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七章 龍狐迤邐

關燈
誠然武力不能解決所有事情,但解決大垂綽綽有餘。

我把這一層關竅委婉地給大垂遞過去,好生分析利弊,勸他勿要以身作死,凡事順其自然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若真能尋得妙方寶境救回君後千葵,也是大功一件,日後回了塗山必然顏面有光。

權衡的結果是,大垂一口咬定放心不下塗山帝姬孤身入龍潭,決定冒死相隨,須臾不離左右。

龍君未置可否,擡臂輕輕攬住我尚不算靈活的腰肢往東游去,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我將被海水沖卷得四下飄浮的長發撥了幾縷下來擋住側臉,假裝沒有感覺到大垂如芒刺般射來的目光。

游出一小段,稍微平覆了下忐忑的心情,這才不放心地悄悄回頭往身後探去。只見大垂被拘在那水泡子中,已經自學成才摸索出了以球代步的技能,像凡間那些被裝在鐵絲圓球籠子裏的老鼠一樣四爪刨騰,催動水泡滾動,氣喘籲籲地緊隨其後。

我覺得不落忍,有心給他討個人情,鼓起勇氣問龍君:“反正都要收留他回龍宮了,為什麽不給大垂也變一段尾巴出來?好歹日常活動也方便些……”

龍君眼角餘光冷冷掃了一眼,若無其事道:“這狐貍屁股太大,腰肥臀圓,化出尾巴來不協調,還是踩球比較適合他。”

大垂一字不落聽進耳朵裏,氣得臉紅脖子粗,四爪倒騰得更厲害,眼看就要超過我倆,邊游邊罵道:“水族就是沒眼光!本公子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塗山一等一的俊俏美男,哪裏不協調了?!那些魚蝦螃蟹才叫奇形怪狀,腿比我毛還要多,分得出哪兒是腰、哪兒是屁股嗎?真是莫名其妙!”

話已至此,我不便再多言置喙,既已決定追隨龍君,自然隨他安排,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吧!只得悄悄對大垂打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示意他噤聲。我不敢再看他,生怕瞅一眼這副踩球的尊容就要忍不住笑得抽筋。男人都好面子,我想大垂必然也不願這麽丟臉的形象被我銘記於心。

龍君維持著矜傲的緘默,攜著我分波逐浪,一下子又把大垂遠遠落在兩三丈開外。自從回到東海,他便似收斂了性情,變得莊重沈默不少,也不再伶牙俐齒隨意調笑。打量之下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另換過一身衣裳,紫袍襟擺處用金線繡了栩栩如生的雲紋和羽徽,極其繁覆細致,不知是青鸞抑或是鳳凰的圖騰。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在水中徐徐鋪展,華貴如孔雀開屏。

為了緩解沈悶得略顯詭異的氣氛,我絞盡腦汁想要尋個話頭出來。在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時候,說好聽的總沒錯。鼓了好久的勁兒,才握拳靦腆道:“龍君的衣裳,真好看——一定很貴吧?”

龍君不知在想些什麽,寡著一張臉答非所問:“你好像很關心他。”

一路上時不時分神去關註大垂有沒有跟丟,次數太頻,想必已被龍君盡收眼底。我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順口應道:“應該的嘛。”

大垂的爹是昌邑長老,司掌經籍法典規矩禮儀,性情卻並不刻板嚴苛,堪稱塗山十長老中脾氣最溫和敦厚的一位,平日裏對我和顏悅色諸多關切,不合身份的話從不貿然出口,是個令人敬重的長者。他膝下唯一的兒子現隨我流落在外,於情於理都得多加照拂。

大垂追趕得氣喘籲籲,不失時機插進話來:“那是自然,本公子與幼棠從小一處長大,青梅竹馬同游共息,那情誼豈是尋常可比?她不關心我,還去關心誰?再者說了,有些人哪,仗著多活了些年歲,就在姑娘面前力求表現,經年累月摔打下來皮糙肉厚得很,想來也用不著旁人瞎操心。”

我聽得皺眉,這話就過分了。同宗同族的小字輩狐貍粗略數數也有好幾千只,誰跟誰不是一處長大。一起闖禍一起挨罰,牽起來都是一條藤上的瓜。龍君剛剛幫他擋過了那麽嚴厲的天雷赤焰劫,連個謝字都欠奉也就罷了,這話裏話外還夾槍帶棒算什麽意思?若硬要論手帕交,和我這朵青梅同游共息的塗山竹馬,全加起來起碼上千只,大多也不過是個見面點頭的情分。

對他這種添油加醋、言過其實的歪風邪氣,必須及時加以遏制。“塗大垂,咱倆一起長大是沒錯,可是……”

可是什麽還沒來得及說完,龍君玉琢般的側顏轉瞬更沈冷了幾分,微不可聞地哼一聲,揚尾溯流潛下。身上若有若無的霞光倏忽遠去,周遭只剩下了海礁怪石嶙峋,幢幢黑影像怪獸的輪廓張牙舞爪林立。

我楞在原地惶惶不安,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又怎麽惹得龍君不高興。剛才不還好好的嘛,我還誇了他的衣裳好看。反省無果,龍心如同海底針,完全摸不著規律,頓時有幾分理解了凡人所謂的伴君如伴虎。他們的君王以真龍天子自稱,發起性子來也不過就兇得像虎,我身邊這條貨真價實的龍,喜怒無常得教人惆悵難解心惶惶。

腰上有傷,游動的力道就不好控制。一個擰身擺蕩,“不慎”將扇面般碩大的尾鰭甩在大垂寄身的水晶輪上,抽得那球連番翻滾,身後哀號頓起:“啊啊啊……塗幼棠你胳膊肘朝外拐!是非不分啊!”

我一邊向前追趕龍君而去,一邊回過頭淡定解釋:“這是龍尾,不是胳膊肘。”

龍君劃水劃得極快,一路上卻時不時招魚逗蝦,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將速度延緩了下來,始終游弋在視線所及的前方。

我游得氣都快斷了,好不容易追上,見龍君暫歇在一處平緩灘塗,正扯下海藻包紮胳膊。頓時想起甲板上那攤龍血,他被天雷劈出的傷口。眼淚融在海裏看不出來,那麽血也一樣吧。何況龍血本就是青金色,跟最深邃的海水顏色差不多。

他帶著傷忙活了整夜,始終一聲不吭,半字也未提及。我只覺心裏一抽一抽,有種陌生的、鈍鈍的痛,二話不說開始用手在沙地上刨坑。

他看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在幹什麽?”

“認錯。剛才路上遇到一只牡蠣,我問它說水族做錯事惹同伴生氣了該怎麽辦,它告訴我道歉態度要誠懇,就把腦袋埋在沙子裏。”

龍君毫不買賬,漠然道:“誰是你同伴,你青梅竹馬的同伴不是那只折耳狐嗎?本座是高貴的龍,才不要和你這忘恩負義的賴皮狐貍為伍。”

天地良心,出言不遜得罪龍君的是塗大垂,和我又有什麽幹系了,這般遷怒,純屬殃及池魚。但不管怎麽說,堂堂海主幫不相幹的狐族對頭渡劫反遭奚落,總歸受了委屈,嚴重點說還算天大的委屈。大垂無論如何是我帶出來的,理虧在前不敢再辯,只得默默聽著。

“你倆一唱一搭的好雙簧,剛還罵本座什麽來著?皮糙肉厚力求表現?本座的英明神武還用得著表現嗎?就算要表現用得著跟你倆表現?”

我心驚肉跳連忙擺手:“哪裏哪裏……龍君細皮嫩肉……只有撿錢的,沒有撿罵的……”

他再不看我,低頭裹纏胳膊上的傷處:“真是狼心狗肺,沒想到蕪君這樣好家教。”

刨坑的手頓了頓,這話說得有點狠,直接累及父君清譽了。家教一事原怨不得父君,自己從小沒出息到大,若能有雲門當年一半的天資稟賦,也不至於丟臉從山上丟到海底。一想到紅顏薄命的姐姐,心又軟了幾分。不管他是不是姐夫,曾和哥哥有過怎樣的交情,如今都救了我一次又一次,被罵兩句難聽的又怎樣。淵源這麽深,也不是三言兩語能牽扯得清。

我端正了態度,再接再厲繼續轉圜:“龍君救命之恩……再生父母!”

這恩謝得太有分量,龍君乍聽之下,額角蹦了一蹦,忙伸出三指用力按住,艱澀道:“……差輩兒了!本座不是那個意思。”

海藻滑膩,他一手拉扯了半天還是裹不勻稱,索性悶悶地拽下扔過一旁。

水族雖然離不得水,但有了傷口一直泡在鹹澀的海水裏誰都吃不消,也不利於傷處愈合。龍君前臂一道猙獰裂口翻開,灼傷翻卷的皮肉邊沿已經浸得泛白。我小心翼翼游上前去,拎起他一角袖子囁嚅:“龍君受傷了……”

龍君愛面子,輕描淡寫丟下一句:“小傷而已,不礙事。”

道歉嘛,光嘴上有誠意是不夠的,總得拿出點實際行動。我悄悄摸索一陣,從衣襟裏將纏繞在腰肢的兜雲錦解下。這物件在龍君眼裏雖不稀奇,卻是我身邊唯一拿得出手的法器,功能齊全,最難得的是水火不侵,用來包紮傷處再合適不過。腰後的傷沒了雲錦隔絕,突然被冰冷海水浸透,痛得眼冒金星。但這樣的痛楚,龍君已經獨自忍受了很久,或許比我的更劇烈難熬。

他看我拽著那塊雲錦怯怯蹭過來,沒有吱聲,默許了為他清理傷處的示好。我撿起一片鋒利的貝葉殘片,先將傷口周圍腐肉仔細削除,手下力道已是放得輕之又輕,還是感覺到他身上微微傳來的抽搐,似是被觸痛又竭力按捺。終於包紮妥當,系上結,龍君擡起胳膊凝眉端詳一陣,嘟囔道:“這結怎麽系得像泥鰍一樣,歪歪扭扭醜得很,快解開來重系。”

我偷偷抿唇笑笑,身受重傷也不忘註重儀表,真是愛美愛到無可救藥。但他終於肯主動跟我說話了,大概表示這一節不愉快的插曲就算揭過了吧。

“龍君胸懷寬廣,大人不計小狐過……”

龍君把臉別開,好半天才唔了聲,撩下袖口將手臂蓋住,順帶遮掩了重新打理過一遍卻還不如泥鰍的如意結。

耽擱這一陣,臊眉耷眼的大垂也踩著球追趕而至,此番倒識趣不少,只遠遠停在丈許外不敢靠得更近。

傷口和海水之間有了緩沖,疼痛減輕,龍君心情漸漸好轉,還隨手送了我幾顆沿途海蚌敬獻的彩珠,說是東粼城外有綿延十裏海市,屆時可拿去換些可心的小玩意。

塗山素來清凈,不似青丘作興效仿凡間設下集市。我一直對那煙火繁盛之趣心向往之,一聽東海也有這等熱鬧可瞧,頓時樂不可支,歡快地扭了扭身子,拍得水花亂響。

龍君皺眉提點:“做本座的隨從,更需時刻檢視言行,不要動不動就搖尾巴,陸上的狗子才這模樣。”

說罷閑閑瞥了一眼拘在球中的大垂,這廝已經琢磨出個省心省力的竅門,將九條狐尾伸出水泡外,四爪踢蹬得累了就以尾代步,搖搖擺擺劃起水來也靈活得很,就只是不大雅觀。大垂被指桑罵槐指狐為狗,老大不忿,剛要還嘴又被我一瞪眼堵了回去,將九條狐尾搖得發羊癇風一般。這兩人一路上唇槍舌劍火藥四散,我也逐漸習以為常,就當聽戲。

龍君沒有騙我,半個月後,在距離東粼城還有七八十裏地時,那雙暌違已久的人腿終於重新化形而出。他又神色鄭重立下規矩,囑我無論何時都不可擅自顯現他送我的這條龍尾招搖過市。我欣然應允,龍君雖沒解釋緣由,我卻自有覺悟。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一座龍宮裏自然也不能同時出現兩個擁有龍形的人,就算只有一半也不行。事關權威,半點僭越不得。

不能再以龍尾游弋,速度必然慢了下來。眼看答允太玄的兩月之期將近,龍君也徹底化回人形,又從袖中喚出一匹通身似雪的白龍馬來,雙雙騎著它繼續朝龍宮跋涉而去。他那寬大的袖袍跟太上老君的乾坤袋很有一拼,什麽都裝得進去,不知平日隨身帶著那麽多東西沈不沈得慌。至於九尾做槳的大垂嘛,只好依舊踩他的水晶球。

龍君在前控韁,我坐在背後極是納悶,只覺他這憐下護短也太魔怔了些,尋常都是坐騎馱著主人,幾時見主人將坐騎收得好好的扛著到處跑?大概正因如此,這白龍馬被養得甚是驕縱,打不得罵不得,跑幾步就要歇一歇,動不動還停下來嚼幾口海藻打牙祭,又饞又懶令人耳目一新。

行至東粼城外三十裏地,白龍馬使起小性兒來再不肯向前,磨磨蹭蹭跑到一處珊瑚海亭歇腳。守那處海亭的是一尾大紅螺,看道行約莫七百年,靠給往來行客備些牡蠣海瓜子等吃食做營生。

我數了數兜裏前幾日獲贈的彩珠,估摸一頓簡陋的東道主還請得起,討好地朝龍君笑笑,指指隔壁桌上一盤海瓜子:“故鄉小吃,要不要嘗嘗?”

龍君瞥一眼,露出心有餘悸的神情搖了搖頭。

“很多年前在凡間游歷,一時新鮮跑到酒樓,想要嘗嘗凡人的煙火烹煮是何滋味,誰知他們呈上來那魚全都沒剔過刺,險些活活把本座噎死。”

我往外掏摸彩珠的手僵了僵,想笑又不敢,暗嘆真是條不知民間疾苦的嬌貴的龍。想來也是,他甫一降世便被收為燭龍義子,身份已然非凡,過得金尊玉貴得很,後來自立門戶,在龍宮也有成千上萬的水族日夜伺候,哪裏知道在民間吃魚要先剔刺這種常識,當蒼蠅小館的炊夫都有龍宮禦廚的水準呢。一條差點被魚刺噎死的龍,也算驚天奇聞。

說話間,龍君已向殷勤游來的紅螺大嬸客氣地付了數十枚貝葉錢,拱手表示只需借地暫歇,其餘一概不需叨擾,若方便的話,從附近割幾捆海藻來飼餵門口那匹白馬即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