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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明珠委地付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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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萬物自有法度,神是神、仙是仙、妖是妖、魔是魔,凡人縱然也可以修道飛升,但總歸不是一路。

族中後輩們自幼苦讀,除了修仙法門,也需知曉身為靈獸該嚴守的規矩。那些厚厚的卷宗昭示了一個毋庸置疑的真理:跨越種族的戀愛一般都沒什麽好結果。別說涉凡,就連同族靈物之間也最好井河不犯,否則修為盡毀算輕的,死路萬萬千,條條通黃泉。

前車之鑒浩瀚如塵,隨手掃掃就有一大堆,花好月圓的結局卻罕見。譬如遠古前唯一一對歷盡劫波結成連理的銀狐女和黑龍君,是以狐女在渡劫時被挖去雙眼推下誅仙臺為代價。更近的麽,一千六百年前,阿爹膝下最珍愛的女兒雲門到底也沒能逃脫。

雲門帝姬是整個塗山國的禁忌,輕易不許提及。我對那個傳奇般存在卻無緣一見的姐姐所知甚少,只聽說她攪進那場遇龍不淑的孽緣裏,飽受折磨九尾盡斷,仙骨根根被剔得半縷不存,連法身元丹都被天火焚毀了。否則,以阿爹那麽大的神通,不至於眼睜睜看著愛女灰飛煙滅。

雲門姐姐的生母——塗山君後,也就是我名義上的阿娘,原身並非狐族,而是條名喚千葵的銀蛟龍。據說在潛修緊要關頭,得知女兒慘死的噩耗,一時氣血逆湧重傷了經脈,僥幸逃過死劫,但從此也長眠不醒,沈在摩雲池底,對日月晨昏四時更替再無知覺。父君踏遍三十六大羅天,想盡辦法討來一雙極樂果,化作冰蓮朵朵浮於池間,保持阿娘法身不毀、容顏如生;每逢月圓之夜,便攜我和哥哥同去探望。

我留在三丈開外的仙障中遠目望去,見一條巨龍盤蜷如雲,額頂如意珠澄澈晶瑩,被托在碩大的冰魄玉盤上緩緩破水而出,通體都籠罩著柔和銀輝。就連那天際異彩流光的奔湧星河,也不得不為之黯然失色,淪為陪襯。

父兄說我修為太差,恐被摩雲池靈氣灼傷,只可遠觀,不能離得太近。無論遠近,千葵都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第一條龍。從記事起她已沈睡了數百年,我們從未說過話,她應該根本不知道有我這麽個冒牌劣女的存在。但不知為何,每次遙遙相見,總能牽動起幾絲莫名的熟悉感,想要靠近卻又心生覆雜的哀怯之感,溫存而酸楚。或許能被蕪君收為養女,多少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在裏面。

我私下裏向哥哥打聽:“阿娘究竟傷得有多重,連父君那麽厲害的神通都束手無策,她會永遠這樣睡下去再也無法醒來嗎?”哥哥素來言行審慎,自開了天心目以來,忌諱更是多得了不得,雖堪稱塗山當之無愧的活體全書,可惜輕易無法澤及我等無知蒼生。

他蹲在山頂,叼著根紫藤凝望天邊沈吟了半晌,方艱澀地說出:“妙方寶境。如果能進到妙方寶境,尋得起死回生的靈泉作引,或許能讓阿娘醒來。但那太難了,妙方寶境瞬息萬變,不在三界五行中。據說法門千年一啟,沒人知道將顯聖在何處,又該如何進出。機緣難求,這和擁有多麽高深的道行沒什麽關系。”

我垂下眼皮搖頭哀嘆,感到無比惋惜。千葵的法身真美,銀光瀲灩似琉璃,炫目得難以言喻。若化成人形,該是怎樣一副傾城容色。無論飛禽走獸還是草木頑石,修行的第一要旨就是先化形。因為人身是天地至靈,是最接近遠古神祇的形象。

頓了頓,實在按捺不住心底好奇,接著再問:“龍是不是都長得這麽好看?”

哥哥一雙輪廓清朗的狐貍眼微瞇起,偏過頭來將我背心掃得一片涼颼颼,白毛根根直立。塗山氏與龍族交惡,積重難返再無轉圜,我不是不知。但想著阿娘也是龍,這般諱莫如深,豈非等同於對君後不敬。萬物有靈,良莠紛雜,本不該一概而論。神仙有墮惡,妖魔亦有良善。狐都分好壞,龍自然不能全一竿子打死,未免太有失偏頗了些。

腹誹如此,卻不敢辯解半句。舔了舔嘴唇,把未曾出口的大逆不道之言全咽進肚子裏,撐得立馬打出個忽忽悠悠的飽嗝。

脊背驀地滑過一陣暖流,是哥哥在將我身上奓起的寒毛仔細捋順。

“‘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後始知如幻身。’旁人偶說兩句玩笑也就罷了,唯獨你不可以。你是蕪君的女兒塗靈,和龍有關的只言片語,以後都休要再提,萬一讓那些長老們知道,非扒了你的狐貍皮不可。”

我一聽述經論道就要打瞌睡,忙諾諾點頭表示記住了。轉念又琢磨起那玄之又玄的妙方寶境來,也不知修出怎樣通天的緣法才能得其門而入,一窺乾坤。

摩雲池畔,父君凝望銀蛟的眼神深不見底,除了無能為力的思念與傷懷,還有些難以描述的情緒在翻滾糾結。一臥一立的龍與狐,像是在以義無反顧的姿態共同守護著某個遙遠的、屬於宇宙洪荒的秘密。

父君與阿娘情深意篤,當年緣起一念,也是歷經了許多波折才終於結成夫妻。

億萬年的漫長洪荒裏,確曾有過狐女嫁入龍族的先例。後代皆卵生,孵化後雄者原相為龍,雌者仍舊為狐。因此前從沒有龍女下嫁狐君,所以千葵和蕪君的後代品類成謎,直到第一雙兒女臨世。長兄九歌是條通身銀雪的雄狐,他的嫡親妹子雲門,則是四海八荒唯一一只半龍半狐之身的靈獸,稱龍狐獸。

這女兒顯然給了所有人一個始料未及的巨大驚喜。帝姬雲門,驚才絕艷,額間天生一朵鳳尾眉心輪,皎若弦月,象征著無上高華的祥瑞佛印。

千葵有孕之初,九瓣蓮盛、明珠投懷皆入夢來。懷胎三年九個月,帝姬始降。彼時塗山彤雲密布,雷鼓大作,紫氣長虹縱貫蒼穹,每一株天意菩提樹都分長五枝,結出五瓣花蕾。來自西方凈土的八十一只珍禽異獸銜鶴眼靈芝,繞洞府盤桓齊鳴。全族上下驚異歡騰,視為前所未見的吉祥瑞兆。

雲門天生九竅玲瓏心,九尾尖耳,青梅初長成,美貌已名動天下。更兼靈慧無雙,百歲即可幻化人身,未足五百歲時,第一場天劫都還未至,便已修得道法精益,在普陀珞珈山大光明頂受了佛蔭加持,仙途無可限量。

若非那場意外,她原該是繼承蕪君衣缽的下一任塗山女帝,終了卻落得個剔骨誅仙的結局。

思及前幾日剛在梨樹上磨了回指甲,不小心被木刺紮一下就齜牙咧嘴疼老半天,剔骨那得多麽疼,真是想想就打寒戰。太慘了!

如果不是這麽巨大的喪女之痛急需彌補,阿爹他老人家斷不會紆尊降貴從山野裏撿我這麽個不成器的棄狐幼嬰來養。雖也是塗山狐,到底來歷不明了些,根基有遺憾也是情有可原。

所有族人都一致認定這是個錯誤。他們認為,雲門帝姬沒有教養好,被條孽龍迷惑自毀仙途,縱然是天大的錯誤,也不能試圖用另一個錯誤來彌補,否則只會造成更聳人聽聞的錯誤。

總而言之,修道之途需得斬斷七情、清心寡欲,這麽簡單的道理,狐族兒女們學了一代又一代,莫非阿爹臨了倒老糊塗了,竟執意要不滿千歲的幼狐以身越雷池?

可他說,我沒讓你去愛那頭開明獸,只是讓你嫁人。

這邏輯陡峭得峰回路轉,想據理力爭也無從下口。果然親生的和撿來的就是不一樣,平日裏千好萬好,到了關鍵時候,打發起來獨斷專行得令人瞠目。

其實,阿爹的良苦用心我也不是完全不能體會。眼看下一場天劫將至,只剩三月之期,他非得火急火燎地趕在這節骨眼兒嫁女,再不開竅的狐腦子也能明白幾分深意。我根骨太差,貪玩、貪睡,修為不佳,快滿千歲才勉勉強強修成個女體,哪來的能耐挺身與天地抗衡。但渡劫這事為防徇私舞弊,向來避諱九親,再厲害的阿爹和哥哥也幫不了我。只有結一門位列仙班的姻親,才能借夫君之力共承天劫。

可據說那開明獸實乃是個鬼斧神工的獸,從沒有過艷聞纏身。乍一聽恁地清純,可七萬多歲的高齡還未曾婚娶,就實在算不得優點,反倒可看出他是有多不招人待見。更不忍細想的是,他居然長了九顆腦袋。

就因為我沒有九條尾巴,所以要嫁有九個頭的家夥來補償?且那廝還是個昆侖宮看大門的。簡直是晴天霹靂,說什麽也不能答應。

但誰不答應也沒用,在父君一力主張下,這門親事很快得以敲定。我多方求告無門,頓感了無生趣,整日躺在狐貍洞裏哭得奄奄一息,眼看洞口就要被那些一顆更比一顆大的明珠塞滿。

哥哥素來疼我,終於看不下去,然而就連他耗盡唇舌也勸不動固執的父君。最後他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覺得讓我偷偷見一見那頭開明獸,說不定能一見鐘情。畢竟我在塗山活了快一千年,除了那些滿懷鄙夷、自詡清高的同類,根本也沒見過任何異性。

三天後,哥哥從天族好友游奕靈官處借來一面天罡陰陽鏡。那鏡子非同凡品,乃是天上地下獨此一家的寶物,可照徹陰陽,通見三界之廣,萬裏之遙,黃泉地府的游魂散魄要尋出來也無可遁形,找個有名有姓的小小天官更是不費吹灰之力。

待鏡中那團繚繞的仙霧緩緩散開後,一扇金芒萬丈的巍峨宮門頓時映入眼簾。我上上下下找了許久,終於發現哥哥指點處,一坨不成形、黑不溜秋的物事正靠在玉階旁打呼嚕。巨大的浮雕梁柱上回紋與雲紋相錯,一看就氣派非凡,襯托之下,開明獸越發顯得形如螻蟻,寒磣可憐。

“妹子你看,那開明獸長得就是一副天打雷劈的模樣,不去扛天劫都對不起他。雖然醜了點,但我們塗山的狐是有內涵、有格調的狐,不能像青丘那幫俗物整天只顧以貌取人。”

我定睛把那九張天打雷劈的臉挨個打量一遍,果然每顆腦袋都醜得驚天地泣鬼神,各有各的難看,匪夷所思但絕不雷同。簡直不敢想象,他是被雷火燒焦了多少回才混上這守門的活兒!轉瞬又覺得這想法太不厚道,人家只是長得醜,又沒做錯什麽,遭到這樣暗地裏的嘲諷、嫌棄,委實不應該。我又不是正宗塗山帝姬,身上並無蕪君的血脈,長得雖也是個塗山狐模樣,但放在美貌名揚天下的狐族裏,泯然於眾沒商量,絕對算不上出挑,連尾巴都只有一條。

開明獸居著仙職,正經官門中人,答應娶一個來路不明、品相不佳的狐女,幫她承天雷渡劫,就算是看在狐帝蕪君的面子上,也確實算得上面醜心善的典範。且他身家清白俸祿豐厚,家底也算殷實。

我撇了撇嘴,肚皮翻白直挺挺倒向床榻。“還是讓天上的雷,劈死我吧!”

奈何我只是個淺薄的狐,狐貍的修為沒多少,狐貍的脾性卻一點不缺。狐族絕色,生性好美,對姿容的要求早就刻在骨子裏,放血都滌除不盡,真是一點辦法沒有。

哥哥默然無語,大概正暗悔自己做了件弄巧成拙的蠢事。我倒吸口涼氣,掙紮著爬起身來,眼中蓄滿一泡淚,揪緊阿哥的尾巴,結結巴巴剖白:“我如此貪睡,若嫁了這麽一堆天打雷劈的臉,就得天天做天打雷劈的噩夢,醒來一看見他,和噩夢裏也沒有區別。這樣算下來,不管睜眼閉眼,餘生都將再無可戀,就算能活個長長久久千年萬載又有什麽可羨?這麽悲慘的狐生,絕非所願啊,哥……”

碩大的明珠劈裏啪啦往下掉,砸得哥哥足尖立馬紅腫一片。他齜牙跳腳往後連蹦了數步,正欲一溜煙遁去,剛跨出洞口,就被那些滿地亂滾的淚珠兒絆倒,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自從在天罡陰陽鏡中見了開明獸的真容,我更加心意難平,撐著連月水米未進的身子骨虛飄飄求情,死馬也得當成活馬再醫一醫。

“父君是上古尊神,九重天上仙友眾多,有淵源的至交也不少,難道除了那開明獸就再尋不出個靠譜點的女婿嗎?”

阿爹尷尬地咳嗽一聲:“至交好友嘛,倒是有,然時日緊迫,一下子要尋出可堪此重托的來實在不易,再者說為父也不能恩將仇報不是?”

這話一出,我倆都雙雙楞了一下,好像有哪裏不對,又似乎……沒什麽不對的。

既然連把我嫁給至交都算恩將仇報,我就更不能為了區區一輪天劫陷父君於不義,落下個嫁禍於人的惡名。再沒出息,這點做女兒的自覺還是有的。為今之路,只有逃跑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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