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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飛上鳳凰變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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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的話本子裏有那麽句話,大意是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在給你關上一扇門時,往往還會大發慈悲再留半扇窗什麽的。

沒本事的人都愛自我安慰,沒本事的狐也一樣。我對這段來歷頗為可疑的胡言亂語體會日深,結結實實領悟到,上天他老人家好生缺德,通常會在關門落鎖後,順帶把苦主的腦袋也給夾門上。

我心緒紛雜的時候,閑愁一悶,很容易就迷糊過去。一覺醒來雲霧蒙蒙,茫然起身四下一望,竟還留在洞府東頭的海棠林裏,且辨不清眼前半明半晦的天色,究竟是晨曦還是傍晚。小心翼翼嘗了口懸在草葉尖梢的露水,才確定這是夕霜無疑了,簡直恨不能當場把自己罵個體無完膚。

可見成大事者,不能貪睡。

身為一介女狐,不認路算不得丟人,不過是我諸多缺陷裏滄海一粟的一樁,但發作在這節骨眼兒就有點雪上加霜的意思。怪只怪前些日子謹慎太過,將行李東一件、西一件埋得太嚴實,分藏在好幾十塊不同的青苔石和海棠林裏不同的老樹根兒底下。結果別人是找不著了,自己要全部尋回來也夠嗆。尤其埋的時候是白天,到了要找時卻是晚上,狐貍眼睛夜裏再靈光,辨不清方向也白搭。

連綿東陵丘十裏海棠林,每塊石頭、每棵樹都長得差不多。私毀婚約離家出走這種事,終究不孝不悌,又不能聲張,只得獨自吭哧勞碌半宿,好歹把阿爹這片寶貝林子裏究竟栽了多少海棠樹給扒拉清楚。一共十萬零兩千九百八十一株。不要問我怎麽數清的,一棵棵樹底下刨完坑,終於把耗時小半年預備下的行囊全部歸攏,我只想四爪朝天躺下靜靜。

這一靜就靜出了大婁子,不知怎麽就沈睡了過去,一覺無夢又到黃昏。本來說好一早在須彌谷會合,也不知現下什麽時辰,哥哥可還如約留在谷口等我。

一千六百年前那場大變故後,統領塗山氏的狐帝蕪君為保護族眾,施法布下天羅結界,將整個東夷神州封得滴水不進。塗山國從此與外界隔絕,無論來頭多大的仙妖神魔,一概拒之門外懶得相與。天羅印固若金湯,唯一的罩門只在朔望之期、父君閉關的小周天,法力相對較弱。這空隙轉瞬即逝,每隔三百年才出現一回,要是今兒走不掉,可就再沒機會。

一想到這關節,頓時頭大如鬥。那位雷霆鐵腕的遠古神祇狐帝蕪君,不巧正是區區不才在下的養父。

其實蕪君待我不薄,說是恩重如山毫不為過。雖是義女,撫育教養皆與親承血脈的長兄塗九歌一視同仁,甚至還多出好些罔顧原則的偏愛,懈怠、偷懶等不斷的小錯,能睜只眼閉只眼的也就放過了,從不狠心責罰。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和哥哥的區別。

哥哥是狐中翹楚,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自不必提了,難得的是仙根道骨上乘,頗有父君風儀,一舉一動莫不風靡萬千狐女。唯我這麽個狐中敗類,最大的作用是令全族蒙羞,順帶滋生無數茶餘飯後惹笑談資。掰指頭一算,迄今為止虛度狐齡九百九十九歲零九個月,從來也沒幹過什麽入得了眼的正經事。做狐不行,修仙不靈,實在辜負阿爹他老人家一片厚望,居然為我取名塗靈。早知今日,叫塗不靈還好些。

就這麽一個天不靈地不靈、廢柴得令人迎風灑淚的劣女,終於也要抖擻起來把破罐摔個驚天動地——違抗蕪君的旨意逃婚,勉強能算得上一樁驚動全族的大事。不知將來有無可能被樹成反面典型錄入訓誡書,被後世狐子狐孫們引以為戒。

都說好事多磨,此舉就算所行非正,到底也是有苦衷的。既然才剛開始,老天就給了這麽多曲折作暗示,或許意味著總有一天會變成件好事吧。

這麽胡思亂想著,惴惴不安的小心肝逐漸平定不少,腳步也變得輕松起來。我是一頭多麽治愈的狐啊,簡直是身殘志堅樂觀向上的活體教材。

俗話說久病成醫,這麽會自我安慰,大抵是因為從小飽受各種打擊。

每次同父兄一道出現在族眾面前,長老們都會搖頭晃腦地在背後掩著袖子竊竊議論:長得倒還真是……唉……可惜了。拿出得道高狐那種特有的冷淡倨傲,像在交流什麽彼此心知肚明的醜聞,偏又自矜身份,半個字也不肯再多吐露,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句,指指點點一番,再撫須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沒有真正明白過那微笑的意義,但在心裏沒來由地厭惡。從那些綿綿不絕的隱晦私語裏,七拼八湊出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我長得很可惜。

瘦骨伶仃一只狐,毛不光來也不滑,顏色也是毫不起眼的純白,好在沒什麽雜毛。但那些都不重要,最最要命的是——我只有一條尾巴!身為塗山狐族,這簡直是個致命缺陷,好比先天殘疾。至於為什麽會這樣,實乃不解之謎。

小時候著實為此難過了很久,哭哭啼啼纏著父君追問,我究竟是不是青丘撿來的野狐貍?為什麽連尾巴都只有一條?族中這一輩資質最差的狐貍塗大垂,癡長到六百歲時都立不起耳朵,也能拖著九條打卷的細尾巴在我面前招搖來去,出言譏笑。他拔高尖細的嗓子指著我大叫:你有什麽資格做我們塗山的少主,還好意思叫塗靈?你知不知道這個名字……

我尚來不及打聽這名字究竟飽含多少深意,大垂就被哥哥一記分花拂葉的掃堂腿踹上雲頭。渾圓身軀從我頭頂劃過一道令人讚嘆的飽滿弧線,翻滾如雪球,骨碌碌直往東陵丘旁的碧水寒潭砸去。那次以後,大垂見了我總是臊眉耷眼溜邊兒走。其實他心眼兒並不壞,大概身為弱者,心氣先自矮了半截,自卑又沒安全感,需得找個更弱的來平衡一下受傷的心。然而機緣不夠湊巧,萬物造化除了拼強弱,還得講究些許運氣。我雖不才,奈何靠山巍峨。大垂這下子被搞得身心俱傷,恢覆起來恐怕遙遙無期。

但願我走以後,折耳狐塗大垂能忘掉這段短暫屈辱的插曲,多把心思放在怎麽把耳朵修煉得直立起來上。我這個墊底兒的不見了,塗山最沒出息、功課一塌糊塗的就得數他,前景不堪設想。

至於我曾耿耿於懷的那個問題,則始終沒有得到答案。父君半瞇著眼,溫和篤定地告訴我:“你確實是我們塗山的狐,與青丘那一支並無半點幹系。閑言碎語俱屬無稽之談,不必放在心上。不過尾巴這種事,就像修為一樣,不可強求。”

世上無解的謎題太多,說來無非因果。但這麽不堪的果,反倒令我不敢過分探究前因,生怕受不住刺激。文殊菩薩也說,求知是萬千煩惱之源。既成事實,只得接受。

狐尾的淵源說來話長,其實也簡單。塗山狐是媧皇之後,開辟鴻蒙以來與天地同壽的上古靈物,天生九尾。而青丘狐是山林走獸修煉化生,尾巴要一條一條修,除非有莫大的造化機緣,能得九尾之尊的靈狐屈指可數。因此雖同為狐獸,秉性卻南轅北轍。

塗山氏生來便是高等狐族,骨子裏矜傲非凡,自謂具絕代之容姿,蓋世之靈慧。億萬年間皆避世於清凈福地幽林深谷,向來不屑與異族為伍。青丘狐則生來煙火塵心熾盛,品性奔放不羈,動不動就私奔到凡間發展出一段天雷勾動地火般的孽戀,且有愈挫愈勇的趨勢,前仆後繼無窮盡。那些流傳於世的狐妖志怪話本,皆是多情的青丘狐女們惹出的風流桃花債。年深日久,從此坐實了狐族妖行媚色、舉止浮浪的名聲。天性貞純的塗山氏被殃及池魚,眾口鑠金再也洗之不去。為著這緣故,我們塗山的狐和青丘的狐一向不大對付。

身後那條可憐巴巴的單尾,自然成了族人攻擊的最佳借口,流言蜚語從未止息。不記得哪位頗具爭議的先輩說了,萬箭穿心麽,習慣就好。

習慣是習慣了,後遺癥不容小覷。再頑強的心臟被戳那麽多個窟窿,心眼得缺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我自幼體弱,先天不足得很,鴻儒們顧及蕪君顏面,功課上並未多作留難,反倒隔三岔五通融一二,盡量避免我在同輩的比試中出醜。這番師德令人感慨,也難說不是“哀莫大於心死”,最後幹脆放任自流。然而這卻怨不得旁人,誰也沒料到英明如蕪君也會看走眼,不知從哪兒撿了塊如此不堪雕鑿的朽木回來養在膝下,越長越不成器。修煉得磕磕巴巴就罷了,連狐族一向引以為傲的皮囊也不周全。

沒有九尾這種一目了然的缺陷暫且不提,左胸腋下竟還長了塊杯口大的銀色圓鱗,毛發不生,摸上去又涼又硬像層厚甲,不知是什麽東西。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幾乎以為那是斑禿,沒有禿在腦袋上實屬不幸中之萬幸。雖地方隱秘不會被看到,縱化作人形也有衣衫遮掩,但隱疾就是隱疾,瞞天過海也瞞不過自己。總之內憂外患得一無是處,想想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悲到深處淚漣漣,就連哭,都不是件輕松的事。塗山狐聲線柔婉,泣如歌吟攝人心魄。我卻無論如何哭不出那等妙韻,反有個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毛病,流出的淚水當風化珠,顆顆晶瑩透亮,然而百無一用。據說東海鮫人一族也有泣淚成珠的稟賦,鮫珠一枚價值萬金,引得凡人貪婪心起,不惜葬身海底也趨之若鶩。

可惜對一只塗山狐來說,唯一的這點微末本事,也俗氣得很,和清心寡欲視金銀如糞土的仙家氣節絲毫不沾邊。塗山是東夷福地,漫山林芝仙果,水中遍生珠玉,俯首可拾,拿去裝飾洞府都嫌不夠清雅,丟還丟不過來,誰顧得上稀罕我的破淚珠子。末了只能自娛自樂,用來打彈珠玩。

族眾蕓蕓,唯有哥哥最護我、疼我,連那些分文不值的泣珠都一顆顆撿起來,放在玉凈瓶裏好生收著,說是總有一天會變成寶貝。

我委屈地揪住他的尾巴抽抽搭搭,“有什麽用有什麽用,塗山又不像青丘,熱熱鬧鬧、效仿凡人設什麽集市,金銀珠寶毫無用處,總不能得罪了人就說,大爺我給你哭一個當作補償?”

他撲哧一笑,伸出毛茸茸溫暖的前爪蓋在我耳朵上,“在塗山無用武之地,不代表在別處不會大放光明。有沒有用,以後你就知道了。”

塗山少主九歌,狐齡不多不少整一萬六千,慧根深種,早已開了天心目,能預知百千年後事。但彼時我是一點兒不相信會有他所說的那種以後,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離開塗山,離開父君和哥哥。

《八荒志》裏有塗山國史經,曰:“蕪君出世,無為而治,無有刀兵刑獄之苦。地皆七寶,衣食自然,民生豐樂,不貪錢財,鳳凰白鶴為家雞,麒麟獅子為家畜,純以道法為事,男女悉聖德貞潔,無有淫心。”

如此清凈寶地,我自幼生於斯,長於斯,在此流連近千載,如今竟真的要割舍而去了。但是,不得不走!

一切的根由,乃是父君匆匆與天族定下的那紙荒唐婚約——他要把我嫁給一只開明獸。

塗山這麽好,我終究還是寄人籬下的過客。狐帝蕪君的女兒,實在當之有愧。金枝玉葉的福氣太貴重,廢柴之身,縱一朝好運攀住了鳳凰的華羽,也不過變作一根枯枝,被瑞氣千條襯托得愈發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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