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感覺時間過去了很久,但實際上，從離開廣州到封印礪罌再到返回人界，也不過一日光景。

上次巫山行已是百多年前之事，不過姜祈依稀記得遇到阿阮的那條小溪,是在西陵峽中段匯入江水的。以此為線索，找當地人幾番打探,終究還是找到了。

從流月城出來之後的短短時間裏，姜祈一直在想，如今還有什麽，是自己必須去做,或者不得不做的，得出的結論是——

沒有。

既然如此,那便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吧。

姜祈在意之人極少,僅僅謝衣與阿阮二人而已。如今的謝衣……或者應該稱之為初七,她不願再想,倒是阿阮的問題，令她十分在意。

如此思忖之下，接下來的目標便出來了，前往當初遇到阿阮的地方，溯其源頭深入巫山，調查阿阮與昭明之間的聯系。如果運氣好，或許能夠找到解決她靈力潰散之癥的方法也說不定。

一邊想著，姜祈在江陵買了足夠的幹糧，又想到朱砂劍已折斷沈海，便去兵器行挑了把短劍，作為防身之用。

不過，在溪流源頭遇到樂無異一行人，接著又覺察到氣息亂了一瞬的初七時，姜祈還是忍不住想轉身回城裏找個鐵口直斷算一算，自己跟這些人是八字合得太過分了，還是上輩子就結了什麽梁子，怎麽她走哪裏都能遇上？

在姜祈的認知裏，沈夜現在雖然還沒玩死礪罌，但是距離成功已經不遠了，既然目標基本達到，還有必要讓初七跟著這幫熊孩子嗎？

她倒是想找個沒人的時候掐著初七的脖子逼問目的，可遇到兩撥人馬幾乎是在同時，之後的路上，阿阮基本上半個身子都吊在她手臂上，讓她完全找不到落單的機會……

對於姜祈的出現，四個熊孩子倒是沒怎麽驚訝。畢竟她先前已同夏夷則提過，巫山或許會有與阿阮相關的線索，以她與阿阮的交情，會來這裏尋找解決靈力潰散之法，也是情理之中。不過四人尚不知姜祈如今已不是流月城天梁祭司，所以有關來巫山尋找昭明劍心之事，仍是有所顧忌，並未同她言明。

事實上，哪怕姜祈知道此行目的是昭明劍心，也不會有什麽不利於四人的舉動，轉身揪著初七繼續掐架倒是很有可能……不過，這時候她真的沒心情想別的了。

據阿阮所言，他們的目的地是巫山中的一座石塔，如今這石塔的入口，就在溪流源頭的水底。

姜祈想，如果說自己一百二十四歲的人生中必須有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那一定是水性了。

哪怕身上有法術避水，她仍舊蹲在潭邊磨磨蹭蹭，看得隱藏在後面樹蔭裏的初七恨不得直接現身一把將她摁進水裏，什麽時候學會換氣了什麽時候松手。

然而不等初七將想法付諸實施，姜祈面前的水裏伸出了一只白生生的手臂，抓住了她的辮子，撲通一聲拉下水，連個水花都沒翻起來。

“姜祈姐姐果然還是怕水～”

阿阮笑瞇瞇地說道，絲毫不介意兩人換了個位置，變成了姜祈掛在她的手臂上死都不松開。

“一百多年都沒學會游泳，真可愛～”

聽到這句話，樂無異聞人羽和夏夷則不約而同看向姜祈空蕩蕩的腰間，暗忖她現在不用劍的原因，該不會是因為慣用的武器被折了還掉進海裏沒法撈了吧？

姜祈毫不在意三人的眼光，抱著阿阮的手臂不放，直到隨著阿阮潛入了水下的入口，進入了石塔，從水裏出來，她才一臉若無其事地松開手，用法術烘幹了一行人的衣服。

上岸之後姜祈恢覆了正常，略打量了一眼周遭的情況，此處仿佛是一座古老建築的內部，通體由一種幽藍的石材搭建，經過多年流水侵蝕，已經坍圮了大半，一眼望去，前方到處是殘墻斷壁，還有許多的石柱倒塌下來，被大大小小的發光植物所覆蓋，有現成的照明，就是有點難走。

不過這群人都是走慣了壯麗河山窮山惡水的，這樣的地方還不在話下，只是走著走著，姜祈突然感到有些不對。這一路所見的塔內陳設，並沒有居住過的痕跡，反倒是同以前見過的一些上古墓葬有些相似，而且……

在這個地方待著，很容易想起一些事情呢。

她靜靜地放出靈識，仔細探查附近環境。石塔中清幽寧靜，並未發現任何妖異邪物，卻彌漫著一種哀婉悱惻的靈力，正是這靈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印象最為深刻的過往。

除了阿阮，似乎其他三人也收到了這股靈力的影響，大家停下腳步，商議了一會兒，發現這靈力並無太大負面影響，便不在多心，繼續往道路深處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道路盡頭的大廳彼端，矗立著一尊高約三丈的女子石像，廣場兩邊各有一條盤旋向上的石道，通到石像肩部的高度。

除卻服飾發型不同，那尊石像的形容幾乎與阿阮毫無差別。

阿阮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巫山神女，可是一路所見無不說明，此地乃是一座墓塔，墓中所葬的，便是上古時就已過世的巫山神女。

哪怕潛意識裏有個聲音不斷告訴自己，你就是巫山神女……可是來到人界之後，無論是道聽途說，還是親眼所見，都指向一個事實。傳說中戀慕上仙司幽的巫山神女，確實是早已過世了……

那麽，自己到底是誰呢？

心中正是紛亂如麻的時候，夏夷則默默上前，伸手環住了她的腰，將前胸貼上了微微顫抖的纖弱脊背。

白衣道君輕言細語，漸漸安撫了阿阮心裏的驚惶和悲傷。平靜下來的小姑娘歪了一下頭，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一時又想不起來。

熊孩子阿貍再次出現的瞬間，夏夷則飛快地反應過來，帶著阿阮避開了數尺，讓貍貓的跳躍攻擊落空。

……開什麽玩笑，一時大意沒防範，初吻被心儀妹子的寵物奪走也就算了，他夏夷則可是堂堂太華山訣微長老親傳弟子，怎麽可能會敗在同樣的招數下？

岳父岳母什麽的，絕對是坑害女婿的罪魁禍首！

姜祈選擇性無視了自己曾經誤導純潔少女的事實，扭頭看向巫山神女雕像手中。

“石像手中似有一綠色發光之物，過去看看吧。”

——你轉移話題的時候好歹也掩飾一下啊當大家夥兒是傻瓜嗎？！！！

35、三世鏡前

樂無異自告奮勇,上去取了石像手中的發光之物。誰料光團甫一離開石像，整個大廳便震動起來，像是觸發了什麽機關，上方崩落無數大大小小的石塊。

五人急忙四下閃避,實在避不開的便用法術和內力擊碎，勉強得以自保,卻防不住碎石飛濺，身上更是添了不少細小劃傷。

“離開原地！”

感到腳下一沈，姜祈心知不妙，高聲提醒同伴,同時蹬踏已近碎裂的地面，奮力躍起,隨即一掌拍向擦身而過的落石，借力逃出了地陷的區域。

一面避開上方崩落的石塊,一面還要留心腳下的地面裂開,著實苦不堪言。聞人羽眼光一掃,見來時進入大廳的入口那邊，似乎並未受到震動波及，急忙指了方向，讓大家都往那邊走，卻不想地面陷落範圍突然蔓延擴大，巨大的空洞瞬間吞沒了猝不及防的五個人。

安然落地之後，姜祈燃起靈火，照亮了周遭。此處只有她一個人，所在乃是一個石室，外面是幽深的走廊，上方掉下來的洞太高，難以攀爬，與其費那個勁往上，倒不如去石室外的走廊看看，有無通往其他地方的路。

想著，她展開了淡黃的手絹，放出鳥靈探路，順便尋找其他人的下落。

姜祈很快就走到了走廊的盡頭，根據鳥靈帶回的結果推測，外面似乎另有空間，只是出口坍塌，被堵住了。她想了想，直接用法術轟上了墻壁最薄弱的地方，然後眼前一亮，提步跨出了破口。

走廊之外別有一番洞天，花樹繁茂，蒼苔幽碧，映著遠處霧氣迷蒙的飛瀑流水，景色十分宜人。而這片綠地的中央，似乎有一座極高的古老建築，看起來像是此地的核心。

姜祈想，如果其他人也到了這附近，應該也會看到那建築才是。如此想著，她又放出了鳥靈，然後朝著那座建築走去。

也不知是這處地方過於潮濕，還是包裹在手套裏太久沒有接觸外界的緣故，她總覺得右臂有些異樣的感覺。褪下手套的瞬間，姜祈的瞳孔猛地收縮。

不知何時起，肘部以下的肌膚上已經滋生出了一塊塊汙濁可怖的爛瘡，稍微用力碰觸，便又痛又癢，並且呈現出了往上蔓延的趨勢。

這是濁氣侵蝕身體的癥狀。

鎖靈訣已破，而能夠凈化濁氣的青女仙靈，也被自己親手剝離出來，又不像他人有魔氣保護，被濁氣侵蝕也是遲早的事情。

難怪大祭司如此輕易就揭過封印心魔時的事情，想必已經料到會有如此情形罷。

其實仔細想想，假如百年前鎖靈訣並未破解，自己也會如常人一樣衰老、死亡，斷無可能活到今日，還維持著二十多歲時的形貌。

哪怕怨恨青女所為，姜祈也不得不承認，若非她那半數修為的作用，自己破了鎖靈訣後，如果不願肢體潰爛而死，那便只能接受魔氣熏染，或許還會變成半人半魔的怪物……

如此想來，倒是占了不少便宜……只是，這四肢潰爛之癥，似乎很難受？

正在考慮要不要學瞳那樣截斷潰爛的肢體換上義肢，鳥靈回來了。

姜祈迅速戴上手套，回頭便看到樂無異與聞人羽追著鳥靈往這邊走來，於是沖他們點了點頭。

“阿阮與逸塵子呢？”

聽到姜祈稱呼夏夷則的道號，樂無異不禁一陣牙疼：“那個……其實我們也在找仙女妹妹和夷則呢，半路看到師娘的鳥靈，就跟著過來了。”

“我與無異掉到了一處……”聞人羽補充道，“這一路行來，只看到姜前輩你的足跡，並未見過阮妹妹他們的蹤跡。”

派出去尋找阿阮夏夷則的鳥靈還沒回來，姜祈一時也不知該繼續往前，還是留在原地。樂無異倒是拍拍腦袋，想出了個點子，當即尋了一處開闊平地，生火烤肉，還拿出一架插了許多扇葉，像風車似的偃甲，對著烤肉不停扇風。

“……”

想想阿阮和阿貍一大一小兩個吃貨，姜祈默默地悟了。

等烤肉被風吹得快涼了，阿阮手裏捏著一只鳥靈，和阿貍一前一後追著烤肉的香味找來了，後面跟著一臉無奈的夏夷則。

匯合之後，自然是繼續往建築深處探尋，阿阮似是對此地十分熟悉，帶路一點都沒繞岔過，偶爾看到沿途景物，還會露出回憶一般的神情，眼中也帶著一絲淡淡的悲戚之色。

不知走了多久，又打開了幾道機關，一行人終於來到一處平臺上，一眼便看到平臺一角懸浮著一塊約莫兩人高的錐棱形石雕，表面似乎刻了不少文字。禺期悄然現身，指尖一道靈力打在石雕上，石雕表面頓時浮現出了一列列靈光構成的字符。

被禺期和阿阮的靈力所激發，封在石中近千年的神農留言緩緩傳出，將天柱傾塌之後，自己以辟邪之骨與昭明劍心造出巫山神女一事，娓娓道來。

聽到這塊石雕中封入了可以回溯記憶的三世鏡，阿阮遲疑片刻，伸出了手。

姜祈似是想起了什麽，悄悄問樂無異：“……你們來找昭明劍心？”

“呃……”樂無異這才想起來，一路上都沒人跟姜祈提過這事，“……是這樣。”

於是姜祈這才明白，初七還跟在後面的原因……難道是紫微尊上覺得單有劍身效力不夠？

“……姜祈姐姐……”阿阮收回了手，怔怔地說道，“在巫山，遇到你和謝衣哥哥之前的事情……我……我不是巫山神女……”

夏夷則上前一步，用力按著阿阮的肩，低聲勸慰，直到她情緒穩定下來。

想起往昔記憶的阿阮，神情似喜似悲，眉間似乎多了一抹沈靜與決斷。

她徑自走到三世鏡對面的大門前，凝聚靈力，解開了門上的法術，帶著眾人進入了這墓塔的核心。

進門之前，阿阮歪了一下頭，覺得似乎少了一個人，回過頭就看到姜祈還站在三世鏡前，一手支著下顎，正在思索著什麽。

她正欲開口喚姜祈過來，卻見聞人羽微微搖頭。

“姜前輩的記憶，似乎還沒有完全恢覆……”

阿阮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輕點了一下頭。

姜祈慢慢伸出右手，停在了距離三世鏡兩寸處，似乎是猶豫著什麽，遲遲沒有碰觸石雕。

即便身側驟然響起輕微的利刃破風之聲，她的手也沒有移動分毫。

偃甲刀迅速偏移了走勢，即便如此，小臂依舊被劃開了一道口，手套覆蓋著難以判斷傷口的狀況，然而只看那汨汨湧出的鮮紅，也知道傷口並不淺。

“……為何不躲？”

“果然，這樣就能把你逼出來……”

姜祈轉過身來，面上帶著狡黠的笑意，輕聲說著，視線轉向眼中猶帶驚愕的來人，然後緩緩落在他右眼下的魔紋上。

“你並不希望我想起來，是嗎？”

“……你？！”

姜祈笑著搖了搖頭，目光直指初七的雙眼。

“不過，這也證明了一件事情，其實你……也想起我了。哪怕，並不是全部，至少……也有一些印象……我說的，對不對？”

初七沈默著，避開了姜祈的視線。

“你……何時發現的？”

許久之後，他取出了桃花墜，極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問道。

看到本應被自己拋入海中的木墜，姜祈略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然後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比那身大紅的衣裙更加艷烈，熾盛得仿佛能夠灼傷人眼。

作者有話要說：破解鎖靈訣=卸載防火墻，剝除青女仙靈=卸載殺毒軟件

於是，現在的小祈=果奔機

突、突然有封面了是我的錯覺嗎Σ( ° △ °|||)︴

36、開誠布公

作者有話要說：無視內容提要吧。。。。。。

馬上就放結局了，先提醒一下要HE的妹子，到39章就可以了，40章是補刀，最好別點。。。。。。

“其實百年前,你將桃花墜交給我的時候，我是真的以為，這只是一件附有防身法術的飾品——哪怕早就想到了，只餘一點靈力卻遲遲不散,極為異常……直到在捐毒城外，遇到阿阮他們之前,我也一直這麽認為。”

姜祈輕聲說道，神情似笑非笑。

“然而，自從遇到阿阮他們開始，木墜裏殘餘的那一點點靈力,也開始慢慢減少，一開始我也只是懷疑,但是晗光劍靈攻擊阿阮時，我出劍阻攔險些受傷,偃甲謝衣卻及時擋下了劍靈攻擊的餘波……在綠洲遇到的時候,他並不記得我,可那個時候，卻能配合我進攻的節奏施放法術，這可不能說是巧合罷……

“再後來，大祭司斬下了偃甲謝衣的頭顱，帶回無厭伽藍，在議事廳宣布撤離時，你也在場……就在離開無厭伽藍不久，我發現，木墜中的靈力已經消失無蹤，那時太過驚惶，並未想到個中緣由。即便後來在太華山和廣州見過你，也覺察到你就是謝衣，我也未曾料到……

“然而自從極之淵歸來，大祭司坦言已將偃甲謝衣的核心制成偃甲刀，交給你，我才開始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事情……再聯想一下百年前，你抹去我九歲之後的記憶，於是我有了一個猜測。

“一百年前，你本是不願我同行的，卻奈何不了我的想法，於是在捐毒城外的綠洲，你臨時決定抹去我九歲以後的記憶，然後將你對我的記憶放入了桃花墜，又附上諸多防身法術作為掩飾，將之交與我手中……我想，你的打算是，等天亮時我醒來，已不記得與你有關之事，但是九歲時的我，對於出生的故鄉還有印象，醒來之後必定會回到靜水湖，到了那時，你放在靜水湖別居的偃甲謝衣正好蘇醒，而桃花墜中那部分與我有關的記憶，便會循著同源靈力，進入偃甲謝衣的身體……”

“可惜的是，那時你並未料到，我自傷右手激發了靈力，掙脫你的縛咒，一路追著你往捐毒去了，後來被大祭司帶回流月城。傷勢痊愈後，又在西域盤桓數年，等我想起返回靜水湖時，偃甲謝衣已經離開……直到百年後，我才遇到了與阿阮同行的偃甲謝衣，而此時他已有了自我意識，對於桃花墜中的記憶，一時無法完全吸收，沒過多久，他便死在了大祭司手中……”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姜祈細說，初七也知道。無厭伽藍廢棄之前的那次見面，桃花墜裏剩餘的記憶便回到了自己這裏，然後被偃甲謝衣得到的那部分記憶，又通過偃甲刀忘川，轉移回來。

所謂無巧不成書，可是這世上，卻當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姜祈彎了眉眼，唇邊溢出一絲絲冰涼的笑意。

“你覺得，這麽做是為我好，我就應該毫無反對全盤接受？誰給你權利這麽做的？最後一次？哈，我都記不清，你已經說過多少回‘最後一次’了！”

“你以為我能夠忘了你？能夠把偃甲謝衣當做你？你當我姜祈是什麽人？！”

“哪怕忘了你哪怕恨極了你，我也不會認錯自己的夫君！！！”

沈默許久，初七終於開口了。

“……你的傷……”

低頭看了一眼還在淌血的右臂，再看看地上一灘已經有些發暗的紅色，姜祈擡手捂住了手套的破口。

“……不過是些許小傷而已。”

初七看了一眼地上那一大灘紅色，再看看還順著姜祈的指縫往外滴的血珠，覺得這個所謂的“些許小傷”很欠缺說服力。先前雖然察覺到姜祈毫無避讓之意，迅速變了招，但是那一刀有多重，他非常清楚……哪怕沒有傷到骨頭，經脈也會有些受損。

“……先止血吧。”

姜祈搖了搖頭：“哪兒就這麽嬌弱，一點血，算不了什麽。”

於是初七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天夜裏還是小姑娘的姜祈偷偷在院子裏洗床單洗衣服……

——打住！

花了不少力氣，初七終於忍下了破口大罵謝衣個死變態三更半夜偷看小姑娘的沖動，擡眼卻看到姜祈臉色煞白，顯是失血過多所致。

“快止血，勿要拿自身安危使性子。”

姜祈卻沈默了，將臉轉到一邊，移開了視線。

“你！……”

這副模樣，分明是在心虛，想掩飾什麽……初七的視線落在了被姜祈捂住的傷口上。

“……讓我看看。”

手還沒有伸出去，姜祈已經默默退開一段距離，腳步有些虛浮，卻仍是犟著不肯妥協。這種情況下，要是還不知道姜祈有事隱瞞，初七覺得自己一百年都白活了。

初七猶豫片刻，用力狠握了一下拳，開口喚道。

“蘊秀……”

姜祈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神情似悲似喜，喉嚨裏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嘆息。

“……！”

久違的表字……上一次，聽到有人如此稱呼自己，是什麽時候？

見姜祈乍驚之下失了防備，初七迅速隱去身形，下一刻已在姜祈身後，掌緣擊向她頸側，然後接住了被放倒的女子。

初七封住了姜祈身上幾處穴道，見血流稍緩，才取下了她的手套。

滿布瘡痕的手臂很快呈現在眼前，初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自然知道，這是遭到濁氣侵蝕的癥狀，但是姜祈即便體內並無魔氣，在下界多年也未見任何不適，為何突然間就……？

這個問題無暇多想，他先用法術愈合了姜祈的傷口，然後飛快地思索著與姜祈有關的那部分記憶。依稀想起，她體內從前似乎有個類似封印的東西，令她體質與下界常人一般。然而後來短短幾次見面的印象中，姜祈明顯是可以使用法術的。

到底……是哪裏不對？

他無措地四下環顧著，視線落在了三世鏡上。

現在的自己不知道，但是……從前的謝衣，是否知道，該如何……？

姜祈心心念念，又愛又恨的，是一百年前的謝衣；沈夜每每看到他，也從不掩飾，想要從他身上找到過去影子的想法……

初七暗暗咬牙，闔上眼，片刻後，覆又睜開。

映入眼中的女子容顏憔悴，右臂無力地垂在一旁，透出一種沈沈的死氣。

他伸出手，輕輕覆在了石雕上。

37、塵埃落定

作者有話要說：初七小天使你完蛋了，一百年只註視一個人什麽的，小祈全都聽到了=L=

明天放結局

身子搖搖晃晃,似是浸在水中浮沈，可口鼻間卻並無嗆水時的窒息與刺痛，四肢五骸也不曾冰寒之意……

姜祈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年被阿阮騙下水,並不是現在這種感覺。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而自己，又有多久,沒有像那時候一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哪怕因青女仙靈之故，天生冷情冷性,可至少，那時的悲喜,還是由著自己的。

呵……青女上仙啊……

離開流月城，在江陵盤桓的那晚,姜祈第三次夢到了那位仙人,似乎是因為埋藏在魂魄中的霜雪之力已被剝除,削弱了某種聯系的緣故，她的身形遠不如先前兩次夢境中那般清晰。

即便自己做出了與她預期不符的選擇，那位仙人也無法責怪她什麽，入流月城，將可以凈化濁氣的霜雪之力送到城主手中，自己已經做到了她希望做的事情，只是結果並不如預料一樣。

同樣，因青女之故，既享了烈山族長久的壽命與善馭靈力的天賦，又不必遭受濁氣侵蝕或是魔氣熏染……這樣的自己，對於青女所為，並不該心懷怨憤的。

……可是……怎麽能甘心呢？

自己幼時流離失所，雖得良人，嫁為人.妻後卻親眼看到夫君自斷心脈……一樁樁一件件，只是為了令她得到一個機會，將青女仙靈送入流月城。

只要想到這些，心上便像被刺破了一個口，滿滿積攢了一百二十四年的喜怒哀樂頃刻間便流逝殆盡，不痛，卻空虛得令人發狂……

朦朧間，身子不再搖晃，似有一只手覆在額間，透著絲絲涼意，感覺……很熟悉。

她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前額蹭了蹭那透著涼意的掌心，又蹭了蹭，這才心滿意足地放松下來。

“……”

要不是情況不允許，初七其實很想扶額的。眼下當務之急，是奪取昭明劍心，送到沈夜手中，同時將姜祈帶回流月城，另尋救治之法。還好及時發現情況不對，制服了姜祈，否則失血過多危及性命，那就更麻煩了。

姜祈若是醒著，依她那性子，打死都不會聽從安排，可留她一人在外面，也並不安全……於是初七只能帶著她繼續深入神女墓。所幸有樂無異一行人在前面開路，便是有什麽機關，也一一破解了，所以初七帶著姜祈，這一路倒也順利。

穿過了焉褚之石制成的大門，來到最後的墓室，初七隱藏了兩人的身形，把姜祈放在靠近入口的角落裏，然後獨自穿過由樹根連接構成的懸空走廊，來到安置巫山神女遺體的蓮座石臺前。

“抱歉……可以請你們交出劍心嗎？”

“……這一百年中，我只註視著一個人，只聽從一個人的聲音。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無論發生什麽，我不會背棄他第二次……”

……是誰……在說話？

姜祈茫然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高高的穹頂，這裏……似乎是一間很大的石室？

覆又闔上了眼，再度睜開，總算是驅走了腦中的混沌，清醒過來。

身子還有些僵硬發涼，似乎是由於失血過多，卻並不妨礙四肢的活動。她安靜地取出了桃源仙居繡圖，然後用法術點燃了絹布的一角。

名貴的絲絹，精湛的繡工，在火焰中一點一點化作了焦黑的灰燼，僅餘一小塊染血濕潤的碎片。那山明水秀的桃源，其實，也只是一絲執念罷了。

一直一直心懷期待……這樣的自己，真蠢啊。

非要聽到他親口承認，謝衣已經死於一百年前了，才知道死心……

三世鏡前，初七問她為何不躲開那一刀的時候，她其實並沒有完全說實話。

封印心魔一事之後，姜祈想過很多，包括接下來，自己該何去何從，然後決定前往巫山，試著尋找解決阿阮靈力潰散之法。然而，看到手臂開始生出爛瘡時，姜祈心中湧起的並非絕望，而是慶幸。

若是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標，枯等壽終正寢之日，以烈山族的壽命，恐怕還要很久……

姜祈沒有告訴初七，她其實已經累了。

倘若那一刀沒有偏移，直接刺中了要害，想必也不用聽到如今這番話吧？

感覺到身體略恢覆了一些，姜祈扶著石壁，努力坐了起來。視線移向懸空走廊盡頭的蓮座石臺，正好看到樂無異擊敗了初七。

正當姜祈在心裏默默給這個天天喊自己師娘的少年豎了一個大拇指——揍得好——的時候，整間石室突然顫抖起來，似乎是因為剛才那番打鬥破壞了這裏的平衡，即將坍塌。

眼看墓室即將崩塌，初七想也不想，施展千柱之陣，暫時支撐住了穹頂。見樂無異情況不大好，便用法術簡單治療了一下，然後兩人同時看向出口的方向。

姜祈一手扶著顫抖不已的石壁，緩緩站起，沖著尚未逃出的初七和樂無異搖了搖頭。

“適才的震動……令門關上了。”

昭明劍心可以重新開啟大門，然而初七作為陣眼，無法移動，樂無異心下著急，見姜祈在門口，來不及思索她為何會在那裏，欣喜地喊道。

“師娘，你也會用這個法術吧，快幫幫——”

“不會。”

她的法術並未經過系統學習，不過是當初沈夜想著她獨自行走下界多有不便，略指點了一二，剩下的便是靠著悟性，自己看書慢慢摸索……千柱之陣屬於比較冷僻的一類，她並未接觸過。

如此理直氣壯……還真是一點沒變。

初七無奈地推了樂無異一把：“你先去開門，帶她出去……”

匆忙開啟了石門，樂無異把姜祈推出門外，隨即回頭，對著初七的方向拋出了鉤索……

但是，初七並未抓住近在眼前的繩索，而是反手擲出了偃甲刀，利用慣性將樂無異推到了門外。

電光火石的一瞬，姜祈上前幾步，大門在她身後轟然閉合。

聽到門外樂無異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初七徹底放松下來，倚著石門，慢慢滑坐在地，然後側過頭，看向安靜佇立在身邊的姜祈。

“有件事還沒做，所以我回來了。”

先前戰鬥所受的內傷並未處理，這會兒剛剛準備開口，卻被姜祈堵了回來，到了口邊的話也變成了一陣咳嗽。

又是一陣劇震，姜祈踉蹌著避開了擦著身子落下的巨石，從懷裏取出短劍，緩緩刺入了初七的腹中。

“……早就想捅你一劍了……”

姜祈這一劍刺入的角度十分巧妙，避開要害，卻最大限度刺激了痛覺，只這樣，是不會要了他的命的。

“……真的，一點都沒變啊……看來，這世上、有些東西……還是……”

“那也與你無關了……”

一邊說著，姜祈松開握著的劍，也坐了下來，“下輩子，我可不想再碰到你了。”

也是……這一百年來，自己手中沾染了無數人命，而她卻是兩手幹凈清白，不曾害過一人性命，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墓室完全崩塌，不過是頃刻之事，摧枯拉朽的聲音不絕於耳。

一聲低低的道歉穿過了大大小小的落石，漸漸消散。

視野被黑暗所吞沒的那一瞬，他終究是聽到了姜祈的回應。

小謝的對不起，還真不值錢啊……

——果然，一點都沒變。

38、結束之後

作者有話要說：傻白甜結局第一彈

新坑已開，鏈接在這裏

似乎只有一瞬間,卻又有種已經過了很久感覺，籠罩不散的黑暗突然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撕裂開來，透進一點點白色的光。

慢慢的，白光逐漸擴大,最終映入眼中的，卻是極為素凈雅致的幔帳,看起來倒有幾分熟悉。

……好像是離開巫山那年，蘊秀做好了掛在桃源仙居的臥室的？

聽說人死之前，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許多陳年舊事，大概,就是現在這般罷……

然而還不等他的死亡感慨結束，吱呀的開門聲就打破了一室靜謐。

他下意識地看向門口,然後驚詫地發現，自己似乎並非魂魄,而且還是有實體的……這麽說,還沒死？

而推門進來的那人,即便逆著光，也能輕易認出就是據說是自己徒弟的樂無異，原因無他，這熊孩子頭頂那一小縷翹起來亂飄的頭發太好認了。

“誒，謝伯……不對、師父你醒啦！”

他很確定，自己不是收樂無異為徒的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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