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花沒飯吃了，他知道小蘭一定會嘆著氣收留他的。

回到九彩江，雪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不用擔心，藍家要是倒了你也會跟著倒的，不用擔心吃飯的問題，除非你是擔心到了黃泉之下會沒人給你燒衣。」

花捂捂額。他知道！這不是說說而已嘛，雪幹嘛要毒舌？所以說，他和紅黎深果然是同性相斥嗎？

坐在一邊倒著湖青酒的月，聽著花的話，沒擡頭，目光依舊專註在晶瑩的酒液上，唇邊卻是微微一笑。

月向來溫文，但這樣的表情還是相當少見。

花望著月的笑容，楞了楞，看向雪時，只見雪垂下了眼簾，沒說甚麽……矣？所以說，花才是遲鈍的那個？怪不得雪會發火，他是擔心月。

是了，以前尚在貴陽當官時，花和雪都因為不喜歡王都而少有外出，最常出去溜達的，反而是月。那時，小蘭也在王都，因為正值那一屆國試啊。因此，花最初才會對章澤蘭留下一個瘋子的印象。

「你早就認識小蘭了嗎？」花問了出口。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月這樣的人會一見鐘情。

月噗一聲笑了出來，看看他，卻又轉了回去，沒回答。花的嘴角抖了抖。那月當初怎麽主張要把小蘭殺掉啊！月的心思，花看不懂，又有幾分懂。抽了空，花拉著雪，單獨問他怎麽先前阻止，現在又不阻止了？

雪無棱兩可地說：「月沒去見她。」

矣？花扁扁嘴，不明白。說是哥哥，但這兩個家夥就比他早出生一刻鐘而已，怎的現在都端起了大人的樣子？

雪瞟了他一眼，續道：「就算是，只要月確定了他是認真的，我會無條件支持他。」說罷，他就走了，留下花一個人在廊下摸不著頭腦。

雪華嫂子端著一壺酒過來，「哎呀，花有甚麽煩惱嗎？」

花接過嫂嫂手上的托盤，「月哥原來都喜歡年紀比較大的呢。」仔細算來，小蘭比他們要大上數年。

……而且經常像個上了年紀的中年婦女一樣對些小事絮絮念。有時候，甚至像個老人家一樣喜歡在茶樓裏喝茶、吃點心，呆滯地消磨時間，還會在別人不註意時伸懶腰、捶肩膀甚麽的，動不動就說「現在的年輕人甚麽甚麽」……

「月嗎？」玉華側了側頭，「怎麽說比較好？嗯……其實，藍家的男人都像個小孩子一樣呢，所以是年紀比較大的女性會更能忍受你們哦。」

「……」矣？

「看啊，雪經常都會鬧脾氣呢，又喜歡欺負楸瑛，真是的！他連雞蛋到底要做甚麽口味都要發火呢，還不是小朋友嗎？」

「……」雪哥，快來牽走你的妻子啊……

花自問是一個頂天立地又非常有女性緣的標準藍家男人，所以，他決定不再想某些關於年紀的問題……好吧，相識多年後，開玩笑般的求婚被小蘭以年紀為由拒絕，這才是花鍥而不舍地散布流言的主因。是的，他就是任性的花，哼。心有所屬就直說，竟然用年紀來說事，哼哼，小蘭也太惡趣味了。

當然，他也想看看月的反應。

聽到他的求婚後，月一如既往地在小蘭的話題上笑一笑，一句都不多說。就算已經明白月不會做甚麽，花還是想試上一試，但結果還是失敗了呢。

想一想，小蘭其實很可憐，多年來一個認真的追求者都沒有。以她的身份，以她訂過三次婚的經歷，以她的閨譽，她嫁給誰都不合適。其實，嫁入藍家也不錯啊。他們三人已經不是當年的三個孩子，不會像當年雪娶玉華一樣辛苦，只要雪和月都支持，花要娶小蘭不難。藍家是最頂尖的貴族，一次的任性，還是能容得下的，亦沒人敢說甚麽。

花是真心覺得，他娶小蘭也沒關系的。他很珍惜這一個朋友，珍惜蘭對他的真誠相待，珍惜這個始終如一、有點磨蹭卻溫文爾雅的朋友。

花喜歡調香，他用尋常材料調制出味道淡雅的藍蘭花，送給他這輩子最珍惜的朋友。藍蘭花價格之高不單因為它有「藍」字品牌，而是那些大眾化的材料其實相當難得。比如蘭花，選的全是同類中的最精品，更別說那恰到好處的配方了。花覺得，只有這樣的藍蘭花才襯得起小蘭。

龍涎香的話，貴族的孤傲太明顯了，小蘭的傲氣是藏在最深的地方的。明明是弱點的「平民商人」，卻被她一步步地演繹成她的驕傲。

但是，小蘭說：「但是天天抹的話，很貴啊……」她摸著鼻子。

「……」花額角的青筋暴跳。小蘭的這些小處真的是讓人非常抓狂！那又是誰一擲千金只為吃上今年最好的全梅宴！小蘭真是前言不對後語的小人。單看她的言詞，實在怪不得別人看不到她的真誠。

所以，嫁來藍家，讓他保護她，不好嗎？

「花，有沒有幻想過自己將來的妻子會是怎麽樣？」但是，小蘭這樣問。

「沒有。」有。

小蘭望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輕聲笑說：「記得以前每次去完酒會，吐得天昏地暗時，我就想，或許有一天我會遇上一個溫文爾雅、長得又俊的人來陪我，告訴我不必做甚麽都可以活下去，他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就算是父親不在，他都會像父親一樣永遠站在我回頭就可以看見的地方。」她笑了起來，一瞬間神彩飛揚，「後來酒醒了，就發現自己在做夢而已，發現如果有人欺負我，我可以自己揮揮手，讓章家的人帶著棒槌沖上去。」

啊啊，真是個恐怖的黑州女人呢。

花甚麽都沒說，只是安靜地為她續上一杯茶，靜靜地聽。

她的神情平和下來，「要是我一直都在求別人幫我，藍宗主，你也根本不會理會我。」小蘭要毒舌時，也可以非常毒舌，絲毫不輸別人。

花也輕笑出聲。所以，這才是他一直既珍惜又帶了幾分敬佩的友人。花見過的聰明人有很多，但他願意相交的，只有這一個。

某天，正在閑晃的花看見有一個婦人戴著他送給小蘭的白玉棗子頭飾。偷的是不可能的，小蘭治家其實頗嚴；搶的更不可能，小蘭的手下都跟他們的主子一樣很兇殘；不可能是丟的，因為小蘭很明白「藍家宗主所送」的意義，不用白不用，她不會將之隨意丟棄。所以，只能是送的了。

他上前搭話，對方看見他的服飾，楞了楞，隨即恭謹地低頭回話，但應對甚為伶俐。她說，她是小蘭以前的侍女，叫青棗。

是跟她的啊？難怪都不甚慌張。

正在說著話時，一個小孩子飛撲向青棗。孩子的吃穿用度，都有著章家的征記。花想，將身邊人都安排成如此，是不是說小蘭心底裏還是有那一個成家立室的夢？到底是女子嗎？

聽到花的感想，月卻是在沈默後一反常態地出了聲，說：「你不想嗎？」

花嗎？他是不是在獨身一人也沒關系之餘，也有想過擁有自己的家？

果然，小蘭還是應該嫁進來的！花默默地望向月，月默默地轉過了頭，托著腮，悠然自得地在湖邊釣魚。

「月哥，」花攏著袖，閑閑地攤坐在草地上，「我會向小蘭求婚的，這次是認真的。」

月卻搖搖頭，微笑著說：「你不行的。」

月和章澤蘭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但他卻意外地懂小蘭。

花準備要認真求婚的那一天，小蘭正要離開玉龍城又去行商。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她，動作幹脆利落。

「花？」她看見他，甚為意外，但還是笑著揮手就要下馬。

果然，花說不出口，被月說中了。花笑著快步上前止著她，送她出城門。罷了，朋友和情人，果然是不一樣的，看著將自己打理得整整有條的章澤蘭，花知道他不必說出口就已經被拒絕了。

後來，傳來消息，章澤蘭接任成為了第一位的全商聯女性會長。

花想，真是意外地適合她的名稱呢。這麽恐怖的女人，就該有個更響亮一點的名頭。在全商聯多年的厚積薄發和章澤蘭最擅長的因勢利導下，在她任副會長期間，章三娘以靈活的手腕周游於各大商家和官府之間，將全商聯帶上一個新的高度。茶州的合作就是最為出彩，官家和商家合作的分寸絲毫不差，黃鳳嗚選人確是有眼光。嘛，雖然鄭悠舜也是茶州可為的重要因素，這也是章三娘所看見的「勢」。

事到如今，已經很難說哪一種生活才是最適合章澤蘭，只需要看著現在的她，就知道她在走最適合她的棋，現在的她就是最適合的她。花想起小蘭跟他提起過的身份論，想著如果三娘是藍家的公主，如今又會是何等樣的光景？

不，還是不。藍雪那要不生在藍家，那就不是藍雪那了，章澤蘭亦然。花噗嗤一笑。連他都被小蘭繞進去了，真是恐怖的女人。

所以章澤蘭去京城，花根本就是在看好戲的狀態。貴陽那起年輕人，如何應對得了這一位？花是在章澤蘭所有的友人之中對她最有信心的一個。

但看她想幹甚麽就幹甚麽，只要是她想做的，不惜一切代價都會做下去，滿朝上下沒有任何人可以阻得了她。不過是挨了個板子，她就輕易地插手進她原本無論如何都插不進的修法之中。以小傷換來全身而退，達到目的，章三娘的手腕向來不擇手段地漂亮。

就是有時候實在卑鄙了點……

在王都之爭中，用她的身家坑掉了旺季部署十年以上的抗蝗賑災功勞。花這樣說不是看不起小蘭多年來的成就，而是從大局來看，小蘭要東山再起實在太容易，不說他，不說管飛翔等人，只說黃鳳嗚也一定會幫她的，但旺季不一樣，政局瞬息萬變，機會稍縱即逝，當此時節，小蘭坑貴族派這一著不可謂不狠。事後，若是貴族派成，葵皇毅自會保她；不成，管飛翔也會看著她。加上賑災之名的庇佑，章三娘的退路無懈可撃。

所以說，小蘭是一個恐怖的女人，章三娘的名聲是有理由的。

亦是一個很可憐的人。

她到底算計了多少個晚上？怪不得她受不住，一定要出逃。花這樣說著，雪和月在一邊聽，玉華卻是言道，無緣相識，實是遺憾。花看向月，他的月哥又會遺憾嗎？

月知道花和雪想問甚麽，但依舊只笑著，用過晚飯後便去了湖邊，一邊小酌，一邊釣魚。他不遺憾，因為「藍雪那」就是他最適合的棲身之地，他也沒辦法想象被綁上藍之名的章澤蘭。因為，章澤蘭早就拒絕了他。

後來，月冒花的名向小蘭詢問十三姬的事時，花直接就說，月這樣寫小蘭一定會看穿的。他們三人要相互模仿是很容易的，月是跟十三姬的感情特別好，但也不必故意用他自己的語氣啊？就不怕小蘭認了出來不是花，不幫忙？但月搖搖頭，照樣笑著將信裝進信封裏，說是無妨。多年了，有的時候，月還是比他這個正牌朋友更了解小蘭。

月和小蘭不相熟，真的不是遺憾嗎？

花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待他自己亦已經成家立室，待小蘭都已經兩鬢斑白、成為名鎮一方的藍州州牧之時，他才明白，小蘭一早就拒絕了除葵皇毅以外的任何人。

「抱歉，夫君在何方就是對我而言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她笑瞇瞇地說：「現在，我心中之地是貴陽啊，真是抱歉了。」

花正在喝水，聞言沒憋得住，一口水噴了出來，只好怨念地瞪著小蘭。她分明是趁他喝水時故意說些惡心吧唧的話來整他的。整一個怪婆婆的樣子！小蘭撇開臉偷笑，嘴上還假惺惺地說甚麽「花？沒事嗎？」。

小蘭笑容，詮釋了甚麽叫幸福。

明知道由始至終都平安喜樂才是最大的幸福，但從來就是歷過風霜的幸福更為動人。章澤蘭的臉上，就是帶著這樣動人的笑容。早在她向著鐘傑潼又或是葵皇毅笑得如此快樂時，她就已經拒絕了其他人。除非是變態吧，否則，只要是知道她的故事的，誰又願意在這個可憐女子的笑容上劃上一刀？

辛勞一生，為的，不過就是這一個笑容。

花笑了笑，笑著與小蘭說再見，然後起身離開專屬於他和小蘭的酒樓包廂，晃晃悠悠地壓著玉龍城繁華的街道，回家和妻子吃飯。

直到那一天章澤蘭的孩子來拜會他，在葵伯清身上看見小蘭惡趣味的影子時，花笑了。

那是他最珍貴的友人，如同他送去為她陪葬的藍寶石一樣，再經多少雕琢，本質也永恒不變。

來到最後，所有的遺憾都已經不遺憾了。

看那雲卷雲舒、太陽東起西落，依舊。

作者有話要說： 下星期一，我會放上最後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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