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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夜來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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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螺大嬸是個爽快人,見豪客出手如此闊綽,言辭又謙雅和善,熱心地從珊瑚鑿出的壁架上取出一卷書冊子來,朝我倆擠眉弄眼道:“兩位客官今兒算是來著了,這可是坊間近來流傳最火的黑市小說,龍宮新頒下法令,官方本不允許流通傳閱的。這不,法令剛出,價格已哄擡到兩枚珠銘一本,都還供不應求,一上市就賣斷了貨,十裏八鄉的墨魚為拓印這卷書,噴墨都噴得快變成透明魚了。原本借閱一個時辰都得收合幣兩枚,老身今日盡個地主之誼,借給二位打發時間,要看得高興啊,再隨手打賞幾個小錢便罷。老身做生意一向童叟無欺和氣生財,從不爭多論少的。”

那翻得卷了邊兒的書冊跟凡間話本子頗似,封皮上赫然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龍狐傳。龍君聽得極納罕,接過來嘩啦啦亂翻一回,不解道:“這寫的什麽?”

“這個呀,是咱們東海龍君的艷情史啊!兩位必是外鄉遠道而來的客人,多了解點當地的風土人情沒壞處。”

我心頭一跳,拿過來粗粗掃幾眼,行文很是有點風流神妙的趣處,能描寫和不能描寫的地方應有盡有,起承轉合虛虛實實都不缺。連章節回目也寫得極是香艷旖旎,還帶著點欲蓋彌彰的勾人韻味,有個叫什麽“沈珠側畔韶華虛,龍狐迤邐婆娑行”。看來東海水族的八卦氛圍跟塗山比起來一點兒也不遑多讓。只是好端端的,為甚叫個龍狐旖旎?他幾時跟狐族牽扯到一塊,看來關於雲門姐夫的揣測越發有了幾分準頭。

龍君確然是個人才,雖遠離東海日久,留下的風流傳說卻綿綿不絕推陳出新,都好幾千年過去,還能穩居東海艷聞話題之榜首。

隔壁桌坐著一對老海龜和烏頭章,面前剝空的海瓜子殼堆起來有小山高,正邊吃邊聊相談甚歡。見這邊廂龍君對著這書冊子瞪眼發呆,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我被那極具蠱惑的語氣吸引,蹲在地上邊畫圈圈邊豎起狐貍耳朵仔細聆聽。

那龜道:“《龍狐傳》被認為是黑市淫穢禁書,依老夫看,卻有個九成的真。半個月前,聽一群燈籠魚嚼舌,說千多年來杳無音信的龍君突然出現在即翼澤附近,我老大不信,忙趕了過去,你猜怎麽著?”

“什麽怎麽著,我上哪兒知道去!你既去查證了,那到底是不是君上?他既到了東海,又不回東粼城,耽擱在即翼澤幹什麽?”

老龜神秘兮兮瞇眼一笑,將話音又放低了幾分:“幹什麽?老夫趕到一看,咱們那位向來號稱清心寡欲癡情念舊的君上啊,正在摟著一條小銀龍懷柔四海……我遠遠地觀察了好一會兒,尋思這當口上前打攪多有不便,就沒上前參拜。看龍鱗顏色,獨一無二片片爍金,千真萬確是咱們東海的那位君上無疑。”

烏頭章聽得雲裏霧裏一知半解,不耐起來,撇嘴道:“你們海龜說話都這麽文縐縐,什麽叫懷柔四海?”

“就是交尾嘛,纏得那個緊,翻來滾去好半天……嘖嘖,連個遮掩處也不尋,露天席地,急不可抑啊!”

“小銀龍?東海最近是來了幾條新近從化龍池蹦出來的小龍來著,有青有黑,大多須爪還化不齊全,離修出雌雄還早著呢,沒聽說有銀鱗的雌龍啊。”

老龜咂摸咂摸嘴:“嗨,你個不開竅的榆木腦袋,當然是從外頭帶回來的,妾不如偷嘛!隔得太遠,我也望不真切,那雌龍也化著半身人形,卻又不大像人,說鮫人也不似鮫人,手指間沒有蹼,一雙耳朵是尖的。倒有點像……像是千多年前那位……”

烏頭章唏噓一嘆,丟了顆海瓜子進嘴裏嚼得嘎嘣脆。“可憐夜來姑娘在龍宮苦苦守了好幾千年,裏外操持,一片癡情四海皆知啊,卻連個正經名分都沒掙上,別說妾了,通房夫人也還不算,要知道這事,不知傷心成怎樣!”

“她怎麽不知,要不你以為那禁書令是誰頒下來的?龍宮裏頭除了這麽一位護法大祭司,還有誰有這麽大權力?”

“要我說,龍君心也忒硬了些,夜來姑娘傾心吐膽好些年,便是塊石頭也該焐化了。他卻不知憐取眼前人,偏不肯將這層窗戶紙捅破,還丟下整片東海到處去尋那位明知沒結果的主兒。要尋著也罷了,半途又招來些狐親鬼妾帶在身邊惹眼。”

這信息量未免太大,我消化不及,沒想到身為上神的龍君情史竟這般浩瀚豐富,又是龍宮大祭司,又是什麽小銀龍的。竊笑了半天方悟過來,那老龜口中銀鱗尖耳的緋聞女主,莫不是指的本小狐?半個月前在即翼澤,龍君贈我龍尾一枚,又親身指點如何運用,彼時附近也冒出過大片鬼鬼祟祟的燈籠魚來著。

正尋思,龍君猛地將我拉起來丟上馬背,便要遠離這是非之地。白龍馬海藻還沒嚼夠,老大不情願地邁起碎步,半盞茶工夫還沒走出十幾米,身後那龜的絮叨仍舊連聲傳來,字字入耳。

“誰讓咱們君上就好這一口呢,見了那些桃花眼尖耳朵的就走不動道。你方才不是還說那小銀龍長著雙尖耳嗎,鱗尾又是銀色的,約莫和那位容貌相似得很了,這就叫個人不如故。譬如你打碎了一只極喜歡的海螺杯子,便總想著要再尋出只一模一樣的來慰懷,再不濟也得有個七八成像。”

“狐族嘛,媚色絕倫,四海八荒見了能走得動道的,怕也尋不出幾個。唉……真是作孽,事情都過去千把年了,還是看不破放不下,白白蹉跎了夜來姑娘,一片真心付東流啊!”

“你老糊塗了怎的?這兒就是東海,再往東的東荒之極可不就是雲夢澤麽,君上的化身之所啊,還能往哪兒流?只怕再熬上些年月,流來流去流成仇嘍……”

白龍馬聽得打了個響鼻,龍君催馬催得急了些,不知怎的沒坐穩,竟從騎得好好的馬背上摔了下去。連從坐騎上摔下來都摔得那麽帥,難怪跑外頭躲了千多年都躲不開一身的風情月債。他那一摔卻把白龍馬嚇了一跳,尥起蹶子來直接將我掀翻,面朝海底沙直直撲下,花了一千年才長出來的一點點胸都快被拍平了。

我艱難地爬起來問龍君,“什麽叫交尾?”

他半支著身子默了一瞬,簡明扼要地解釋:“交尾就是跳舞。”

“哦……他們看見龍君教我浮水,以為我倆在纏著尾巴跳舞,然後誤會了對不對?”

這次他卻沒有吭聲,臉色也糾結得很。大概覺得被族人看見堂堂君上跟個來歷不明的黃毛丫頭手舞足蹈,還傳出暧昧流言,實在有失身份。

耳邊傳來一聲冷哼,扭頭看時卻是大垂。他一直默默跟在我倆身後,海亭的坊間流言想必也一字不漏聽了進去,卻難得安分得很,沒有再出言不遜跟著冷嘲熱諷。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對他的覺悟感到很欣慰。龍君看樣子已被得罪得不輕,再要火上澆油,我厚著臉皮求情都未必護得住他。

追隨龍君時日不長,惹的麻煩一樁接一樁。這場桃色艷聞說到底是為教我浮水而來,連累龍君遭此非議,原本就不怎麽樣的清譽徹底毀於一旦,還在族人心裏烙下個到處留情不知憐香惜玉的浪蕩形象,本小狐罪過匪淺,越發愧疚得無以言表。

語言無法表達的,就只有落實在行動上了。我借口腰後的傷處一顛簸就疼得厲害,不肯再和龍君共乘一騎,反正那白龍馬溜達的速度跟步行也不相上下。龍君受刺激過度,一時半會兒暫時平覆不過來,顯得有些心事重重,漫不經心點了點頭算作應允。

大垂見我速度慢下來,落在騎行的龍君後頭漸拉開了距離,不失時機湊上前聒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你看看,這才幾天,連什麽《龍狐傳》都編出來了,海族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滿心滿腦子都是誨淫誨盜!”

我感到萬分為難,惹了爛攤子就落跑,實在於心難安。但大垂對海族的對立情緒不是一朝一夕,恐怕難以在片刻間爭論出個結果來,便有氣無力應道:“若不是龍君挺身而出化解了赤焰劫,我早就連命都沒了。誤會嘛,總歸是能解釋清楚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果然不買賬,甩著九尾催動那球攔在面前軟磨硬泡:“幼棠,別再往前走了,跟我回塗山吧。你想想,蕪君那麽疼你,你卻偷跑出來棄家不回,還跟在條龍身邊惹出那麽多有損閨譽的閑言碎語,他要聽見得氣成什麽樣,你忍心嗎?”

大垂在塗山屬於沒什麽存在感的那類狐貍,意見一向不被重視,話也就變得越來越少,通常扮演傾聽起哄帶吆喝的角色。這一有了發揮空間,被壓抑的婆媽天性釋放出來,一發不可收拾,終於惹得我徹底不耐煩。

“要回你自己回,誰又沒攔著你。父君和昌邑長老也很疼你啊,可你不也是違抗了封山諭旨偷跑出來的,並沒名正言順到哪兒去,好意思跟我掰扯什麽忠孝仁義?再說我這次來東海是為了君後,又不是私奔!”

“那怎麽行,眼睜睜看著你被那風流成性的龍拐回龍宮,這麽無情無義背棄同族於水火的事,我塗青嵐絕對不會做。”

我簡直氣結:“你死活非跟著我,到底是要幹什麽?”

大垂滾圓的狐貍眼一瞪,十足無辜模樣:“我這不是放心不下你嗎?!”

塗大垂,咱倆也算知根知底,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以我對你的了解,這麽些年來你唯一放不下的也就只有碗了。”

“現在還有幼棠你啊!”

我氣喘得急了些,被鹹澀海水猛地噎了一口,無奈道:“大垂……你想開點好不好?我到底欠你什麽,你告訴我,我這就還回去還不行嗎?”

“幼棠,你有沒有想過……這還沒到東粼城,流言蜚語就已經刮得滿天飛,真要進了龍宮,萬一他有很多奇怪的妻妾,到時個個把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你確定能應付得過來?海裏不比陸上,那些奇形怪狀的魚兇悍得很,說不定還有毒,個個性情不明、道行成謎,萬一因妒生恨抓住你,再扒了皮做成狐毛坎肩……”

我楞了楞,突然覺得大垂的顧慮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俗話說龍生九子各不同,難道集齊鳳凰、獅子、老虎、王八、蛇等九種禽獸,就可以召喚神龍?人間的帝王後宮尚且講究個一後四妃九嬪,更廣的還有七十二世婦、八十一禦妾。龍君一舉一動都這麽排場喧天,恐怕真的有可能把龍宮搞得花團又錦簇,艷福與天齊。

“我只是個燒火守丹爐的,你突然跟我說後宮傾軋爭風吃醋這種事……關我什麽事?”

大垂急得在水晶輪裏化出了人身,珠圓玉潤的重量猝不及防將水泡壓破,咕咚一聲滾下地來。一張久違的臉好歹不負塗山狐族聲名,雖然不至於像他吹的那樣“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塗山一等一的俊俏美男”,也頗有幾分眉清目秀的韻致。

眉清目秀的大垂此刻正毫無形象地齜牙咧嘴,真誠得像個神經病:“幼棠你真是太傻太天真了,須知女人拈酸吃醋起來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大垂總是有這種本事,能把人原本好端端風和日麗的心情攪和得烏雲密布。我有點生氣,卻又搞不清楚究竟在為什麽生氣,於是氣得更加堵心。大概成年以後的女狐貍,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聽什麽都不順耳,極其容易暴躁。

說起來我能活過千歲順利成年,還多虧了龍君仗義。連天劫都敢眼也不眨就硬扛了,到了龍宮,若有無知水族因為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前來尋釁,想必也會秉公處理。

念頭剛落定,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竟對他依賴到這個地步了嗎?想起初遇的那晚,在溪澗旁的清談。我曾那麽信誓旦旦放言,要堅持自己選擇的道路,不被想象中的困難束住腳步。就算真有隨流言而生的是非刁難,也應該靠自己見招拆招一一化解。況且他那些或許有或許沒有的覆雜關系,統統都未經證實,只存在於大垂一面之詞的猜測裏。

“大垂,要走還是要留,你自己考慮清楚就是。內心戲太多了,不利於心智健康。”我不再看他,扭頭往東粼城的方向繼續走。趕出半裏地,忽琢磨過來這日的大垂有點不同尋常,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順眼些。仔細回憶了一下,才猛然發覺,年滿一千五百歲,剛渡過第三輪天劫的折耳狐塗青嵐,已經能夠立起尖耳。

略一分神,龍君單騎獨行的身影已消失不見,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喧囂,“快……快跑啊!那些海夜叉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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