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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離弦再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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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臨淵身上的積傷完全好利索,已經是四年之後。這四年,我腕脈上取血的口子從未得以愈合。但一切都是值得。

臨淵學會說話不久,雖然還是語聲模糊,斷句也磕磕巴巴,但我仔細傾聽,總能明白他所要表達的意思。當年他教我說人語,也是這樣從無厭煩的耐心。

第一個來空琴山探望我的,竟是闊別已久的大垂。

他給我送了許多鍋碗瓢盆、被褥燈油等零碎雜物,也帶來了外界的消息。

我並不大關心,騰出手來收拾石洞,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兩句。

臨淵留在塗山的那瓶妙方靈泉,果真有起死回生之效,阿娘如今狀況已大有起色,想必再過個十年八年就能醒來。琰融自接掌東海後,日漸跋扈,東皇很快便故伎重施,以他禦下不嚴縱容愛妾投毒行兇為名,削權罰在西海禁足。諷刺的是,那投毒行兇的愛妾夜來,卻未曾受到什麽責罰。據說她在昆侖墟東皇座下一番聲淚俱下的陳情,很是楚楚惹人憐,竟又被東皇留在昆侖神宮,照樣寵冠三千,呼風喚雨。

東海現如今同雲夢澤一道,暫歸南君蒼凜照拂,太玄也被從泉臺放出,仍擔著龜丞之職。

重樓將當年從琰融和司宵手裏搶奪的鮫女放歸東海,從此隱居太微垠,再不過問世事。但在這之前,大垂已經從押送鮫女的隊伍裏救出了姜夷。為給姜夷養傷,兩人一道在玉瓊川待了不少日子,被錦芙奉為上賓。小日子過得順風順水,難免飽暖思那個啥,也就順便發展了一下感情。

四海情聖雍禾君的死纏爛打沒有白費,終於得償夙願,被女龍皇娶回玉瓊川,成了鯉國唯一的王夫。送親隊伍史無前例的盛大,婚禮在闐星城新任夜叉王小春空的主持下,進行得很圓滿。

哥哥之所以暫時抽不出空來探我,實在是因為剛飛升完上神,又和昊天大帝之女龍吉公主定了親,忙得分身乏術。這位龍吉公主又稱紅鸞星君,也是曾給我算過姻緣的那位美貌女仙。她告訴我,將來為我承過第一個千年劫的人,就是我命中註定的夫君。萬花叢中不開竅的哥哥,身上的姻緣紅線並非被遺漏,而是被紅鸞星君留給了自己。

如今想來,緣分真是玄奧。

因著這一層關系,塗山氏和西方天帝成了兒女姻親。龍吉公主的兄長窮奇英招,曾為我前往塗山報訊,哥哥便替他向岳丈討了個情,使他不必再長久流放在積石山,受顛沛之苦。英招流落積石山的日子裏,收服了不少游蕩山野的四夷魑魅,被馴化成為他手下戰力不容小覷的一支龐大軍隊。昊天大帝對此很滿意,只覺逆子悔過自新,終於成器。

故人們無論遠近,都過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大垂絮絮叨叨說了半宿,佯佯伸展四肢,嘆道:“這破地方真冷啊!凍得我耳朵都快掉了,真難為你怎麽過的這些年。”

我替臨淵掖好被角,笑著朝他身上撒一把剛烤好的松仁:“咱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那倆耳朵立不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這借口找得實在令人發指。這不,剛和姜夷定了親,耳朵就又往下耷拉,可見以後定是個怕老婆的,唯有自求多福。”

大垂抓起松仁塞進嘴裏,嚼得嘎嘣作響:“啊呸!看他這樣子迷迷癡癡的,話都說不利索,也不懂怎麽憐香惜玉,還得你整天伺候吃喝拉撒,到底誰該自求多福還不一定。哎,你要哪天實在熬不下去,不如我就舍生取義娶了你得了,我家姜夷性子好,定不會計較。佛祖說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和大垂鬥嘴,也算漫漫長夜裏難得的消遣,遂裝出個為難神情:“大垂,實不相瞞,其實我一直把你當成最好的閨中密友……”

“你這話太傷人了,我好歹是個男的,他身上有的,我也不差什麽。”

我看一眼臨淵,他已睡熟了,被子上倒凸顯出一些很是耐人尋味的輪廓。便側過身子,讓出個合適的角度來,再望望大垂。

“你確定?”

大垂滿面驚駭,當即倒吸一口涼氣:“塗——幼——棠,活該你死去活來也嫁不出去啊!”

我默了一默,隨即無所謂地笑笑:“反正如今我倆已能長久廝守一處,嫁不嫁的,無非走個過場,又有什麽區別?日子不還是這樣過。”

大垂也有些訕訕,揉著鼻頭:“話不是這麽說……”

可話究竟應該怎麽說,他又支吾不出來。

半晌又道:“我說,幼棠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我無辜瞪他一眼:“咱倆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我的傻看起來像裝的嗎?”

大垂悶悶垂下腦袋:“那倒也是。”

一時兩廂無言。

過不多會兒,他聳了聳肩,嘆道:“其實吧,你們有沒有想過,生幾個孩子,長日裏也好有些消遣。像這樣每天大眼瞪小眼,除了刮風就是下雪,終歸孤清了些。”

“空琴山又不是什麽好地方,兩個人受苦還不夠嗎?再說,我們……畢竟還沒有成親……你想多了。”

這下換作大垂瞠目驚嘆,托腮作詫異狀:“沒想到啊萬萬沒想到……桃花滿天的東海龍君,私下裏竟如此冰清玉潔,兩萬多歲高齡還是條童子龍,燉湯一定大補。”

邊說邊哆嗦著伸爪,往臨淵被子上拽出件舊灰鼠皮襖來。臨淵卻不知何時醒轉,緊緊攥住那袍子:“衣裳,我的,不能借給別人穿。”

大垂憤憤抽回手,又去扒拉我肩頭那件,同樣被按住:“她身上的,也是我的。”

我抿嘴偷笑,轉身往火塘裏多添了幾把松枝。

大垂跳腳不疊,調出個兇巴巴表情湊近了,嚇唬臨淵:“你仔細看看,我是別人嗎?我是你小舅子!”

臨淵卻不再搭理,自顧將身子轉過,面朝石壁,又沈沈睡去。

大垂走後沒多久,哥哥終於也尋得機會,到空琴山探了我一回。

彼時我正在一棵高聳入雲的雪松下打坐,不可置信地看著那熟悉身影,正蹚過齊腰深雪,越來越近。老哥在我面前站定,問道:“我那妹婿呢?”話剛說完,一堆雪雹子便劈裏啪啦砸下,瞬間把他埋沒了頂。

我嚇得一蹦三尺高,趕緊四爪並用,把親哥從雹子堆裏刨出來,抱歉地指指上頭。他抹一把臉頰上掛住的雪水:“我知道了,他在樹上。”

“真是不好意思,他最近在練習降雪,但是……呃,還不大熟練,哥你多擔待……”

臨淵的本相是龍,無論是否修行,天生便有呼風喚雨、調動雲霧霜雪的本能。在空琴山雖然半點法術也使不出來,但天性還是要勤加練習,能恢覆一點算一點。

老哥抽了抽嘴角,澀澀道:“妹子,你這跟帶孩子似的……”

把臨淵從樹上喚下來,便領著哥哥回小石洞歇腳。

這洞不大,三個人也就塞得滿滿當當。門口壘了個石竈,內中一石桌、一火塘,再就是兩張石床一左一右,分別鑿在石洞兩端。

我豪氣幹雲地朝裏頭比了比手:“地方小,招待不周,連椅子都擺不下一把,石床倒是有兩張,你看上哪兒就隨意坐吧,無礙的。”

說罷便忙著生起爐竈,將新汲的雪煮化,不多時燒出杯滾水來,以水代茶。

哥哥自去我那張床上坐了,半晌不說話。忽古怪地看我一眼:“你們前世又不是沒做過夫妻……呃,雖然那個洞房之夜是慘了點,但你有沒有想過,故景重溫,說不定能喚起他的一點回憶?”

我一個趔趄,生生從竈臺邊栽了下去。好容易爬起來,目瞪口呆將他望住。素來清心寡欲、冷漠如冰的塗山少主塗九歌,自從成親以後,思路果真開闊不少,變得敢想又敢說。

老哥自謂來一趟不容易,揀日不如撞日,何不就趁今朝替我倆做主,了卻這樁心事。天地是現成的,長兄如父,在他面前拜上一拜,便算正式結縭。

哥哥熱心至此,我也沒什麽好說。在這個簡陋至極的石洞裏,和臨淵跪過天地,拜過兄長,又折來樹枝當筷子,吃了許多烤得松松脆脆的松仁,就此成了親。

空琴山地氣殊異,仙家不宜久留。哥哥將帶來的包袱給我當作賀禮,駕雲告辭。

我打量那包袱,早被攤開來,雜七雜八的物什占滿我整張石床,便有幾分明白了他的意思。

臨淵坐在火塘邊,眉目安和,不知想些什麽。安靜的面龐像極晚夏桃實,細而透明的薄絨似有還無,涼白之中透出幾絲水潤的緋色。澄澄火光映照下,頸似白玉,如琢如磨。

發梢的雪水融化,自臉頰滴下,一路蜿蜒,又沿著他的喉結,從領緣滑落進襟懷。

我走過去,坐在他膝上,輕輕用指尖描摹那滴雪水留下的痕跡。

“臨淵,你今天學會降雪了,很了不起。”

又拉起他一只胳膊,輕輕環過腰間:“所以……這是你的禮物。”

他的呼吸很暖,漸漸變得低促。睫毛輕顫,在鼻翼投下淺影。片刻後,終於將另一只垂在身側的手臂擡起,遲疑地攏了過來。

唇齒如甘蜜清涼芬芳,軀體似巖石堅毅滾燙。

像小孩子吃糖,有了一顆,總忍不住想要接著品嘗,好奇下一顆是什麽滋味。

我很慌亂,緊張得甚至不敢閉上眼睛。舊時噩夢太令人恐懼,又怕他毫無應有的反應,那才真正不知所措。

怎麽辦怎麽辦,腦子裏亂哄哄,把看過的凡間話本冊子全部回憶了一遍,發現還是沒有頭緒。短短一瞬,已輾轉過千百個念頭,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他要萬一不會,那我豈非騎龍難下……簡直太無助了。

又不知怎的,想起當年在龍宮做婢女、年少無知時,曾無意中聽小叔叔太玄和侍衛在殿門外聊些少女不宜的私房話題,說是蛇族交尾,怎麽都得好幾天才算完,龍就不好說要多久。我甚苦惱,自己雖也有一半龍形,但一次幾天幾夜這種強度絕對是不行的,只好委屈夫君。

他的手終於摸索到裙裳紗結,一扯便松脫。我心裏一松覆又一緊,還好他會,他居然會,他怎麽會……他果然會。而且,相當地會。

發絲纏綿的溫柔,眼角眉梢的觸動,鼻梁的峻挺,唇角的溫軟。

某一刻,終於忍不住蹙眉,在他頸側輕輕咬了下去。

綿亙千年的癡纏愛恨,似在浮沈中尋著依憑。情濃之極,眼角便有些許晶瑩。

他摸到那淚珠,忽然停住,眼神迷蒙,有些無措地喃喃:“別哭……我……我輕一點……”

我驚卻睜開雙眼,指甲快要陷進他肩頭,疊聲細問:“……臨淵?你記得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記憶如潮汐湧來,痛楚中亦裹纏著難明的渴望,充實而圓滿,難耐又不舍。

他卻沈溺不答,十分投入,只低低俯在耳畔呼我的名字。從額角到唇峰,輾轉研磨,輕飄飄的,雲一樣游走。一呼一吸,一張一弛。就像那些過去的歲月,峰回路轉,一步一曲折。

洞外風緊雪急,石室內煦暖如春,覆著一層薄汗的肌膚,看上去愈加鮮潔晶瑩。

那本編造得香艷駭人的《龍狐傳》,終於實至名歸。

我不知道他神識中支離破碎的記憶,究竟有沒有因此而清晰一些,但接下來的日子裏,孩子氣的臨淵變得愈加黏人,並且身體力行地嘗試了享用禮物的一百八十多種方式,樂此不疲。

山坡上的松子都被摘得差不多了,等新的長出來還需要一段時日,我無事可做,晴天牽了臨淵出門曬太陽,陰天就膩在洞裏窸窸窣窣。掐指一算,空琴山一年到頭下雪的日子幾乎超過三百六十天,天公作美。

我問他:“你喜歡嗎?”

他便迷迷糊糊“唔”了聲,弱眼橫波,將下巴蹭進我頸窩,氣息拂得耳畔酥癢如麻。風雪再稠密,仿佛也不是那麽冷了。

凡間那些冊子編得天花亂墜,卻也有句話說,紙上得來終覺淺,情之所至,或許並不需要那麽多書。我是塗山狐,媚骨天成,大概天生便懂得如何讓自己的夫君更快樂。

哥哥回塗山後,大概將我倆已經成親的消息散布出去,接下來的日子,偷偷摸摸前來道喜的故交絡繹不絕。鑒於空琴山實在是個山貧地瘠的不毛之地,大夥兒臨走時都貼心地留下些用度,有衣衫鞋襪,有被褥茶具,小小山洞收拾出來,也頗像模像樣。

雪後初晴,遍地琉璃。龍是冷血動物,見了太陽就走不動道,臨淵化出原身,懶洋洋趴在洞口曬太陽,每過半個時辰就翻個面,四爪松弛,肚皮朝天,應龍的兩只翅膀無意識地垂在身邊,偶爾頑皮地掃起一小團雪塊,朝我裙子上飛來。

我正拾掇不知誰留下的一只包袱皮,被那雪撞得手頭一松,包袱中滾出個瓷瓶,叮咚落在腳邊,撿起來細看,見封紙上光明正大地寫著:金風玉露丸。

這種奇奇怪怪又引人浮想聯翩的名字,連傻子看了都能猜到,定然是個帳中助興暖情的藥。

由此可知,世人對娶了狐貍精的男人,普遍抱有多麽巨大的擔憂和同情,以至於紛紛不吝添磚加瓦,連床笫之間也要眾人拾柴火焰高。

我想起了那些喝得臨淵鼻血直流的海馬湯,琢磨來琢磨去,估摸出了點頭緒,能送出這種大藥丸子的,除了小叔叔太玄,大概也沒別人。

以我對臨淵的了解,這種玩意兒他實在用不著。但那瓷瓶很好看,上面繪著精致的纏枝蓮花紋樣,便把藥倒了,瓶子留在床頭,作插花清供之用。

如今的空琴山,已不再是荒蕪雪國。

舊友們留下許多果蔬花樹的種子,臨淵很喜歡,在山洞外頭搭出個棚子,撿來石塊壘出花窪,還將山谷向陽的那面也開墾出來。晚間若落了雪,他就第二天大早去把雪掃掉,固執地相信,終年大雪紛飛的苦寒之地,也能長出茸茸綠意。

我倆在蒼茫浩雪裏相依為命,一晃便是百年過去。

臨淵每天去向陽山谷,挑一枚成熟得最好的菩提果來給我吃。我問他,為什麽不一次多摘點,非得一趟趟來回折騰。他便伸出手一邊比畫一邊說,要給幼棠最新鮮的果子。

頹垣之上畫壁成卷,深雪裏能夠長出菩提,沙丘也可以種出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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