得在說什麽,大哥連忙招呼著我們,說晚上韓大學士擺酒,請我們參席。百戶是親自過來邀請。我們對百戶見了禮,送別張英回來各自收拾。

我後來才想起,原來那一晚是上元節。那一年立春早,除夕晚,梨花開了滿庭幾天了,才剛到上元節。我與大哥和一川走在街上,身邊都是熙熙攘攘的游人,賞燈的,擺攤的,熱鬧得很。一川興致勃勃,一陣子看泥人,一陣子看糖葫蘆,一陣子看傀儡戲。要不是穿著飛魚服準備赴宴,八成他得買一大堆小玩意兒。我估計他的童年一定很枯燥乏味,不然怎麽快二十四歲了,這時節只像個七八歲的娃娃。

大哥突然慢悠悠的問我道,“老二,你最近……好像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我心下一凜,大哥他知道了些什麽……這件事,其實早晚都要對他說,可天大的一件事,我不知從何說起,如何開口。沈吟片刻,我低聲道,“大哥,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做對不起你和一川的事情。”

大哥眼神很覆雜,他淡淡一笑不再說話,扭頭看看開心雀躍的一川,眼神愛憐橫溢。我突然想起大哥已經四十七歲了,倘若他早早的結婚生子,兒子怎麽也有一川這麽大了,甚至應該是抱孫兒的年紀了。可他沒有。娶妻納妾,哪一樣他也沒放在心上。一門心思練功,辦差,哪裏苦便往哪裏奔走,回來功勞都記在上司頭上。這半輩子竭力從力士升了校尉,校尉升小旗官,再做到總旗,他前後花了二十幾年的時間。眼看年近半百,百戶位置始終沒有他的。

大哥會不會後悔自己這輩子的選擇,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看一川的眼神,平日裏對他的照顧體貼,真的就如同慈父一般,大概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吧。

我轉過臉嘆了口氣。我已經替一川解決了一個麻煩,而大哥的願望,我相信也一定能得到滿足。不會很遠,一定很快。

韓大人在府上設宴款待我們這一眾弟兄,由頭是共慶上元佳節。上首自然是韓大人坐主位,提督趙公公打橫相陪,另有幾位鎮撫使和千戶也在。我粗粗掃了一眼,廳裏設了七八桌,百戶也有兩桌,其他都是些總旗,一川這小旗官列居其中,是唯一的一個從七品。

我們互相致敬後落座,韓大人簡單說了個開場白,卻突然將話題扯到大哥身上。他很熱情的召喚大哥到首席就座,大哥如何肯坐,百般推辭承讓,韓大人笑道,“你們帶回魏閹的屍首,是大功一件。你已是百戶身份,大喜的日子,自然坐得首席。來來來,到我身邊來坐。”

即刻有人碰上百戶的白色錦袍給大哥。席間眾人大都是總旗以下的級別,紛紛發出艷羨讚嘆之聲。大哥雙手顫巍巍接過,多年夢圓,竟未曾想是此刻,整個人又驚又喜,已經有些木訥了。韓大人再次招他過去,他才恍然大悟一般捧著衣服向首席走去。一川驚喜的拽了我一把,我微笑著望他一眼,心裏滿滿的都是自豪與歡喜。

做兄弟的,也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大哥一面向首席走去,趙公公一面閑閑的道,“你們說可笑不可笑,盧大人看起來很意外,其實他心裏著急得很。今天還給張英百戶三百兩銀子讓他去上下打點呢。”

眾人立刻爆發出一陣心領神會的哄笑。我頭皮一麻,立刻望向張英,張英那張肥臉似笑非笑的迎著我的眼光,捏著酒盅放到唇邊,一口吞了那酒。

只聽韓大人還在打圓場,“哈哈,哈哈,今晚來的都不是外人,盧大人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不要客氣,坐,坐!”

大哥順從的坐在韓大人身邊,那笑容已經變得呆滯。韓大人關心的道,“你看,你們抓住魏忠賢,這是大功一件。升你做百戶,那是應該的。不過現在皇上正在用人之際,南京呢,你們就先不要去了。”

大哥單薄的眼皮困難的眨動著,“……我們……沒說去南京……”

韓大人笑吟吟的道,“張英百戶可說你們是申請調去南京啊。嗳,不說這個。今晚共賀上元佳節,大家開懷暢飲就是。”他向眾人一擺手,“我這裏酒菜素淡,特地叫了戲班子來助興。今晚先唱一出‘林沖夜奔’!”

眾人轟然叫好。韓大人不理大哥呆若木雞的眼神,在鼓樂聲中又笑吟吟的問了一句,“不過我說盧大人,你買官的那三百兩銀子,是從哪裏來的呢。”

大哥被這些驚天之問打得措手不及,韓大人笑一笑,“嗳,你們帶回魏忠賢十幾車金銀財寶,上繳之前,錦衣衛給自己留點兒私貨,也是人之常情嘛。”

大哥臉色蒼白,嘴唇發抖,我在遠處看著他,心裏宛若被熱油潑過,又放到雪地裏滾。大哥,大哥,兄弟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韓大人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止住他結結巴巴的話,“我呢,沒別的意思。你們立了大功,我是說,你這筆錢花得冤枉,這個百戶,本來就是你的。哈哈!哈哈!”

韓大人笑得非常爽朗,仿佛他真的只是在替大哥心疼一筆冤枉錢。趙公公和另外幾位長官也陪著笑,大哥在笑聲中尷尬相陪,身子坐得筆直,一動也不敢動。

我的視線再度與張英撞在一起,他躊躇滿志的斜睨著我,得意極了。

在官場這潭深不可測的水中,我又被實實在在的教訓了一回。魏忠賢說得很對,位卑又豈止是言輕呢,不僅僅是性命不值錢,就算平常的日子,在任何一個時候,也都落在下風。白銀也好,白刃也罷,在上位者手中運轉起來是極有利的依托,可在我這裏,卻成了傷害大哥的罪證。

我不畏懼刀兵相見,可是在心計相搏時,我竟然毫無勝算,大敗虧輸,潰不成軍。

握緊拳頭,握得指節喀喀直響。我感到自己徹頭徹尾的,是個蠢貨。

韓大人又宣布了一件事情,三天之後,對魏忠賢開棺驗屍。一旦驗明真身,立刻宣布閹黨正式覆滅。

我眼前的圖案和顏色混作一團,拉寬,變形,模糊,成為無數色彩覆雜形狀詭異的碎片。我聽不見鑼鼓樂聲,也看不見臺上引來叫好連連的戲子,所有的念頭只剩下一個。

三天。

三天之後開棺驗屍。

三天之後,我要怎樣保得我們三兄弟的周全?!



我不知道這席是怎麽散的,我沒有找到一川和大哥,恍恍惚惚的回到住處,大哥在炕沿坐著,一川侍立在一旁,滿臉擔憂。我低聲道,“大哥,我有件事……”

“為什麽替我買官!”

一聲斷喝。我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拳,房屋突然向□□斜,是我跌在了地上。一川拼命撲上來抱住大哥,大哥一甩臂,一川也跌了出去。

“你我結義兄弟,我這般信任於你,你為什麽陷我於不義!說!為什麽替我買官!說!說!說!”

重拳,如急雨般擊打在我的腹部,大哥一手如鷹爪般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另一手握成鐵拳,不管不顧的錘擊著我的胸腹,我被打得眼前發黑,滿口血腥,我死死的咬著牙任大哥發洩,將那口血生生吞回肚裏。

我。是。活該。

一川撲上來再度抓住大哥往後拽,一邊著急的喊著,“二哥!你快跟大哥說啊!大哥!別……”

大哥打發了性子,一腳將一川踹得倒撞出去,不知道他摔在哪裏,即使是在大哥怒吼聲與捶打聲中,依然能聽見一川艱難的嗆咳聲。大哥驀然丟下我撲過去扶住一川,一川跌在桌腳下,滿口都是鮮血。大哥心疼得沒辦法,一疊聲問他怎麽樣。一川搖搖頭,他只是艱難的望著我,似是在尋找一個能解開他們疑惑的答案。

我站立不住,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除了結義的時候,我沒有對兄弟們跪過。而今只有跪著,我才能說出這句話。強壓住翻騰在喉頭的血,滿口腥鹹酸澀。倒灌回去的不僅是血,還有淚。

我感覺不到疼痛,我的心比身上的傷疼一萬倍。我拼命抓著飛魚服的下擺才能完整的說出一句話。我說,魏忠賢,沒死。

魏忠賢。他沒死。

在大哥與一川驚詫莫名的註視下,我講了那個雨夜樓上發生的一切,講了魏忠賢對我說的話,講了那個突襲的書童,講了比正午烈日還耀眼的四百兩黃金,講了妙彤需要的贖身銀子。我怎樣用那個書童的屍身冒充魏忠賢,怎樣知道魏忠賢的財產藏放所在,我結結巴巴,顛三倒四的講著,然而終究是都講了出來。我挖開炕磚,翻出三袋沈甸甸的金子放在桌上,我說,“這是大哥的,這是一川的,這是妙彤的……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個樣子。”

我們回京不過二十四個時辰,已經出現了一次暗殺,一次明戰,一次鴻門宴。這樣下去的日子會變成什麽樣子,我不敢想。

大哥沈默著,一川喃喃的道,“原來這幾天屢次赴險,都是魏忠賢的報覆……”突然一仰頭道,“二哥!趙公公就是那天晚上的黑衣人!昨晚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手背上有傷。二哥你的四刃弩箭傷口與眾不同,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心思電轉,如果趙公公就是閹黨餘孽,甚至親自上門清繳我們,那他為什麽派我們去殺魏忠賢。他為什麽向韓大人力證那具焦屍就是魏忠賢?他又為什麽當眾嘲諷大哥花錢買官?這些問題在我腦子裏擰成一個麻團,又硬又亂,硌得心口發癢。

此時也無暇多想,既然是東廠提督想要我們死,我們是很難逃過這一劫的。我對一川說,你捆我去衙門。這件事,是我做錯了。該我承當。

我根本不敢看大哥。一川這孩子經常冒出些傻氣,萬一他突然發覺自己是個錦衣衛,遇到這等欺君之罪,該當大義滅親將我扭送法辦,除一頭禍害,保一方安寧,這最合我心意。可一川張口結舌的望著我不動地方。我只希望他恰到好處的冒些傻氣,他卻完全傻掉了。我只好轉頭對大哥道,“大哥,我求你辦一件事。”我將特赦令和銀票放在桌上,“替我給妙彤贖身。”

這件事如果了了,我也就沒什麽遺憾了。錦衣衛本來就是刀尖上打滾,多少次死裏逃生。早一天晚一天的,其實區別不大。畢竟是我放了魏忠賢,我死了,大哥和一川也就都保住了。

大哥一直背對著我,良久沈默無語。我只好掉頭對一川托孤。一川傻得不行,我把特赦令和銀票往他手裏塞,他連手都合不攏。此時大哥突然朗聲道,“走!”

我倆都吃了一驚,大哥的聲音清朗豪邁,自信無比。他大聲道,“誰都不用死!我們走!”然後他轉過頭,眼睛很亮,嘴角帶著一抹奇異的微笑,整個人看過去突然煥發了青春光彩一般。他微笑著道,“我們走。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們去過好日子”

我們。去過。好日子。

我忘記了呼吸,而一川搶上一步扶住我,他開心得用力擁抱了我,像小狗一樣在我臉上貼了又貼。他幾乎是在歡呼,“二哥!二哥!你聽到了嗎!大哥說你不用死了!你不用死了!我們一起去過好日子!”

我的心猛然一蕩,像是從萬鈞巨石的重壓下蕩到了半空中,飄飄忽忽的轉了半天,落入一潭溫暖的春水中。溫暖,酥軟,潤滑。一切的憋悶、痛苦、自責、懺悔都瞬間蒸發,我驚喜的望向大哥,大哥也望著我,他的笑容十分明亮,眼神也堅定無比,這給了我莫大信心。

如果我知道大哥當時堅定的眼神意味著什麽,千刀萬剮我也要攔住他。

可惜人生從來沒有什麽如果可言。當你說出如果的時候,已經意味著一切都晚了。

大哥吩咐我們分頭打點行裝,明日天黑之前務必出城,然後他去接盧老夫人。次日天一亮,一川自去白鷺醫館了。我留在房中簡單包了幾件衣服,想著暖香閣至少要未時之後才能去贖人,心煩意亂的等著大哥和一川回來。眼看日頭偏西,門縫裏突然掠過一道黑影,我心底一悚,拔出刀悄悄掩過去,猛可裏拉開門便將刀子架在來人頸上。

來人向後微微仰身,那不是練家子靈敏的閃避,只是受到驚嚇本能的反應。我吃驚得瞪大了眼睛,那竟然是妙彤!

我根本無暇問她是怎麽找到這裏的,這裏很亂,逃難之前顧不上打掃,也沒有燒炕,屋子裏很冷。我慌著給她倒一盞熱茶,差點兒手滑砸了杯子。妙彤在我身後急急的道,“有一位禦史嚴佩韋嚴大人,他的兒子嚴峻斌,聽說被下了詔獄。我想求你,救他出來。”

我的手指一緊,捉住了溜滑的杯子,我終於知道了她的情郎是誰。擡頭望她一眼,妙彤滿臉惶急的重覆道,“嚴峻斌,嚴公子。是我的朋友。沈大人,我求你救他出來。”

我吸了口氣,緩緩的道,“嚴府……是我們去辦的案子,嚴峻斌,他的一只手……”

妙彤睜大了眼睛,“他的手怎麽了!”

那雙眼睛裏盛滿了太多關切和憂傷,那完全是一個妻子焦急詢問丈夫近況的眼神。她的眼睛泛著血絲,也許昨天聽聞了消息徹夜未眠,今天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從暖香閣求了機會跑出來找我。為著救她的情郎,她終於想起我,肯正視我,軟語求我。我淒涼的笑了一下道,“沒什麽……”

我最心愛的姑娘,她憔悴不堪卻依然美貌驚人,我不能多看,轉身坐到矮凳上,妙彤追在我身後道,“我有錢給你上下打點!”

“你的錢不該這麽用。”我不知道該怎麽對她解釋。那不是錢的問題。那裏是詔獄,是多少聲名顯赫的官員進去都再也沒能出來的地方。去詔獄撈人,其難度無異於去劫法場。

可我怎麽對她解釋。她敢於來找我去救一個男人,想必已經不在乎對我坦白他們之間的關系。這麽多年來我對她一往情深,我要怎麽對她解釋,她才能相信我不是因為吃醋才不去救她的情郎!

這壓根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啊!

妙彤蹙著眉頭,一字一頓的道,“我的錢該怎麽用,我心裏有數!”她放緩了聲音,“沈煉,求求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你……”

我黯然一笑,哀傷的望著妙彤含滿淚水的雙眼。這是這麽多年來我第二次看見她流淚。第一次是在她的繡房之外,她的情郎允諾要給她一個嶄新幸福的未來,她喜極而泣。第二次是今天,她為她的情郎心急如焚,仿徨不已,只有我這一點希望,我卻遲遲不肯答應,她在絕望中哭泣。

我覺得喉嚨裏酸澀無比,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妙彤見我沈默,終於咬牙道,“你救他出來,我就跟你走!”

喉嚨中那股酸楚驀然間直沖上鼻端,向雙目湧去。我深深地凝視著她,那素日恬淡秀美的面容此時如殉情般決絕,她重覆著,“你救他出來,我就跟你走!”

妙彤,我在夢裏無數次聽到這句話,你對我說,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我從夢裏笑醒了多少次,就在黑暗中失神了多少回。我多麽希望你願意跟我走,是周家的姑娘答應了沈煉的求婚。我絕不希望你是如殉難般痛下決心,以自己為祭品,求一名錦衣衛去詔獄裏救回你的情郎。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是這種情境下,你毅然決然地對我說,要跟我走。

沒有喜悅。一絲一毫也沒有。我在心愛的姑娘眼中,只有錦衣衛這個身份。她從不曾拿我當一個普通的男人對待。仿佛我不該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我存在的意義,只是殺人。偶爾,還可以用殺人的權力去救人。

如此而已。

我的心像是從高空中墜落,摔在地上碎成微塵。冥冥中那個聲音依然在對我說,救他出來,救他出來,救他出來……

“二哥……周姑娘?”

一川背著行囊匆匆推門而入,驚喜的道,“周姑娘也一起走?”

我仿佛突然回魂一般,一把抓起繡春刀,頭也不回的向一川吩咐道,“三弟,陪著周姑娘,城門關閉還有兩個時辰,在那之前我一定趕回來。”

說完我像逃跑一樣離開了院子。我不敢再看妙彤一眼,我怕自己會瞬間失去前行的勇氣。

我終於去了詔獄。

妙彤,即使你不說跟我走,我也抵禦不了你哀切的愁容,殷殷的哀求,抵禦不了你的淚水,即使不是為我而流。我,根本沒有拒絕你的能力。若是我們還能去蘇州,我總想你喜歡吃什麽,就吃什麽。現在在京城,你說救誰,就去救誰吧。去哪裏,救什麽人,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對我提這個要求的人,是你。

天色向晚,北風轉急,我拼命奔跑在街頭,一刻也不敢停下腳步。我要趕在日頭落下之前完成妙彤給我的任務,我要在淚水奪眶而出之前,去完成妙彤給我的任務。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