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擺出要做正事的時候，身為年幼又矮一輩的一方，最好識時務地保持安靜不去打擾對方，當個『懂事』的小孩子才不會惹人討厭──晴己從以前就很清楚這點，也因此他對於宇津木才剛和他說話到一半、甚至連今天要開始課程的書籍都還沒攤開就要中斷對話這點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也沒有類似不開心的情緒，他只是對宇津木輕輕點了下頭表示明白，就目送著宇津木的身影走到了稍遠的地方拿起了話筒。

晴己看了下這次教學使用的書籍封皮，或許是從大學圖書館中借來的書籍，書背上貼著印有細小的『神知大學分校圖書館』的字樣以及前面綴著了晴己還沒開始學的英文字母的數字編號，而書本似乎是有些舊的外國翻譯小說，封皮上的圖案略有些模糊了，泛黃的書頁也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沒打算在講課人回來前就先翻看內容，晴己將視線重新移到了宇津木的身上，宇津木壓低聲音對著聽筒輕聲交談，晴己隔了段距離也聽不清內容，但從那張隨著交談而神色逐漸蒙上一層陰霾、看起來與『明朗』兩個字無緣的臉孔，他就算沒聽到內容也能猜到這通電話帶來的並非是什麽好消息。

──最近，感覺似乎和宇、德幸先生的感情變好了。

晴己看著宇津木這段時間甚少看到的這般神態，腦中突兀地冒出了這個念頭。

晴己記憶裏的宇津木是哪怕對自己時會柔和微笑、但平日是充滿威嚴的司教大人，而在這之前的宇津木對他的態度有些微妙，就像是拿不準該怎麽對待他一般，有的時候從神情看來晴己會以為對方對自己有些冷淡、但細微處卻又能看得出來眼前的人仍是很關心自己，只是沒能率直表現出自己溫柔的一面──但或許是心境有了轉變，晴己發現眼前這個人現在只要在自己的面前，就和未來的宇津木一樣，都是盡可能對他表現得溫和、盡可能帶著笑容的模樣。

……宇津木大人、不、德幸先生，是不是有習慣面對自己親近的人，會隱藏自身負面情緒、把自己身上比較好的一面展現出來的情況？

如果沒有回到過去時剛見面的生硬但某方面又算得上坦率的態度作為對比，晴己可能還不會察覺這點，但是他雖然年紀小卻也不笨，他能感覺到現在的宇津木在要求他改變稱呼之後，總是有些刻意的在他面前多展現笑容，而不像以前那樣如果因為外面或是其他事情煩悶時都會直接表露出來，就算對於他並不會藉故發洩情緒，但也因為不打算過多掩飾心情而自然變得有些不愛搭理人的淡淡神態。

晴己因而多少有些察覺了這點，但對於宇津木這樣微妙轉變的態度，他也不知道該感到喜悅還是該為此而煩憂──他很高興在這個時間點能和自己一向親近的長輩重新要好起來，但是留意到眼前人面對自己有會刻意壓抑自身負面情緒、哪怕心裏有事也故作輕松的傾向，他多少也有些擔心。

但晴己卻也知道自己也是這樣子的，或許感到難受、難受得都想要放聲痛哭了，但面對母親帶著憂慮與悲傷的臉孔，自己最後還是忍下了一個不慎就會沖口而出的悲鳴與哭喊，努力擠出微笑並輕聲細語地說『不要緊』；面對一無所知並天真無邪地對他說著自身遭遇的開心事情的麗慈，晴己哪怕被那些話語中有趣、卻是自己怎麽樣也無法得到或體驗的事物而內心感到些許的刺痛，也一樣只是掩飾了這點並回以柔和的笑靨──也因此，這才意識到自己這麽做對於能看透這點的人來說有多令人心痛的情況下，他對於自己是否有資格提醒或向他人說教這點感到迷茫與遲疑。

就在晴己因為這件事情而感到困惑，習慣性地想問一問仍在凝視著自己的春樹、但又多少顧忌到不樂見此事的宇津木就在不遠處而止住了即將從嘴中漏出的字句時，另一邊也結束了通話。

「──晴己君，抱歉久等了。」

對著他，晴己不知道該說是一如預料，他看見宇津木臉上硬生生撤去原先陰雲密布的神情、而又掛上了若無其事的笑容，輕聲道歉之後，在他身邊重新落座，打開書中夾著金屬書簽的地方，似乎準備要開始指定他閱讀哪個範圍，開始今天的講課了。

「德幸先生，您說過，是家人的話就要有話直說，所以我就說了──在我面前，您不用勉強自己裝出笑容，比起單方面被顧慮，我更想成為您能夠放心袒露真實情緒的支柱。雖然我什麽都做不到，但至少希望能傾聽您的煩惱。」

晴己猶豫過後，還是之前宇津木對她說的那番話推了他一把，他難得沒有第一時間因為由宇津木的動作參透他暫時不想提電話的事情、就乖乖地將註意力轉移到書本上不去過問，而是直直凝視著宇津木的臉孔，腦中簡單組織了一下該怎麽開口後，輕聲說道。

晴己看到宇津木聞言楞了一下，但他似乎也旋即想起了自己曾向晴己說過的告誡，臉上原先有些柔軟卻不太真實的笑容面具崩裂，溶解並漸漸轉為似乎有些沒輒似的苦笑。

「不，我沒有想要隱瞞不說的意思……只是不想要在情緒還比較不平靜的時候說，怕會嚇到你。」

說著，宇津木輕輕呼出一口氣，在晴己想要分辨這是嘆息還是只是吐出胸中濁氣的氣息時，宇津木出呼意料地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他因為這個意料外的動作而中斷了思緒，接著就聽到對方語氣平穩且溫和地說道：

「……我接到的電話是通知，通知我該去參加疼愛我的長輩的葬禮。雖然說對那個人的感想一直以來都有些覆雜，但我想，我還是有因為這個事情而受到了一點影響吧？所以情緒不算是很好。」

淡淡地說著，臉上原先些許的笑意也逐漸從宇津木臉上消失，他微微低頭望向晴己的神情像是寂寞又似乎有點悵然，又像是什麽也沒想般、只是因為自己尚且不明了的心情而淡淡透出點沈郁的平淡神態，只是晴己感覺到他撫摸自己頭發的動作力道依舊輕柔而微弱──他直覺住或許是眼前一向有些愛逞強的人向他尋求某種慰藉的動作，因此哪怕稍有些不習慣，但仍是柔順地任由宇津木有些心不在焉地輕撫著自己的頭，並靜靜聆聽對方的話語。

「時間的話是平日，我原先就算不去，也還是要去學校不在家，而這件事情又不算什麽值得宣揚的喜事，本來我確實有點猶豫要不要向你說一聲……對了，晴己君，你對於我的那個長輩、宇津木藍桐這個名字有沒有什麽印象？」

有些自言自語地說到了一半，宇津木突兀地對他扔來了這個問題，而晴己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疑惑地眨了眨眼，認真回想過後，才回答道：

「沒有印象……那個、這個名字是我應該知道的人嗎？」

不太明白宇津木詢問的理由，晴己也試著實行宇津木曾對他說過的建議，也沒有把疑問憋著，問了一句。而這似乎驚醒了原先像是若有所思般的宇津木，他臉上浮現一絲苦笑的同時，也把揉著晴己頭發的手收了回去：

「不。別在意，我只是突然想起其他事情才不小心把不相關的問題問出口罷了……祖父也算是個名人，我以為就算到了晴己君你那個時代也應該算是可能從他人口中聽過的名字。」

大概是習慣性掩飾地說了前半部分的話之後，宇津木猜到晴己可能會不信或是認為他又故意避而不談，他略為停頓後又補充了一句。

「名人？」

晴己見狀，想了下，也覺得既然宇津木都努力表現出自己對於他『有話直說』請求的誠意，那麽自己也要盡可能把他內心的問題別總是藏著不說，而且看宇津木似乎也並非不樂意去談論自己的祖父，於是他也坦然地把他對此的疑惑與好奇表現了出來。

「嗯……『藥之魔術師』，在祖父年輕的時候，似乎曾有過這樣的美譽。目前家中的一切都是由祖父人生巔峰時一人一手建立起來，據說那段時期是宇津木家最輝煌閃耀的時光。」

宇津木果然也沒有介意晴己的追問，而是思考要怎麽回答般慢慢地說道，像是憧憬並因而試圖追憶著不可見的往昔般視線微微放空。

「好像童話繪本裏的人物稱號……那德幸先生您也是因為繼承了和祖父一樣的才能，才那麽厲害的吧？」

晴己聞言覺得有些吃驚，但一想到未來研究所中不管是誰都得認真聆聽並聽從眼前這個人的指示的大人物，他又覺得眼前人祖上有這樣一個名號誇張的人物似乎也是理所當然，很自然地接話道。

「不……我並沒有繼承那方面的才能，晴己君。不提這些了，現在時間也有點晚了，今天的課程就暫時休課一次，你早點休息吧，身體弱就別太晚睡了。」

但讓晴己有點意外又忐忑的是，他這麽一接話，反而原先神態姑且還算寧靜的宇津木一瞬間臉色有些陰沈下來，但註意到晴己詫異不安的註視後，他大概是多年來習慣的反射動作，他臉龐立即帶上一絲能看出沒能完全掩蓋成功的痛苦的勉強笑容說完，就轉移話題般地說道，別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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