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春之後，流民四竄，這些日子以來，紅日鎮也多了不少生面孔。

這些人身無長技，又無財物可傍，食不果腹之下，亂子生的一日比一日要多。

作為紅日鎮的大地主，趙一鳴俗事纏身，除了應付春種之外，總有許多突發狀況，離不得他，即便有心想多陪伴雙喜，也是分身乏術。

短暫相聚，轉眼又是離別，趙一鳴還過兩日，又得趕回去，隨著日頭西斜，雙喜越發不舍難過，如鉛雲積壓胸中，沈甸甸的厚重。

從他家祖宅歸鎮的途中，兩人舍了馬車，共乘一騎，沿著林蔭小道，慢慢的走。

走了一路，雙喜沒有多說話兒，只緊緊靠著他，抓牢他，趙一鳴似有所覺，心中亦愧疚，越發對她溫柔體貼。

慢慢近了城門口，遠遠的，就看到火把懸在城門兩壁，那大門還是開著的，遠看，就像個暗夜下蟄伏的猛獸，張著血盆大口，靜待獵物上鉤。

馬兒停下，他把她攙扶下來，雙喜猶猶豫豫，似有話說。

此時天色已晚，夜幕已經籠罩了大半個黃花鎮，城外行人並不多見，兩人這樣杵在外頭，牽扯著，倒再沒如早日那樣被人當猴子一樣看。

有涼風起，趙一鳴取了披風過來，輕輕披在她肩頭，雙目默默凝視著她，難得的溫柔模樣兒。

斟酌一番，雙喜還是把飯莊遭府衙封店的事兒細細倒了出來。

這些日子來，她能想到的法子，她全都用上了，求爺爺告奶奶的，把這輩子的好話都說完了，可這般低三下四的，也沒得個明白結果，眼下，也唯有趙一鳴還能指望了。

城門處傳來兵士細細的問詢聲，風裏攜裹著火把燒灼的焦味兒，這個尋常的春夜，一如以往，尋常又安寧。

趙一鳴在聽完雙喜訴說之後，罕見的，沒有吭聲，哪怕張師爺的態度如此反常，他似乎也沒覺察出異樣來。

雙喜忐忑不安，見他一直緊擰著長眉，沈思不語，心跟著提起來，懸著。

半晌，趙一鳴嘆口氣，替她攏了攏披風領口，說道：“只怕這其中還有隱情，都交給德福去辦吧，有了消息，他自會知會與你！”

“可會麻煩？”雙喜也怕給他添亂子，官衙裏的差老爺，哪個都不是吃素的，哪個不是叫銀子餵飽了的，她只怕她家這樁還不是光花銀子就能打發的事兒。

趙一鳴搖搖頭，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笑，牽著她的手，拉著馬，慢慢的往城裏去。

進了城，穿過小半條主街，拐到東大街偏巷口，兩人一馬，又打住了。

一整天沒有歸家，雙喜也怕被李四娘逮住了說道，遂進了家門口的巷子，她也不敢讓趙一鳴再往裏送，急急的與他話了別，還了他衣裳，就往家裏跑去了。

趙一鳴站在樹影下，默默凝視她，直到她身影消失，直到她家門口亮起燈暈，他才徹底踏實下來，轉過身來翻身上馬，快馬往自家大宅去。

趙一鳴繃著臉進了趙家大宅，彼時家裏人該睡的都睡了，即便還有鬧騰的，也都各歸各院，躲在自個屋子裏鬧去。

馬兒被機靈的小廝牽走，德福小跑在趙一鳴身後，接了他脫下來的披風，攏在手裏回主子話兒：“今日個小姐沒吃多少東西，夫人遣人來了三回西苑，讓公子回來之後就去前廳說話去。”

趙一鳴稍稍頓住腳，問道：“老爺夫人的行李收拾的如何了？可說了什麽時候走？”

德福搖頭，說不知。

趙一鳴踏進西苑的腳收了回來，半晌，轉頭沖德福道：“你去一趟張府，問問喜來飯莊食毒一事，叫他莫糊弄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給個理由！”

德福趕緊打住腳，點點頭。

趙一鳴不再理會他，轉個身就上了前院。

前院小花廳尚還亮著燈，趙一鳴進門時，屋裏只有幾個丫鬟，低眉垂眼，正收拾著香龕，茶案，見少主子進來，齊齊縮了手腳，福身行禮。

趙一鳴眼睛一掃，沒見著母親，沖著跟前的丫鬟問道：“夫人可回房了？”

那丫鬟又行了個禮，柔聲答道：“回公子的話，一炷香前，小姐身邊服侍的香茗來請了夫人過去，只說小姐不肯吃藥......”

趙一鳴嗯了一聲，讓她們忙活，他擡腳又往東邊如意苑趕去。

趙家祖宅很大，因趙夫人性喜奢靡，即便家裏人不多，這宅子裏，假山流水，回廊涼亭，該有的，不該有的，一個也沒少。

彎彎轉轉，趙一鳴順著燈火通明的回廊，穿了荷花池，走到路盡頭，綠蔭掩映下的如意苑，也是她母親趙夫人所居的東苑，就到了眼跟前。

瓔珞是客人，又是趙夫人娘舅一族的，自然與趙夫人住在了一起。

此刻已是戌時中，照以往，這個點兒趙夫人早該睡了，今日不知為何，這東邊如意苑，依舊燈火通明，亮得跟白晝似的。

趙一鳴進了主廳，果然就見著她娘半倚著塌幾，幾個丫鬟揉肩捶腿，看樣子，這是專門在等他呢。

丫鬟們倒是識趣，見他進來，幾人便齊齊縮回手，起身沖他福了福，魚貫著出了屋。

趙夫人依舊半倚著，一手撐著頭，動都沒動，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

趙一鳴抿起唇角笑了笑，轉到她娘身後，扶著她肩膀，細細的揉捏。

屋裏一時靜得出奇。

“還記得回來？”半晌，趙夫人幽幽吐出一句話，眼睛半瞇半開一條細縫兒，閑著的右手擡起來，覆在兒子手上，用了三分力。

趙一鳴順勢住了手，頓了片刻，說道：“娘說的哪裏的話？我不回這兒，還能去哪裏？”

跟著悿著臉笑。

趙夫人閉上眼，長長籲出一口氣，又道：“你要真當我是你娘，就該應了瓔珞，跟她好好過日子。”

屋裏再次落於沈寂，趙一鳴沒有答話，又開始揉捏她肩膀，好像根本也沒把她的一番話多往心裏去，這讓趙夫人不滿，

“鳴兒，年前那錢家小姐的親事，你自作主張退了，娘也只當你糊塗，不看好那家姑娘，可瓔珞是誰？她又不是外人，你與她一起長大，你娘舅家家世教養，樣樣也不差，你為何還這樣頑固，讓瓔珞為你尋死覓活的？”

趙一鳴揉肩的手終於頓住了，趙夫人微微側了側身子，擡頭看了兒子一眼，

他臉上平平淡淡，眉目清俊，看著倒是跟以往沒區別，只有嘴角微微抿著，顯得倔強了些。

趙夫人何許人，趙一鳴可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在她眼皮子底下長了十九年，她只淡淡看了一眼，就知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了。

“你啊！”趙夫人輕拍下塌幾，無奈又惱怒，責問道：“那鄭家女子給你下了什麽迷魂藥，這樣看重她？”

下的是什麽迷魂藥，他也想知道。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