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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針鋒初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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瞞著龍君私放敵俘,難免做賊心虛,慌裏慌張伸頭一看,擅拍馬屁的太玄連浮車玉輦都拉過來備下了,就等著將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回來的龍君趕緊接回城中。

被浮沙亂石攪得一塌糊塗的戰場已清理妥當,十八雙鮫仆分列在車轅兩側,垂目恭候。那些男鮫人容貌俊朗,身型卻纖秀頎長,乍一看和女鮫差不多,打仗築城都指望不上,堪稱百無一用,也就只能給龍君擺擺排場拉個車。

待龍君被太玄攙著舉步落座,又不知從哪裏飛出八條奇形怪狀的小龍盤桓在浮車左右,仿風聲長吟,和鳴一闕《承雲曲》。那些龍一看就是剛從化龍池裏蹦出來的速成品種,原身也不知是蛇是龜,先天不足得很,鱗色仿若洗舊的青苔,青中帶黑,有的尾短,有的只有獨腿,腿上僅生著三爪,一條也沒有犄角。

都說對比出真知,我這才切實有幾分體會到了龍君他老人家的難能可貴。修行之人講究因果,若天生得一副周正美麗皮囊,亦是很大的福報,說明宿世積德不淺。

兵戈止息後不過短短半個時辰,水族們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越聚越多。兵甲肅立外圍,保護中間剛從城中聞訊趕來的老弱族眾,五顏六色蔚為壯觀,皆伏首跪了一地。

擺蕩著翠色尾鰭的鮫女裊娜游上前,欠身盈盈一拜:“夜來率族眾,迎君上王駕重歸,蕩除劫波,挽東海春秋安瀾。”

她果然就是那個龍王座下護法大祭司,傳說中癡情守望無怨無悔的夜來姑娘。一口文縐縐的人語說得何等恭順柔婉,連我這不相幹的外人聽在耳裏都覺熨帖,大概也很對龍君胃口。

但龍君大戰方休,顯然沒什麽情緒,淡淡地吩咐族眾平身後便沈著臉朝這邊望來,目光半寸也不曾稍移。

我手忙腳亂撥開纏繞的海藻,從藏身處鉆出,亦步亦趨朝那萬眾矚目的浮車走去。眾目睽睽下,渾身都不自在,短短一箭之地都快要走成同手同腳。好在太玄小老兒不計前嫌,和和氣氣地游過來引路,牽著我一只袖口徑直往龍君座前領。

龍君正接過魚官奉上的蓮子露潤喉,邊喝邊慢悠悠瞥過一眼:“你老背著胳膊幹什麽?走起路來老氣橫秋,遠看還以為兩個太玄爬過來了。”

心頭一緊,不自覺拽緊了春空化成的帕子,朝袖口掖得更進去點兒,“啊……沒,沒什麽……就是,腰疼得直不起來,用胳膊挺著點兒……”

他估摸想起了我腰後的天雷傷,拍了拍玉輦扶手:“上來。”

我忙不疊應聲,戰戰兢兢踏上浮車,盡量將身子縮得小些免得太占地方。剛蹲好在腳榻旁,便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那百聞未曾一見的鮫女夜來。

她眸子的顏色極淡,有一頭暗藍長發,束在一枚寶樹形的金箔發冠內,稍一搖動,金葉和珊瑚鈴便撞在一處沙沙作響。除卻冠冕妝容,她的衣裳也與眾水族不同,估摸是龍宮大祭司的法袍,形制相當隆重講究,乃是鮫綃織成的素雪十二重衣,雖層數繁覆,卻輕柔飄逸得很,一點兒也不顯臃腫,華麗招展難以言喻。眉目之風流嫵媚,同在羨魚川海面上偶遇的那些鮫女比起來不知精致多少,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端的是靨生嬌襲之態,眼波似嗔還羞。

這等千嬌百媚的美人魚兒,任誰看了也要生起我見猶憐之心,難怪海亭那只烏頭章話裏話外不無惋惜。按大垂的說法,身為一條天性本淫葷素不忌、生平以收集各類古怪妻妾為偏好的龍,竟舍得對這麽條堪稱魚中極品的鮫女視若無睹,眼界真是高出天際。但那又有什麽辦法?從愛慕哥哥而不得的一眾紅顏身上,我早已領悟到緣分情愛之事天道並不酬勤,不是執著堅定就一定能有結果,根本毫無道理可講。

感慨之餘,依稀記起人間曾有首流傳甚廣的詩句,“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美則美矣,卻淒涼縹緲了些,與夜來坎坷的情路異曲同工,都是個落花自去飄搖無痕的調調。不知她的閨名可是出自此篇,堪稱魚如其名相得益彰。但這鮫女年紀輕輕就擔著祭祀之職,如此位高權重,在龍君游方歸隱的漫漫千年裏,料理海務統領族眾,雷厲風行不讓須眉,可見必然有好幾把刷子。

她不僅名兒別致,連尾巴上的魚鱗也長得很有性格,幽碧凝翠,放在一堆暗琥珀色的鮫人裏格格不入,重衣大袖下露出的小節手腕纖弱欲折,肌膚凝成玉凍子一般。唯有指間的肉蹼對一個姑娘來說略顯怪異了些,不夠清爽伶俐,卻絲毫無損於她灼然的美貌。這些普通人眼中的瑕疵,說不定正是海族審美的標桿。

總之無論陸上還是水裏,半人半魚的夜來都當之無愧稱得起萬中無一的美人。

美人心,海底針,大多喜怒不形於色,旁人輕易弄不明白她們究竟在想什麽,我就更沒這天分。只見那美人秀眉輕蹙,一雙妙目將我從頭到腳探究一輪,語調輕輕柔柔,分不清是責怪還是詢問,拿捏得恰到好處,卻半點顏面不留,開口就將所有目光重新聚攏在這方寸之地。

“你是誰?怎麽竟在車裏?”

我楞了楞,回望她:“那我應該在車底?”

她也楞住,大抵沒想到我答得這麽直白順溜。桃葉般淡粉的眼瞼輕垂,不再吱聲,只裝作隨意地撣了撣本就纖塵不染的袖口。

夜來身邊一左一右緊隨著兩名侍婢,其中纖眉高挑的那位,想是主仆同心,將她自矜身份而不便說出口的盤詰傾囊相倒:“哪裏來的蓮藕精,如此不知禮數,竟敢和君上同乘一輦?那王駕浮車也是隨便什麽人都輕易坐得的嗎?半點自知之明也無,簡直放肆!”

原是為這個。如果蹲在龍君擱後爪的腳榻邊也算坐的話,那我勉強夠得著點不知禮數的邊。誠然一族有一族的規矩,這幫海鮮也未免太裝腔作勢。區區一架魚力浮車有勞什子了不起,昔日年幼頑皮之時,塗山狐帝的淩煙輦我也不是沒拆過幾輛當柴來燒。回憶就此打住,英雄莫論當年勇,如此蕩氣回腸的黑歷史不提也罷。

再尋思今日之事,這車並不是我死乞白賴非想蹭上來,乃是她家龍王爺親開尊口吩咐了,欠人手短君命難違。何況我欠錢也好欠命也罷,欠的是龍君,又不是這條無名鮫女,總不能因為我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裳,就隨便罵人是蓮藕精。那趕明兒若換了條紫色裙衫,豈不要被認作茄子精?我透過欄桿縫隙偷瞄了一眼身著青衫緊隨在側的大垂,恐怕在這些水族眼裏,正是個水靈碧翠的黃瓜精。且他又正生著悶氣,恰憋得滿臉泛青。

大垂本就極力反對我一意孤行非得下這趟海,再要罵不還口任人奚落,指不定會生出怎樣的沖突。遂趕緊依樣畫葫蘆,調整出個同夜來一般無二的無辜表情,正經道:“這位姐姐有所不知,我塗山一族向來生性灑脫不拘俗禮,在下不才偏就剩放肆這麽點本事尚算拿得出手,如若造成不適,您就自己忍忍。”

塗山國的名頭畢竟拿得出手,跪伏在地的水族中頓時響起一陣嘈雜竊竊私語,好幾個膽大的已按捺不住,翻著眼皮朝車輦中探頭打量。

那侍婢年紀不大,年輕人都氣盛得很,平素貼身伺候的又是龍宮一把手,想必習慣了目中無人,從未受過頂撞。乍一當著眾人的面遭此搶白,面子上掛不住了,漲紅一張俏臉就要再行申斥,被夜來拂袖喝止:“淩波多嘴。”

教訓完下人,那夜來旋即微微頷首,眼波不著痕跡朝龍君身上滑過,顧盼間風姿楚楚,又道:“原是塗山遠道而來的貴客,原該以上賓之禮迎之。婢子管束不嚴,言行放肆了,然不知者難究其過,無心之失還望君上恕罪。”

一番措辭通情達理,勉強算得上道歉,卻不是對我,乃是對著龍君。

我這才知道那脾氣火辣拿腔捏調的侍婢名叫個淩波,日後行走龍宮低頭不見擡頭見,定要留心遠著些的好。見仆則知其主,淩波的不善令我對這嬌柔萬方的夜來姑娘印象大打折扣。挑起口角的明明是她,結果白臉兇煞盡由著底下人唱了,自己扮起紅臉來,倒落個知進退、識大體的面子情兒。到底非同一族,魚心隔肚皮,這般心口不一,何止好幾把刷子,簡直懷揣的全是刷子。

大概人語學得好的,多少都難免沾染上凡間的虛偽習氣。有的人原本素不相識,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偏生一見面就氣場不對彼此心生厭惡,也屬正常。討厭就是討厭,喜歡就是喜歡,何必假惺惺。我們狐貍向來愛憎分明,從不裝模作樣。譬如大垂,毫不掩飾對水族的厭惡,橫眉豎目瞪著夜來,臉色始終未見和緩。

龍君輕咳一聲,眉眼倦淡發話道:“新收的手下就是難調教,遇事先畏首畏尾躲在一旁看熱鬧。救駕來遲,就罰她先給本座捏捏肩膀。若不一同在浮車裏,怎麽伺候?行了,這就走吧。”

看來坊間議論得不錯,最難消受美人恩,給夜來的面子再薄,也終究要比旁人的厚上幾分。她既冠冕堂皇地請罪了,龍君怎忍心再加責難。三言兩語將夜來侍婢的無禮揭過,順帶不著痕跡地點明了我區區新收跟班的身份,並算不得什麽遠道而來的貴客。

抵達東粼城前,與龍君的約法三章裏原有這麽一條:除了不可隨意顯出龍尾,更不許向任何人透露我是塗山帝姬,連塗靈兩個字都不可提及,就老老實實做個侍婢,以小字幼棠為名。

問他為什麽,龍君摸了摸下巴,語重心長地解釋道:“蕪君的女兒,在海裏挨揍的概率很高。”我琢磨著龍族與狐族一向積怨甚深,也怕把父君的臉面丟大發了日後不好轉圜,便點頭默允。

事情確實是這樣,但落在夜來那一幹魚眼看人低的鮫人耳朵裏,豈不更把我輕慢幾分。因此總有點難以言喻的失落,誰叫我欠他的呢,真是不計較憋屈計較了又矯情。

只得低眉順眼站起身來,繞到珊瑚寶座後頭,在龍君肩膀上有一下沒一下捶捏。一邊恪盡職守,一邊還要打起精神顫巍巍保持平衡,生怕那些手短胳膊細的男鮫仆拉車不穩,被顛得摔個四爪朝天。腰間雷傷尚未痊愈,自從把兜雲錦給了龍君包紮手臂,又泡了這許久海水,已是疼得越來越厲害,經不起再有磕碰。

大垂不知是哀我不幸還是怒我不爭,已悶頭走到隊伍前頭,再懶得朝這邊回顧。太玄對我投來同情的一瞥,撥開四爪游上前,看著蹺腿倚坐在浮車中的龍君,左端詳右端詳,心滿意足得老臉都快要開出花來。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終於小心翼翼開口問道:“君上久別故土,在外邊兒又是孤身一人,左右連個端茶送水的侍從也無,這次回來該當好生歇歇,就不走了吧?!”

龍君聞言,挑起了眉:“唔……不一定。若待得煩了,少不得還需四處走走逛逛。老拘在龍宮有什麽意思?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筋骨也舒展不開。”

覆又朝我努努嘴:“現在不是有她伺候嗎。手腳雖笨些,端茶送水倒也勉強湊合。本座在哪兒,幼棠跟著去就是,衣食起居上頭你們就不必瞎操心了。”

話音剛落,太玄臉上堆出的絢爛花朵瞬間雕謝,換副哭喪樣:“小的們心裏苦啊!君上也看見了,自從您撂下東粼城一去無蹤,族中男女老幼被那些夜叉欺負得大白天都不敢出門,東海是群龍無首……”

龍君故作驚訝,眼角眉梢都是戲弄的快意,指指盤桓在浮車左右的八條鳴樂小龍道:“你們都有群龍了,還非要本座回來幹什麽?”

這促狹,當真令人難以消受。手腕上的綠帕子擰了擰,連少不更事的春空都已經聽不下去。太玄畢竟追隨了龍君好幾千年,對這位君上的脾氣還是摸得準。這種時候當然不能張嘴就誇,必須先配合一個煞有介事的驚詫,表示話出口前每一根汗毛都經過仔細掂量,溢美之詞才能顯出十足分量。

“此龍非彼龍啊!君上大氣磅礴氣勢如虹,隨便亮個相都能讓蕓蕓眾生閃瞎了眼,心潮澎湃如同海水倒灌,欽佩之情奔騰萬裏綿綿不絕!天生神龍,和那些剛從化龍池蹦出來的後生小子怎可同日而語?放眼天下,也就唯有君上這等德才兼備、藝高驚天的龍中翹楚,才能力挽狂瀾,救東粼城於水深火熱之中!您就是東海獨一無二的指望,君上啊,您可萬萬不能再拋下我們不管……”

似這般好話說足一籮筐,果然把龍君哄得歡喜起來,面露得色,卻也始終沒將口風松動,不肯明示來日究竟是走是留。後來大垂極為不屑地評價道,這都是套路。所謂欲擒故縱,又叫個欲拒還迎。明明心裏放不下,偏偏嘴上不肯認,好好的一拍即合平白添上許多坎坷和蹉跎,乃至最後造成無法挽回的差錯。

他再三告誡我,如果以後遇到類似的情景,無論對著何人何事,都不要再枉費執著。最後總結道:“連自己真實心意都不敢面對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最好的相對。”

一番諄諄教誨聽得我滿頭霧水,待思及夜來那雙蘊含著千言萬語卻啞忍如同深井的清瞳,方覺很是有幾分道理。原以為除了憨玩胡混外懵懂無知的大垂,一出了山門,簡直如同被哥哥附身,瞬間風格大變,說出的話越發晦澀深奧。他畢竟年長我許多,漫長歲月不是白活,就算紙上談兵也能比我多談個幾冊。凡人形容這種差距,通常說某吃的鹽比某吃的米還多,大垂這碗多出五百年的鹽疙瘩全擱一塊,準能鹹死我。

龍君避過話頭,微瞇起眼意欲假寐,太玄舔了舔唾沫四濺的厚唇,不著痕跡朝我掃一眼,表情之詭異令人費解。又附上前低聲道:“自君上重歸的消息一傳出,四海如沸,小的已給西、南、北三海的龍主都下了帖子,君上的遠近故交都會在三日後應邀赴宴,為君上接風洗塵……玉瓊川的那位鯉魚公主您還記得不?就是錦瀾小殿下,據說有要事相商,已先一步駕臨城中苦候,夜來姑娘安頓她在冷泉宮住了好些時日。”

龍君含糊“唔”了一聲道:“玉瓊川的鯉皇老兒哪裏去了?動不動就閉關躲清閑。本座和他女兒又不熟,遣個小丫頭來作甚,到時席中一幫爺兒們個個輩分高過她一頭,無話可聊豈不尷尬。”

太玄幽幽長嘆:“君上有所不知,這些年不僅東海四分五裂,就連周邊屬國都被戰亂波及,危如累卵。鯉皇他老人家……早在兩百年前已被夜叉王所害。夜叉王使的手段極不光彩,卑鄙毒辣令人齒冷——乃是趁鯉皇赴禹門赤水躍龍關飛升之際,趁其不備發起偷襲,將老鯉皇千刀萬剮,死狀慘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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