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紫劉輝第一次真正聽說章三娘其人──

「……這樣的話，全商聯的幫忙就必不可少了。」在禦書房中，作為王的左右手、雙花之一的吏部侍郎李絳攸如是道，「不過應該不難接觸他們，先前秀麗和影月在茶州的行動也獲得蘭大人的幫助，這次的話，既是對茶州有益的學術發展，那位大人應該不會袖手旁觀的。」

「蘭大人……」年輕的王紫劉輝，托著下巴想了想，不確定地說：「是指那個全商聯的第一位女性副會長嗎？」原諒他，平民商會的確暫時未進入過年輕王者的視野中。

「是的，」李絳攸點點頭，「蘭大人與黎深大人、戶部黃奇人大人是朋友，先前正是受他們所托而對秀麗多有照顧。茶州府和茶家多年相抗，也有蘭大人在背後插手，她與鄭悠舜大人也是相識的。」

紫劉輝的臉色發青，恍惚被某兩尚書所散發的惡夢氣息侵襲，「……惡夢國試組嗎……」

抱著手臂站在另一邊的藍楸瑛笑道：「聖上應該聽說過那一屆的故事？」

紫劉輝點點頭，「就是說經歷了一場堪比貴陽大混亂的國試後，最後只有六人通過的那一屆。六人現在都身居高位，分別是吏部紅尚書、戶部黃尚書、工部管尚書、刑部來尚書、藍州牧姜文仲以及狀元，茶州尹鄭悠舜，全部都是萬裏挑一的頂尖人才，」劉輝的臉一片菜色，「而且每個人都有很恐怖的地方……因此為稱為『惡夢國試組』。」

「事實上，根據藍家的情報，『惡夢國試組』的相關人並不只這六人。」藍楸瑛擡起雙手，右手比了個六的手勢，左手比了個二的手勢，「最少還要再加上紅州牧劉志美，以及管尚書的義妹，出身黑州、原名章澤蘭的章三娘副會長。」

「劉州牧……？」今年只有二十歲的劉輝不明所以。劉輝腦海中的惡夢六人圖，又再添上了兩道看不清臉容的剪影。

「我也沒詳細打聽過內情，但是那一屆真是發生了很多不得了的事情呢。」楸瑛笑著聳聳肩。

李絳攸忍無可忍地隨手拿起一本書，砰的一聲狠狠地拍在劉輝的頭上，「聖上！我不是已經給你說過前朝的科舉改革了嗎！」

劉輝淚眼汪汪地捂著頭上被打的位置，「……是指導致厲行糊名制的科場弊案？」

「那正是黎深大人他們那一場國試時所發生的事。」絳攸的神情冷了一冷，「當時主辦此案的，正是時任殿中侍禦史的葵長官。他因此而聲名大噪，是奠定他成為禦史臺第一人的大案。此案超過三百人被斬，被抄家、流放者更是不計其數。」

楸瑛接口道：「弊案牽涉的人由上至下，當時協助葵長官掌握城下勢力的，聽家兄說，就是章三娘副會長。聖上不是拜訪過現任的貴陽下街十頭目嗎？在他們之前的前任十頭目，」楸瑛笑了一下，「就是被章副會長和葵長官聯手血洗的，這兩位的名號至今還是花街中的禁忌呢，章三娘也被戲稱三瘋娘子。也虧得葵長官從來不到花街，不然也不知道有沒有妓院敢接待他。矣？這莫非就是葵長官不近柳巷的謎底？真是可憐呢。」

絳攸抓狂地大吼：「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嗎！你這個不知廉恥的長春頭！」

「……靜蘭，」劉輝轉向另一邊的茈靜蘭，「你在茶州應該見過章副會長？」血一樣的人物，但又為甚麽會讓絳攸相信她會出手幫忙推動茶州學術之都的提案？

茈靜蘭搖頭，「不，我沒見過。」

絳攸皺起了眉，「蘭大人其時應該是在茶州的，這樣關鍵的時刻，她不可能不留在茶州鎮著商貿的層面。」

「她的確在茶州，也有見過影月，但她卻對其他人拒而不見。悠舜大人說此刻不必叨擾她，章副會長自有主張。」靜蘭稍稍低頭，額前劉海在他的臉上打上一層陰影，「雖然說悠舜大人相當信任她，燕青這個沒腦子的也聽悠舜的話，但章副會長的名聲並說不上好。她在茶州有不少慈善工作，但與此同時她和茶家也是有不少勾結，稱得上狼狽為奸。小姐他們提出茶州學術之都的計劃時，章副會長也顯然是多番回避。」茈靜蘭不信任她。

絳攸沈吟了一下，再道：「能讓悠舜大人信任，這一點我們不得不考慮。既然如此，聖上，您親自拜訪，如何？」

梑瑛讚同地頜首，「不愧是絳攸。章副會長到底是平民商人，以她的一貫作風而言，她不會亦不能拒絕聖上拜訪，這樣就可以解了秀麗小姐無法接觸章副會長之局。學術之都是不能完全依靠朝廷，全商聯的資源和各式各樣的人脈管道都是茶州所需要的。現在的全商聯，基本上就是掌握在章三娘的手上。」

「等一等，」茈靜蘭叫停，「絳攸大人，你單憑悠舜大人的意見就下此決定嗎？我不讚成如此輕率地讓聖上去見一個不知底蘊的人。與黃尚書交好，可看作是商業世家的來往；與黎深大人交好，就更不能作為章三娘人品的佐證吧？」

劉輝和楸瑛默默地望向絳攸。沒辦法，靜蘭的最後一句話太有說服力了。

絳攸冷靜下來的臉容正對著茈靜蘭，目光分毫不讓，「第一，蘭大人師承前門下侍中李文顯，系出官學名門，非一般商家，對官場的了解要比一般人深，是朝廷最佳的合作人選。第二，她的師弟崔昌豐現在正於吏部供職，近日也在搜集一些與提案有關的人事資料，再加上第三，蘭大人至今仍於貴陽逗留，可見她並非對計劃完全不感興趣。第四，學術之都的長遠利益非常可觀，雖然前期投入過大，但作為全商聯的實際掌舵人，蘭大人也未必就如此短視。」辦公時，李絳攸向來條理分明。

楸瑛笑著拍了一下靜蘭的肩頭，被他躲開後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我也會在場，章副會長今日就會到舍下，靜蘭不必擔心聖上的安危。至於信任……」

劉輝點下了頭，「那就等孤和章副會長見了面再決定。」

幕後籌劃再多，有的時候卻還趕不上親自見上一面。

「矣？是了，為甚麽章副會長會在楸瑛家裏？」待劉輝和雙花上得馬車，劉輝問。

「哦，這個啊，是家兄下的指示，說要將藍家的貴陽主宅借給章副會長暫住。」楸瑛笑得暧昧，故意慢吞吞地道：「說起來，這一位還真是一位大人物呢。」

劉輝緊張地吞了一下口水，絳攸撇開了臉，但耳朵卻是稍稍動了一下。

年輕人太八卦的話，會遭報應的。

只見楸瑛清咳一聲，然後道：「章副會長，曾經拒絕了紅黎深大人、家兄以及鄭悠舜大人的追求呢。」

「…………………………矣矣矣矣矣矣矣矣矣矣矣！！！！！！！！！！！」

馬車上傳來一陣驚叫，剛巧飛過的烏鴉也抖了抖，在車頂上落下數條羽毛。

所以，劉輝會怕小蘭、絳攸對她亦異常恭敬，理由真的是非常充份。

在過了好一段日子以後，章三娘才因為鹽鐵問題而再一次出現在紫劉輝的面前。與章三娘在外幾乎無人不識的名聲相反，她本人似乎十分低調，上次的事一了了，劉輝就再沒見過她，即使她後來為茶州瘟疫出了不少力，她自己並沒有正面出現在朝廷的視野中。

但這一次，卻不同了呢。將已經成為全商聯會長的章三娘正式地請進宮，是不是意味著，民間勢力掘起？在對方的多方推搪下，朝廷甚至感受到壓力。

「悠舜，」再一次被章三娘告知暫時沒空進宮，劉輝有些不安地望向他的新任宰相君，「三娘到底是甚麽人呢？」他總覺得，章三娘在欺負朝廷啊……其實劉輝也明白章三娘拖延的用意，但是鹽鐵價格關乎民生，乃國之大事，能夠置百姓生活和朝廷上層於不顧，章三娘也太鐵石心腸、太恐怖了吧？

和秀麗，和凜夫人，完全不一樣。

悠舜卻是微笑著說：「三娘是一位非常溫婉善良的女性。」

「……」劉輝的嘴角抽了抽。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情人眼裏出百合姬？悠舜這樣好嗎？他已經成婚了哦，怎麽能對甩了他的人還念念不忘！

悠舜望了望他，自是知道劉輝在想甚麽，畢竟，那個流言也有他惡趣味的一份功勞。悠舜忍不住撇開了臉，右手輕握成拳掩著嘴，忍俊不禁。

──□□裸的汙蔑。所以說，三娘一直都嫁不出去其實就是這起人害的。

「哈哈哈哈……」悠舜笑得很愉快，笑聲中帶著幾分難得的爽朗。他走到一旁的塌上坐了下來，放好拐杖，雙手放在膝上，嗓音平和地響起，「自從我的腳傷了以後，我就覺得路一日比一日難走。」

劉輝瞪大了眼睛──悠舜的腳，是被弄傷的？

「但是三娘卻是再難走的路都一定會走出來的呢，」悠舜再次笑了起來，「是跟我完全不一樣的人。就算渾身都被刺個破破爛爛，三娘都會慢慢站起來，然後笑著扶起別人。三娘就是這樣一位溫婉柔韌的美麗女性。」

「但是……」

「聖上覺得三娘的行事手法如何？」

「極其忍隱，也極其狠辣。」

悠舜搖搖頭，「聖上只說對了一半，三娘是一個理智的瘋子。」

劉輝楞了又楞。悠舜剛才不是說三娘很溫婉的嗎？「悠舜跟三娘認識很久了？」

「十年以上了吧？」悠舜的臉上浮起了些許追憶之色，「是很重要的友人呢，傑潼也是。」

「矣？」

「聖上飽讀詩書，也應當讀過鐘傑潼的作品？」

「是的，拜讀過他的長賦。聽絳攸說，國子監和禮部方面正在討論將鐘先生的作品也列入國試的考核範圍之內，最近的學風認為，近人作品亦當是士子所該修習的。」劉輝點點頭，「他在才學上的素養真的是非常讓人敬佩呢。」

「這一位，」悠舜臉上的笑容讓劉輝的背上莫名地發寒，「是三娘的未婚夫。如果不是因為那一場刺殺的話，他就會是我的同榜了吧？但是，聖上，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連續三次落榜。因此，葵長官一手推動的科考改革勢在必行。」

但是，那件案中無辜被牽連的人有很多啊。

劉輝再次怔住，他好像打開了甚麽不應該被打開的門扉。

而悠舜，再也沒有說下去。

待得章三娘終於願意入宮時，劉輝還是……還是覺得三娘果然很恐怖！

「官家的命令，民婦豈敢不從？就是為難也得從。葵大人，這就是您的意思了嗎？」

「章會長這是與朝廷叫板的意思？」

「民婦不敢，全商聯再為難也會盡力。」

這是劉輝自即位以來第一次看見有人正面跟葵長官叫板，除了悠舜還是一臉微笑，他看見就連站在一旁的旺季都默默地撇開了臉。這是何等恐怖的光景，這可是那個葵長官！這分明就是向葵長官叫板啊章會長！劉輝望著那個嬌小的身影，額角的汗珠滑了下來。

他也是在這個時候才發現，以前他和絳攸等人無視門下省的意見時，禦史臺一直都安靜得過分。如果葵長官早早用這個氣勢對他作出諫言，劉輝都很難說他一定不會屈服。劉輝側頭望向悠舜。

大家都說，貴族派是要反了。

劉輝並不願意與全商聯撕破臉，他自然知道這個時候還是跟全商聯合作為上，於是他打算出言緩和場面。無論如何，他如今是王。

但悠舜伸手暗暗地按住了他的肩頭，對他搖頭。

「三分之二。」

「五分之二。」

「六分之五。」

「一半。」

「謝葵大人。」

「有勞章會長。」

在旁人無法插言的情況下，葵長官和章會長已經將事情定了下來。

劉輝忽然覺得，在場的所有人好像都有一種默契，而他被排除在外。靜蘭跟他說，他不信任這裏所有人，而劉輝作為王，也不應該有信任這種東西。

是這樣的嗎？

會後眾人離去，悠舜也去前朝辦公。劉輝在執務室中坐了坐，還是覺得坐不住了，便起身前往後花園。每當他覺得孤單的時候，劉輝都會去躲在某個草叢內，抱著膝，一個人躲著。

身邊有很多人，但劉輝在這個時候還是覺得相當孤單，他並不知道自己除了聽悠舜的話以外還應該怎麽做。靜蘭說得對，悠舜也說得對，甚至就連旺季也說得對，而葵長官說的劉輝更連一句都反駁不了，那到底甚麽才是他應該做的呢？

退位嗎。

說到底，劉輝真的是只有二十歲，而他面對的是整個國家。

正渾渾噩噩地走著，劉輝見到不遠處廊下的兩道身影，便停下了腳步。那是站在油桐樹前的葵長官和章會長，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遠，亦不近，卻有一種和諧的感覺。一個眼神，一句對答，透露出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一朵朵潔白的五星狀小花隨風散落，恍惚是初夏間依然下著雪，鼻息間環繞著似有還無、極淡的花香。很多人都說油桐沒有味道，但其實只是花香太淡而已。

又是一陣風吹過，廊下的人同時擡起了頭，望向了那場小小的風花雪。

這樣遠遠看去，場面漂亮得像是景色從畫布上跑了出來，走到了現實之中。

劉輝踮起了腳尖，小心地退了出去。

劉輝有時候想，三娘或許真的是很溫柔沒錯。她會幫他整理被草叢弄亂的衣服下擺，會讓十三姬照看他被蟲子咬到的地方，又會帶好吃和好玩的東西給十三姬。衣、食、住、行，在刺殺之危未解前，十三姬在宮裏的一切都是三娘打理的，所以十三姬一直都很喜歡三娘，多次明確地表示希望三娘當她的嫂嫂。十三姬說，三娘是一個很可憐的女子，訂過三次婚，但沒一次是成的，所以就應該嫁進藍家讓她的哥哥大人好好愛惜她才對。

「三次？」劉輝一邊繡著花，一邊問。

「第一次就不用管啦，反正是死掉了。那個人逼三娘嫁給他，死掉也活該。」十三姬擦著馬鞭，一邊回道，「第二次，未婚夫是死於橫禍。第三次……」十三姬莫名地頓了一下，「我這不算是八卦哦，這是要對付天下的負心漢，力所能及地敗壞他們的名聲，替天行道。」

「矣？」

「三娘第三次的訂婚對象，是葵長官哦。」

「……矣矣矣矣矣矣矣矣矣矣！！！！！！！！！」劉輝被嚇了一大跳，差點被針紮著了手，「負心漢？原來不是三娘拋棄葵長官的嗎？怎麽可能！」

「……啥？」十三姬抽了抽嘴角，「你驚訝的地方竟然是這個？難道不應該是葵長官和三娘這個組合嗎？葵長官這種東西竟然得到三娘的垂青！」

「矣？」劉輝眨眨眼睛，歪了一下頭，「這不是很明顯的嗎？」

「明顯？」

「是啊，不是很明顯嗎？他們是一對戀人的事實。」劉輝若無其事地道，然後又低著頭繼續努力地繡花。

這次輪到十三姬楞住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章三娘走到了朝堂之上，正式地出現在整個朝廷的視野之中，卻並非用著她作為全商聯會長的身份。

高坐在上首的劉輝，看著大門吱丫一聲被打開，滿頭大汗、發絲也淩亂地糊在額上和頸間的章三娘走了進來，在金鑾殿的中央向他跪拜下去，說，要替她的義姐章燕甜伸冤。

就算被打也笑著說不走。

還很強悍地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又一次拒絕了藍雪那的婚事。

即使已經血汗混和，但是那個商人章三娘說，她不走。

劉輝發現，章會長無論是那個打扮得宜的女性，抑或是今天狼狽不堪地跌倒在金磚之上的她，依然是章會長。雖說人靠衣裝，但有些人就是外在的裝飾所改變不了的。

就算可被外表一時遮掩，但隨著年月時日，真心總會被瞧得見，這許就是所謂的日久見人心、所謂的內在？

其實，她和秀麗、和凜夫人、和珠翠以至碧歌梨，都很相像。

還是說，優秀的女性總是有著一些共同點？

劉輝望著堂下那個被侍衛扶著的章會長，鼻子酸了。那他紫劉輝，又是一個如何的王？在她們的眼中，他是不是很沒用？

他想讓秀麗和大家夢想中的那個國家到來。

───「你這個卑鄙的賤蹄子！我老婆子就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不過是你的一個丫頭你就這樣缺德，你簡直就是個惡毒心腸的賤女人！活該你嫁兩次就死兩次的男人，嫁不出去、沒兒子送終！你這個該死的啊！你這個黑寡婦，你不得好死！」結案的那一天，王氏族人如此喝罵著章三娘。

三娘的神色很平靜，就像是沒聽見一樣，臉上不正常的蒼白表示著她大傷初愈的身體狀況，但她依然沈默不語，默言地向劉輝蓋下了頭。她的身上，有著沈默的瘋狂，又有著濃重的悲色。

退朝後，她攏著袖站起身，與葵長官冷冷地對視一眼。悠舜對劉輝說，不用多久，三娘就會站到他的一邊。

亦即是葵長官的對立面上。

所以，三娘到底是甚麽樣的人呢？劉輝覺得，十三姬說三娘很可憐，這倒是真的。

但是十三姬也說了，要可憐三娘的話，那就真的是太冒犯三娘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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