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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空琴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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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團顏色各異的祥雲七扭八歪掛在樹梢,一眼便知,是東皇手底下那幾個妖神又齊刷刷列陣到場。

人還未至,冷嘲熱諷先紛紛鉆入耳中:“水族的終極夢想是什麽?浪啊!一浪高過一浪。這下浪大發了,把自己拍裏頭了吧?一世英名啊,毀得幹凈,落個這等結局,嘖嘖。”

“白澤君,咱們要是把他帶回昆侖墟,雲夢澤那個龍宮寶庫……”

“甭惦記,瞧見沒,現擺著的例子,其實錢多了,也未必是什麽好事。”

“能這麽想,說明你還不夠有錢。”

我翩然落地,揮揮衣袖把那幾團彩雲打散。不夠有錢的鳥人畢方人窮氣短,臉色便不大好看:“棠君上神這是何意?這就是塗山的待客之道?”

“有請而來的才叫客。本上神對不速之客,向來待的就是這個道。幾朵破雲好沒眼色,掛得忒不是地方,擋了我塗山的風水。怎麽,有意見?有也憋著,不用讓我知道。”

畢方面孔僵硬,動了動脖子,終究沒敢再回嘴,將翅膀拍得啪啪亂響。

做上神就是這點好,不用再謹小慎微顧慮旁人臉色,偶爾使個性子,一幹閑雜人等不想接也得接著。

白澤咳嗽一聲,似笑非笑斜眼看我,但他開口時,說出的卻是異常和藹的話語:“這位就是之前同龍王一道下凡歷劫的塗山帝姬?果然一朝飛升,今非昔比。”

哥哥冷著臉,在一塊大青石後頭對我招招手:“妹子,過來。”

我屏住呼吸,緊緊咬牙,不知不覺舉步遲緩,朝巨大的青石邊挪去。

有男子斜倚青石,白衣拖曳在地,周遭方寸之內,遍地枯草雕零。

那雙肩仍舊清瘦單薄,如一抹虛浮側影,一動不動望向虛無之處。寒冬的山風瑟瑟包圍著我,四下再無別的聲音。

我忽然不敢靠近,小心地喚了聲:“臨淵。”

白衣褶痕如水,波瀾不驚。或許是北風太嘈雜,遮蓋了我細如蚊吟的聲音,他沒有聽見。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泥塑木雕般的身影面前,蹲下。

映入眼前的,是張空洞、木然的臉。一雙不可見底的深眸,直映著天邊流雲舒展,毫無半點波紋。無悲無喜,無情無緒。指節蒼白的手中,還緊握著一個玉瓶。

我順著他專註的方向望了一眼,前方只是塊陰沈沈寡白的雲天,什麽也沒有。

“……他,他怎麽了?”

哥哥掉過頭,似是不忍再看:“把他從黃泉海撈上來時,就已經是這個樣子。”

老白澤捧著從不離身的書簡踱上前來,字斟句酌將前事挑揀著講述了一遍,我才終於弄明白,這三個月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臨淵手中緊扣不放的,是這天地間最後僅存的一瓢妙方泉水。

妙方境靈泉,能度魂魄逆越劫波,逃脫死門,不入寂滅。也是唯一能讓千葵從長眠中醒來的藥引。

他終於還是踐了約。

太虛黃泉,劃出陰陽交界。肉體凡胎一旦越過,即形銷骨毀。生魂跨入,轉瞬便成死靈。無論神仙還是妖魔,想要潛下黃泉海,都必須顯出本相,卸去一身修為。

他為了去尋那妙方境,汲取靈泉,重傷之下勉力強撐,擊退無數兇靈魑魅,才終於能夠靠近靈泉。

臨淵曾和我說過,黃泉海恰是西海的門戶之境。

這樣大的動靜,瞞不過西海守衛。

琰融的愛妾夜來偷出龍宮秘藥“醉生夢”,欲趁亂將虛弱的白龍擒獲在手,卻被琰融發現,惱她心有二志,或許爆發爭執,推搡之中,竟失手將一整瓶“醉生夢”,全部倒入黃泉海。

“醉生夢”,傳聞中的水族秘藥,飲下一滴便可消解萬古憂愁,兩滴則忘盡前塵,三滴神志全失,雖生猶死。夜來倒下去了滿滿一瓶。

而化作龍形的臨淵,正深潛在黃泉海底,無處可避。身中醉生夢之毒,神識驟然渙散,再不覆清醒。沒有人知道他在水底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只是猜測,龍形在擺尾掙紮之時,不慎掃得泉眼坍塌盡毀。鴻蒙始判太初,就與天地共存的這汪靈泉,行將枯竭。

天界為之震驚。東皇大怒,下令徹查始終。

琰融百般辯白,當時場面混亂,實在記不大清。與鮫女的攀扯,約莫在推與未推之間。夜來則將全部過錯拋給琰融,自稱失的那回手,在滑與未滑之間。

然泉眼終是坍了。

天族諸神揣摩東皇臉色,不約而同將這滔天重罪扔到失去靈識的臨淵身上。

天極帝星出陰山。他不會放過他。

天傾地陷,黃泉水竭,混沌重臨。

我為什麽要說出那樣的話?

白澤說,南海龍君冒死潛入黃泉海,花了三個日夜才把重傷垂死的白龍尋回。

可那時,他就已經變成這個樣子。雖然睜著眼睛,卻仿佛陷入最深沈的夢境,麻木不知人事。

給他包紮傷口,他渾渾噩噩,既不知配合,也不知拒絕。沒有歡喜,沒有悲傷,再沒有正眼看過一個人。只是緊緊攥著手裏的玉瓶,誰也掰不開,取不走。

南君蒼凜挺身而出,與天族交涉,將這戴罪之身接回南海,不惜修為替他過血逼毒,可無論耗費多少力氣,皆如泥牛入海,半點回音也無。

三個月後,他口裏含糊不清吐出兩個字:“幼棠。”從此又再無一絲聲息。

眼看東皇給的最後期限已到,蒼凜無法可施,只得傳訊與哥哥,將臨淵帶來塗山。說的是,若能把這拼死取回的靈泉交還給念而不忘的人,也算了卻他最後一樁心願。

幼棠。幼棠。他忘了一切,連自己也不再認得,卻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握住他的手,輕貼上自己的面頰:“是我,我是幼棠,我來了。”

他很順從,任由擺布,仿佛可以這麽安靜地枯坐上一生一世。

他只是記得那個名字,已不再認得我。無論跟他說什麽,他全然不知,木雕似的直視前方。

我渾身力氣流失殆盡,慢慢地蜷膝跌坐在他腿邊。

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呢?

滿山青帳裏,萬千寶輪之中,男子素手輕揮,祭出觀滄海,揚起俊美無雙的臉龐,含笑說:“你可以叫本座龍君,也可以稱臨淵上神。”

是這一世的初遇。

為替我擔下千年雷劫,他出盡百寶,放貸耍賴,厚著臉皮硬要將我誆去東海:“跟著龍君混,談笑有豪情,紅顏不薄命。”

龍宮燈火闌珊盡處,也曾執手溫柔允承:“你放心。妙方境一諾,言出則必行。”

人人說東君脾性難以捉摸,戰名橫掃八荒,何等疏狂睥睨。我卻見過他眉目含情,軟語求娶:“答應我,好不好?”

對他的愛,像一盞孤渺青燈,伸手觸碰,會燙;放手退卻,會冷。

言笑晏晏,歷歷在目。一股辛酸熱辣直沖眼眶,直欲迸出血來。

白澤等一幹人,終於等得不耐煩,上前催促。

“把那玉瓶取走,人快些交出來吧。托賴南海龍君作保,才能將他帶來一趟,也別讓蒼凜君難做。我等趕著回昆侖墟覆命,實在耽擱不起。”

臨淵依舊沈默,不知我在為他哭泣。

可哭泣沒有用。我站起身,重新握緊手中長劍。凡世富春江畔,我劈手從臨淵掌中奪下的那柄青鋒。他守了我那麽久,如今,換我來保護他。

“要把他帶走,需先問過我手中這把劍。”

重樓說得無錯,我身上既有仙脈,亦有魔骨,天地之間舉世無雙,如今又承了上神品階,真要動起手來,十個白澤也討不了多少便宜。

可哥哥跨步橫欄在當中,語氣不留一絲商量餘地:“你要為了他,把塗山卷進謀反的麻煩裏?”

我渾身顫抖起來。他沈聲又問:“東皇手下可調之將,遠不止這十大妖神,你自問能打多少?”

滿腔戰意,驟然如沸水澆入冰雪。

長劍哐啷落地。

“那我便隨他同上昆侖墟吧。也不是沒去領過罪,不是嗎?”

我輕輕把玉瓶從臨淵手中取出,交到哥哥手上。回身將那木無知覺的身體攬入懷中,他微帶潮濕的黑發間,有熟悉的清冽水澤氣息。就這麽一動不動,好似造化從來不曾將他奪走。

“玉譜為證,天地載冊,無論生死,我都是他許嫁之妻。縱有天大的罪過又如何,兩人同擔,總好過一個。”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得回一個沒有糟糕到底的結果。哥哥勸我不住,只得回洞府稟了父君。

據說父君破關而出,直闖補天宮,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直磋磨了七天七夜,才終於請動媧皇出面,同往昆侖墟。

狐帝和媧皇的顏面,加起來分量不輕。更何況,女媧還帶去了許多當年補天所遺的五彩卵石,允諾將坍塌的妙方境靈泉泉眼砌壘覆原。

這些種種,都是我被囚在空琴山後,聽說的事情了。

空琴山地處莽莽大荒之最北,超離三界八荒之外,沒有四季之分,終年漫山大雪,寸草難生。

任何神仙妖魔,一旦落入空琴山,便是有通天的法力也使不出,和一介凡人沒多大區別。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凡人沒辦法在這麽惡劣險絕的地方長期生活下來。劃此山為牢,就是最終的懲罰。

好在,我和臨淵沒有分開。

空琴山很寧靜。除了深夜風雪呼嘯,聽不見任何聲音。山谷銀白滿目,長空浩雪飛浮,除了日升月落,連飛鳥的影子也見不著。

我伐了幾棵雪松,搭了間木屋用以棲身,結果一覺醒來,門外頭堆的雪比人還高,只得又重新開了個天窗以供出入。唯一的不足是,天上下冰雹時,屋裏也需打傘。然而我們沒有傘。就算有,什麽樣的傘也擋不住這麽重的風雪。

思來想去,還是按做狐貍時的習慣,尋個看著大小合適的山洞,收拾打掃出個窩來,和臨淵搬了進去。

他傷勢未愈,有些畏寒,我便把原來造的那間松木屋給扒了,再劈成柴,燃起火堆,每日將山洞烤得紅亮亮、暖融融。

薪柴除了可以燒火取暖,還能燒水做飯。

可惜空琴山找不到什麽吃的,那麽厚的雪蓋下來,別說蘑菇,連稍微細弱一點的雪松都能壓折。我們最常吃的東西,是烤松子仁兒。那東西若論果腹定然沒戲,還不夠塞牙縫的,無事時不過當個消遣。不幸中的萬幸是,遭貶之前好歹是一雙上神,不吃東西起碼不會餓死。

松子被松木烤得焦脆金黃後,有股濃濃的松脂香,彌漫在石洞裏,好幾日都不曾消退。臨淵似乎很喜歡,我便多采集一些,烤好了堆在石竈邊,留著給他換藥時用。

最初三個月,每晚都需要燒許多滾水,給他清洗換藥。

第一次看他沒穿衣服時的樣子,卻是為了包紮傷口。沒有雜念,也顧不上害羞,只有難以言說的心疼。盤曲猙獰的傷疤蜿蜒過前胸腹背,在塊壘分明的肌骨輪廓上縱橫交錯,深的深,淺的淺。發紅的那些將快要愈合,青紫的就是還餘毒未凈。

用手掬起清水澆過他似毫無知覺的身體,指尖傳來甜暖的熱度。

龍性喜水,但未愈合的傷口沾了水卻很痛,這時候往他手裏塞一把烤熟的松子仁,就能哄得他安靜下來。

空琴山除了冰就是雪,哪裏來的草藥呢?唯一能找出的治傷之物,就只有靈狐血。我每日都需將換下的紗布洗凈晾幹,再咬破腕脈,將鮮血塗在上頭,浸滿,再重新纏裹在他的傷口上。

拾葉為薪,野蔬豆羹。日子初時有些辛苦,習慣了也沒什麽。

有臨淵伴在身邊,我覺得無比平靜滿足。

如果這就是命運。他就是我的命運。我變得無所畏懼,再也不會害怕,心意從未如此篤定,勇敢地走過去,不管未來面對何種艱難困苦,都甘之如飴。

我每天都和他說話,他初時無動於衷,連眉心的一次微聳也不曾有過。那面容安靜美好,眉目澄凈得與世間險惡風浪毫無關聯。

有時伸出手,用掌心貼住他的胸腔,那裏的心跳很和緩,一片風平浪靜。沒有廝殺、沒有傾軋、沒有欺騙,也沒有暗算和陰謀。或許在內心的那座戰場,他已經放下了刀劍與鎧甲。

失去靈識後的臨淵,變得如同嬰孩,整個人像被包裹在透明琥珀裏,安靜茫然,需要保護。

一年後的某個早晨,他終於學會了開口說話。

我被刺目的雪光照耀醒來,睜眼便望見對角的石床上空無一人,直嚇得手腳冰涼,連鞋子也顧不上穿就奔出去找,卻見臨淵正坐在懸崖邊,手裏拿根樹枝不知在劃拉些什麽。

晶瑩白雪上,歪歪扭扭寫著兩個字:幼棠。

滾燙的淚水湧出眼眶,化作明凈珠粒,顆顆砸在他手背上。

他似有動容,艱澀地開口,長久未曾發聲的嗓音,低沈喑啞:

“幼棠……會找不到……回來的……路……我……等她。”

那個令人心碎的夢境,竟爾以這種方式,重新應驗眼前。

只如今我倆掉了個個兒,在刺骨冷風中等人來尋的,變成了他。

我撫著臨淵凍得發青的臉,柔聲輕哄:“臨淵,乖,我帶你去找她。”他便聽話地任由我牽著,往回走。

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慢慢好起來,就算不能覆原如初,也沒有關系。我會一直這麽守著他、照顧他,不讓任何人傷害他。

第二天我便繼續砍樹,幾乎把背陰山坡上的雪松禍害得幹幹凈凈,才湊出足夠的木棍,在懸崖邊紮了道長長的籬笆。免得我一時看顧不住,他到處亂跑,會有危險。

後來,我再餵他喝水、給他擦身時,他會緊緊攥著我衣袖,問:“你是誰?”

我便告訴他:我是幼棠,你的夫人。

他低頭,喃喃重覆:“幼棠,夫人。”

許是松堆燒得太旺,跳躍火光在他眼底掀起微乎其微的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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