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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兵臨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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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忙逃竄的海族從身旁成群湧過,攪起泥沙翻騰,原本清澈的海水瞬間變得渾濁,幾乎不能目視。我被嗆得咳嗽幾聲,逆著魚潮向兵戈鏗鏘聲起處奔去。

捏個訣撥開面前混沌密布的砂石碎藻,見一團翠色的光影閃動,游如靈蛇,和一道黧黑煞氣纏繞在一起,正打得難解難分。翠色光影太輕而飄忽,明明打鬥費力卻不肯退卻,處境越來越逼仄。一陣罡風掃過,翠影閃躲慢了半分,被淩厲之勢裹挾著高高拋起,再落下時卻被徒然大盛的一輪霞光承托住,輕放在一旁的海礁上。

日光也無法穿透的幽暗深海忽騰起異光閃爍,短暫的光亮中,我看到另一道白如雪芒迅疾若電的身影,虛晃一下躍入陣中,是龍君!他速度飛快地繞著黑影攻擊,來去之間如曉角吟風、一葉墜落。

和在積石山與英招交手時的悠閑不同,龍君的姿態讓我想起多年前在塗山密林中意外撞見的一次捕獵。蒼鷹撲兔——迅疾精準,成敗系於彈指一瞬。因為過程太過短暫,我仍記得當時目瞪口呆的驚嘆,卻難以用任何所知的詞匯來描述細節。面前的一切又喚起我回憶裏那只兇猛的鷹,勁氣悍銳、目射寒輝。

此情此景令人大開眼界,我驚得將身子前傾,努力去看。尋思這一身技藝橫掃天下亦不為過,四海戰神之譽絕非浪得虛名。

可戰神也經不起接二連三的車輪戰,何況他還剛應付過兩輪慘烈的天劫。狐貍眼尖,我細心地發現龍君一手執著把不知從哪兒化出來的長劍,揮舞得翩若驚鴻,另一只受過重傷的手臂卻虛飄飄垂在身側,完全使不上力氣。

剛要上前幫忙,手腕被趨步趕來的大垂死死拉住:“你去瞎摻和什麽?!”

他低下頭,借那點不甚明亮的散射幽光打量我,目光是探究,不是詢問。他不需要我的回答。我張大嘴,手腕笨拙地動了動,完全掙不開。這才醒過神來,覺得有必要為自己下意識的魯莽舉動解釋一下,好半天才擠出個慚愧且心虛的答案:“龍君身上有傷,他要有了閃失,黃泉海就徹底進不去了……”

大垂神情前所未見地嚴肅,把話一字一頓說進我耳朵裏:“海族的事自有他們龍君去料理,他要是解決不了,你去又有什麽用?妙方寶境就算找不著,君後大不了和以往一樣沈睡,情況不會再壞到哪兒去。可北溟夜叉和極北蒼溟城的魔族關系千絲萬縷,難道你想把塗山卷進這場是非?”

我無言以對,被牢牢控在當下,洶湧洋流卷起發絲紛揚,團團漂浮在眼前,纏繞得似人心亂如麻。

斜前方海礁上的翠色倩影喘息初定,已經重新振作起來,雙手一晃,指尖鋒芒暴漲,重新化出片片利如勾刀的指甲,又要游過去助陣。原來她是鮫人。東海鮫族性情和順,原本不擅打鬥,鮫女更是身骨柔弱,只有指間刀鋒般的利甲作為唯一的武器,平日藏在蹼膜中隱匿不見,遇到危險時才會探出來防身。

陣中傳來龍君低喝,氣息沈穩:“夜來退下!”

鮫女聞言,停在數尺外不敢再近前,只怔忡了一剎,又扭頭沖進夜叉兵卒與水族將士纏鬥的陣營中,率眾奮力搏殺。我被大垂拽著矮身藏在一叢海藻後,翹首屏息望去,只見蝦兵蟹將魚卒尚可,算是久經嚴訓,陣形雖被打得零散仍舊不失章法。那些男鮫人就實在孱弱得不堪一擊,五個加起來也幹不過一只海夜叉,跟沖鋒陷陣毫無懼色的鮫女相比,陰盛陽衰之態昭然若揭。

無論水族還是飛禽走獸,雄性向來肩負著保護族中婦孺的重任,到了東海鮫族這兒竟完全掉了個個兒,禍事臨頭反倒需要他們的鮫女挺身而出迎頭對敵。男鮫如此不成氣候,難怪夜來對同族完全提不起興趣,按坊間傳言的說法,是早就對驍勇善戰的龍君芳心暗許矢志不移。我覺得這很能理解,再堅強的姑娘終究也是個姑娘,強悍勇猛很多時候都是被逼出來的。若有得選,誰想跟一群不是女嬌娥卻勝似娘娘腔的偽漢子作配?漫漫生涯簡直可以預見,除了操不完的心,就是受不完的累。

我是沒什麽法力、心氣也不高的笨狐貍,除了吃和睡,對打架這種事向來避而遠之,也很少有機會如此近距離觀賞短兵相接的陣仗。此番見兩撥人馬打得濤驚浪湧,莫名其妙熱血沸騰起來,暗忖太玄果真沒有誇大其詞,那些海夜叉著實兇悍蠻橫不好對付。剛一回來就在家門口遇上外敵來犯,龍君肩上的擔子之沈重,令人望而興嘆。

陣中突傳來一聲嘶吼,震得耳朵生疼。聲波擴得太大,又囿在深水之中,一時不好分辨究竟是誰發出。我驚得心口一窒,嗓子像被什麽狠狠揪住,幾乎整個癱軟在大垂胳膊上。很快便有絲絲縷縷的血腥在海水中漂浮漫延開來,我慌亂地伸手扒拉,凝目仔細分辨那些血水的顏色,是融於湛藍的青金還是鮮紅?可惜光線太暗,被惡鬥攪和得泥沙翻騰的海水過於渾濁,根本什麽也看不清。究竟誰受傷了?大垂對戰況如何並不掛懷,只默默守在我身邊寸步不離,扣住我腕子的手越來越松,又驟然收緊,無論如何苦掙不脫。

心神不寧間,混沌深處猛地騰起一蓬妖異紫光,將混沌照徹。幾乎與此同時,和龍君纏鬥相抗的夜叉頭領,已被少昊琴一根龍筋弦穿頸而過,將整顆頭顱齊肩鉸下,當場身首異處。那頭顱死相猙獰血淋披面,須發虬結,只需看一眼便催人欲嘔。死不瞑目的斷首被龍君用劍柄挑著,端立礁崖之巔高高舉起,清喝道:“太玄何在?!”

泱泱眾卒間連滾帶爬摔出一團綠乎乎的物事,撲通跪倒在礁下。他是一眾龍宮兵卒裏唯一未著戰甲的,相當好認。太玄真身是龜,那副與生俱來的硬殼就是最堅韌的甲胄,原不需再畫蛇添足穿什麽鎧甲。

龍君將敵首往太玄懷裏一丟:“傳令下去,俘虜無赦。所有叛軍屍首統統給本座把皮扒下來縫制成海疆圖,懸於東粼城樓外十丈高臺,讓膽敢以下犯上覬覦東海的狂徒好好看清楚,這就是下場!”

片刻前還氣勢洶洶的夜叉族被突然出現的龍君擾亂了陣腳,軍心渙散,紛紛丟下手中的叉戟四處奔逃亂撞:“……是……是東海龍君!他家龍王爺回來給東粼城報仇了!”

擒賊先擒王,這下馬威給得太狠,將餘下的海夜叉徹底震懾住,再也無心戀戰,一片丟盔棄甲砸得沙地沈渣又起。

痛打落水狗,乃人生一大樂趣。夜叉驟失主將,當即潰不成軍,被東海水族一鼓作氣打得擡不起頭來。待將散兵餘寇趕出這片海域,剩下的無非就是清掃戰場檢點傷損。

我暗暗松一口氣,卻發覺右側蓬亂的海藻間隱約傳出動靜,躡足過去撥開一瞧,正對上一雙驚恐淚眼。是只落單的海夜叉。但這夜叉年紀太小了,根本還是個孩子。他的族人逃命逃得匆忙,混亂中將他落下。

看他手中並無兵器,嚇得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模樣甚是可憐。大垂重重嘆息一聲,果然心領神會,知我又要忍不住多管閑事,已經連勸都懶得,反正也是浪費口舌。我蹲下身去,揪過一叢海藻將這暗處遮得更嚴實些,低聲問他:“你今年多大?小小年紀不老實待在學堂念書,學人家跑出來亂打仗?你怎麽不上天呢?”

小夜叉抽抽噎噎伸出兩根手指,無辜地眨巴眼:“我叫春空,今年兩百歲……”

素聞夜叉族好戰,卻沒想到好勇鬥狠的風氣歪成這樣,連剛滿兩百歲的幼童都硬拉出來上戰場,打的還是這種名不正來言不順的糊塗仗,當真作孽。這夜叉年紀雖小,眼色卻頗機靈乖覺,見我面露不忍,立即撲上前來,緊攥住衣角就不撒手:“狐貍姐姐……你是不是認識我家君上?我……我在蒼溟城見過你的畫像,一模一樣,他們找了你好久……姐姐救我……我不想被捉去扒皮,嗚嗚嗚……”

我被他驚人之語嚇得倒抽一口涼氣,奈何海中沒有涼氣,只有一口冰冷的海水結結實實嗆進胸口。這是個什麽情況?從未出過塗山的我,幾時又和群魔亂舞的蒼溟城扯上幹系,還留下畫像在城邦供魔族瞻仰?

魔君重樓在那場焚天毀地的神魔大戰裏被打散元神封印進昊天塔,早就囚了快兩千年了,冤有頭債有主,要報仇也該去找東海龍君,找我做什麽?關系攀扯得也太匪夷所思,和太玄被捉住時叫的那聲“娘”有一拼。想必方才和大垂躲在一旁袖手觀戰良久,被他看在眼裏,便認為我倆不會是和東海水族一夥的,這般東拉西扯,不過巴望著我能施以援手救他一條小命。

大垂不知著了什麽魔,自從下海以來耐心差得很,讓他回去又不肯,留下來就動不動要炸毛。此刻皺著眉,故意齜牙咧嘴做出個兇巴巴的模樣,朝那小夜叉吼道:“你這死孩子,瞎說什麽?!果然邪魔外道都上梁不正下梁歪,張嘴就知道胡謅!信不信我現在就找人來……”

“大垂你夠了沒?沒見他都嚇壞了,欺負小孩子家算什麽本事!你去找人來扒了他的皮,就不怕塗山跟北溟夜叉結梁子了?”

春空邊哭邊求,奶聲奶氣的“姐姐”叫得人心尖都發顫。我尋思大家都是出門在外,誰沒個水深火熱的時候,不搭把手實在說不過去。他年紀到底還小,看著也不像那些天性兇蠻的同類般好殺成性,若能逃得一線生機,以後知錯則改,不再胡亂摻和恃強淩弱的兵戈之事,也算功德一樁。

正琢磨,怯怯悲聲仍在耳畔縈繞不去:“姐姐救命……你的話,龍王會聽,你幫我求求他好不好……我連叉子都拿不穩,真的沒殺過半條魚……真的……”

雖有心憐恤幼小,但該怎麽救,卻犯了難。堂而皇之牽了他出去求情肯定不行,看東海水族那副蕩寇雪恥的架勢,積年仇怨難平,對夜叉是早已恨之入骨,那等於直接把他往死路上領。再則,龍君的態度也不好估計得太樂觀,當著一眾族人的面,剛斬殺完敵軍將領,轉臉就赦免戰俘,出言反覆,威信何存?

我尷尬地摸摸他的頭,笑得有些底氣不足:“春空……你這就實在太擡舉了,實不相瞞,姐姐我就是一個守丹爐的,人微言輕得很,我的話哪裏勸得動龍君……”

小夜叉拼命搖頭,叼著手指,嘴一癟又要號啕出聲:“不會的不會的,姐姐你騙人……我才不會認錯,我記得他們說……”

話未說完,一道青光覆下,涕淚橫流的小夜叉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一塊皺巴巴的淡綠手帕子忽忽悠悠飄落在濃密海藻間。大垂緊繃著臉:“周圍到處都是東海兵卒,往北去的幾條海路都被設下關卡封死了,就憑這笨頭笨腦的小奶娃子怎麽跑得出去?真要想救他,只能先把他變成帕子帶在身邊藏好。”

他拎起帕子在面前甩甩,語氣仍舊又冷又硬:“說什麽說?小小年紀愛嚼舌,盡是些道聽途說的混話。要想活命,嘴巴閉緊一點,到了晚上再找機會放你出來,聽見沒?!”

淡綠的手帕子抖了抖,團得更緊更皺巴了一些,果真再也沒發出過半點聲音。

身上藕色衫裙乃是我在塗山日常穿的那種,袖口淺窄且有絲絳綁帶,自己平素舉動又活潑有餘斯文不足,上躥下跳間恐不慎將春空化成的帕子遺失,反倒害了他,思來想去,只好將綠帕疊成長條系在左腕間。小汗巾子似的,並不紮眼,便是被看見也無妨,誰會想到一個小小燒火丫頭隨意紮在手上的絲帕,竟是只落難的夜叉童子?所謂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

剛挖空心思把春空安頓好,便聽得前方一聲大喝:“幼棠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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