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是家中獨子，但是作為行走江湖的義氣兒女，管飛翔一出門基本上就到處都是朋友兄弟。這一次也不例外，雖然是第一次離家出走至陌生之地，但是一路上，飛翔依然收獲了滿滿的友情和好心人的幫助，一頓都沒餓著──所以說，人有時候不帶腦子出門會比較有福氣？

但有些時候，腦子還是必需品。

管飛翔眼看著連日來請他吃點心的姑娘，人家臉色黯然地看著自家姐姐要被有錢公子哥搶去做妾，他眼珠子一轉就明白了姑娘的擔心，立馬砸了桌子給姑娘姐姐出頭。好吧，他當然知道姑娘姐姐其實很喜歡嫁進富有人家，但姑娘本人不喜歡啊，依那有錢混球的性格，姐姐得了手，妹妹還會遠嗎？這麽點彎彎道道，飛翔還是明白的。

搶姑娘到底不是好聽的事，胡搞蠻纏將事情鬧大，混球大概有一陣子都不會再來鬧事，待姑娘的心上人來把她娶走就好。

身強力壯的管飛翔正砸著桌子時，另一桌的文弱書生竟亦拍案而起。

「豈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強搶民女！」書生一手指著前方，氣得帽子都歪掉。

對方冷笑一聲，轉手就將一盤菜扣在了書生的頭上。

「……」飛翔默言無語。傻子有的是，但武力值為零還強出頭的傻子，市井之中他還真沒見過。

於是，他好心地幫書生小哥報仇，將另一盤湯水精準地扣到對方的頭上，再一拳打上去。奶奶的，當他九紋龍管飛翔是好欺負的？

於是……嘩哈哈哈哈，管飛翔毫無愧疚之心地在酒家中大肆搗亂，歡快地砸桌子、丟杯子的時候，一手還不忘護著不停地碎碎念說教的某書生。正打得高興，飛翔卻見一只碟子就要飛向站在一旁的某章小姐，飛翔見場面已鬧得差不多了，便把心一橫，架起小姐和書生落跑了。

於是，三人的緣份就牽起了。

飛翔當然聽過章家的大名，這可是相當出名的一個商人家族，只是在飛翔的記憶中，章家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消聲匿跡了，沒想，他竟是見到一個章小姐。四海皆兄弟，章小姐倒不像是忸忸怩怩之人，在牢獄之中神色也相當平穩，飛翔便報上了名號，跟對方交了個朋友。

章小姐好氣魄，知道飛翔是何許人仍願意相交。

飛翔，可是黑道出身。看上去很拉風，實際上，是都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的黑道。

後來飛翔問她，人家小姐卻是微笑著道：「問你一個問題。」她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指搖啊搖，「黑道、官、商，分別何在？」

相當大膽的問題。飛翔開口欲答，卻竟是發現自己答不出來，只好抓抓後腦勺道：「我現在答不出來，但我知道有不同。」飛翔的答案，迷惘中帶著堅定。

「飛翔的坦率直爽當真少有人能及。」她笑了笑，「有不同，亦有同。」章小姐啡色的眼睛似有亮光閃過，飛翔再細看時卻只見人家一副天然呆的樣子攤攤手，「誰知道？至少是人？矣，我可沒說黑道是對，亦沒有排除不是人的人。」

「…」飛翔被這些兜來轉去的話繞得有點頭暈。

但他知道，章小姐的意思是沒嫌棄他，也沒怕他，只是跟他做了最簡單的平輩論交。可對著他這樣的背景，如此簡單才是最不簡單。飛翔看著章小姐一臉純良溫婉地忽悠鐘書生收下她的禮物，一邊隨心高興就大手一揮，請了整個酒家的客人吃飯同喜，飛翔擦著鼻子嘻嘻地笑了兩聲。外面的世界，真有趣。

真是有意思的人。

鐘傑潼是一個正直得讓人既抓狂又佩服的家夥，難得的是，他的書呆子氣並沒有影響他的日常生活，還是很顧家的，並非一頭就紮進書中之流。飛翔對他非常欣賞，他向來也佩服有真學問的人，便死纏上了鐘書生。鐘書生是就是啰嗦了點，但仗義這點也是真的，明明不如章小姐清楚飛翔的來歷，卻還是讓他住了在自己的家中。

嗯，這點就有點過呆了吧餵？

跟章小姐說，人家小姐卻輕飄飄地道：「那飛翔是壞人嗎？」

管飛翔搖頭。老子出生於黑道世家又不是他自願的，他可還是正直青年一枚！

穿著廣袖的章小姐，不符形象地聳聳肩：「那不就得了？」

「……」矣？

章小姐壞心眼地瞇瞇笑了一下，輕呷了一口茶。

……好吧，他和章小姐都有默契了，鐘書生這類型根本就是傻人有傻福，才用不著他們擔心。不過……飛翔總覺得讓人擔心的其實是他自己吧？一個是天然黑，一個是……飛翔摸摸下巴，為章小姐下了滿肚子壞水的結論。總而言之，他認識了這兩位朋友的日子真是過得無比熱鬧。

某日，飛翔和傑潼去拆了某人販子的檔口，被人拿著點了火的弓箭追著跑了十二個街口，快到第十三個街口時，遇上了猶如公主出巡般帶著大票人而至的章小姐。土豪啊土豪，地方豪強這種東西果然不能小看！

「停轎。」溫婉的聲音從轎中傳出，走在轎邊的侍女燕甜打起簾子，扶著章小姐走出來。章小姐慢悠悠地站好，然後一臉驚訝地跟他們問了聲好。

「…」管飛翔一口血被哽在喉中。他們身後正有一堆扛著火箭的兇殘人販子，章小姐可以給點危機感嗎？話說回來，飛翔也不是魯莽之人，他只要扛著鐘書生跑到第十五個街口就會到達衙門，脫離危險。

所以，章小姐你擋路了……

章小姐探頭張望了一下，略一沈吟便攏著袖，舉起纖纖素手，可愛地歪著頭一揮手。頓時，章家仆從抄刀的抄刀，拿弩箭的拿弩箭，一字排開擺出陣勢，將追著飛翔他們而來的人販子嚇得停住了腳步……管飛翔捂了捂眼。犯規！這是犯規啊餵！弩箭甚麽的是軍器！有錢人真可惡！

章小姐又側了側頭，微笑著拱拱手，揚聲道：「未知這是哪路英雄好漢，要如此追逼在下的朋友？」看她說得，像是被拆檔口的是飛翔他們而不是人販子們……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所謂商人的臉皮？

章小姐，為甚麽你要離可愛小姐的康莊大道愈奔愈偏了啊……

飛翔將肩上的傑潼放了下來，扶著扭了腳的鐘書生默默地站到章小姐的身後。

「各位？多得有罪，還望見諒。」章小姐給人販子們彎了彎腰，道歉。

鐘書生見此，倒是沒說甚麽，因為明擺著是章小姐在欺負人……飛翔沈默地擡起頭，以四十五度角望天。他雖然是混黑道的，但管飛翔可以對天發誓，他從來都沒見過有人如此無恥，帶著比對方多數倍的人力以及大刀、弩箭、流星錘、血滴子的類似物甚麽的來跟人道歉。

無恥，太無恥了。

卻又莫名的爽。

飛翔看著人販子們灰溜溜地走了後，忍不住大笑起來，大力地拍著章小姐的肩頭，也沒註意到人家小姐被他拍到差點要跌倒。他真的是太高興了，章小姐是妙人，妙人也！

群毆真的是爽爆了。

章小姐撫著被拍痛了的肩，苦笑了一下，卻沒出言相責。呆在一邊的鐘書生抽了抽嘴角，滿臉糾結。

他們三人之間的過往，還有許許多多，比如章小姐讓人將他和鐘書生捉來的采花賊痛揍了好一頓，這才微笑著將人交到衙門，轉手再給巡捕遞上金釵，確保他們揍人之事會被官府當成看不見，確保那采花賊必定入罪。看著清清秀秀的一位小姐駕輕就熟地行賄，飛翔和鐘書生總是滿臉扭曲──卻沒人會去質疑她的行事。

挺解氣的不是？

尤其是，對著那麽一個腐朽的官府。

就是鐘書生，他罵的，亦是官府。

章小姐扭曲歸扭曲，咳，但到底，是好人。

黑州的章小姐，她的名號不知道由甚麽時候開始流傳於州都之中，然後又漸漸的，流傳到整個黑州之境。全商聯的章幹事，人人說起都能道出她的三、兩件軼事，卻沒人摸得清這一位到底是甚麽性子。

善良正直嗎？貪贓枉法的事她可做不少。

陰險狠毒嗎？黑州的百姓可都知道，只要有人遇上了困難，找章幹事準沒錯。

不過最重要的事，飛翔卻是覺得外人永遠都不會知道的。這一位妙不可言、滿肚子壞水的小姐，竟然會為了保他和鐘書生而願意搭上自己的名聲。看她的意思，反而在為連累他倆而心懷愧疚。如此對待他們這些相交不過數月的朋友，實在是出乎飛翔意料之外的真誠坦蕩。

章小姐輕拉著聞言嚇了一跳的鐘書生坐下來，用極為溫婉的聲音道：「聽我說，我已經想好了計劃。我不會真的嫁過去。傑潼兄，你不用生氣，據我所知，禦史臺已經來人。」作出如此決定的她，臉上還是帶著微笑。

清清白白的名聲，對女子來說，太重要了。

她卻不要了。

一開始，飛翔自問看不透她；如今才發現，章家小姐的為人，其實透透亮亮。

他知道章小姐為人穩妥，作出此決定就是自有打算，飛翔亦是爽快人，便不再多說，將這一份好意放在心底裏收好，然後一拍桌子，將她認了下來。

沒錯，認下來，章家小姐章澤蘭，今後就是他管飛翔認定的摯交！

「阿章，你這個人，我認了。你要是願意的，我們今天就結為異姓兄妹，如何？」管飛翔自是知道他們的背景各有問題，只是，章小姐既不以此來衡量他，那他也無需過多忸怩。

章澤蘭呆楞過後，亦爽快地認下。這才是她吧？豪氣不讓須眉的章小姐。

然後，再加上鐘書生，黑州三兄妹出爐。

這一晚飛翔喝得酩酊大醉，鐘書生艱難地扶著他，一手還要顧及不停滑下的書生帽，好不狼狽。

但飛翔仍舊開心，「大哥！」他呯呯呯地拍著鐘書生的背，「真想不到啊！這一趟老子認了個好大哥、好三妹！阿三這人，我認了！真想不到啊！」

文弱的鐘書生忍住背上的痛，努力地扶好歪歪斜斜的二弟，怕他摔倒，「二弟此言，不妥。」唉，他一把抽住飛翔的腰帶，防止飛翔再滑下去，「三妹為人豪爽，實為女中豪傑，行事需、咳，稍為不拘一格，何來想不到之說？」

飛翔楞住。他一直以為他與章小姐之間較有默契，而鐘傑潼則是他們真心敬佩的大哥，卻沒想，心中最清明的其實可能是鐘傑潼。鐘傑潼由一開始就認定了章澤蘭是個好人，比飛翔更早看清。

「大哥，」飛翔大著舌頭問，「那我呢？」

「二弟？」鐘傑潼側著頭，真正純良地笑道：「當然是正人君子。」這一個笑容，映著飛翔的蒙眬醉眼中，刻在了他的心裏。

彩八仙在上，管飛翔為人多年，第一次被人稱作正人君子。

卻又，誰能說他不是呢？雖然他是儀容不佳，老是穿得丟三落四，但又誰人能說管飛翔品行不佳？

一個絕對不會貪贓的工部長官，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然後嘩啦一聲，飛翔的腰帶終究是受不住拉扯，被傑潼拉掉了……

「啊！」某路過的婦人看著他倆，突然尖叫著跑掉。

飛翔和傑潼僵了僵。他們是清白的，就算飛翔的褲子被傑潼拉掉，他們都是清白的啊～～～～～～

後來的後來，飛翔再想起這些往事時，恍如隔世。

那一年熱鬧的國試，成為他們三兄妹的訣歌。看著鐘傑潼的屍體時，管飛翔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呼吸的了，再回過神來時，他已經伏在鐘傑潼身上狂嚎。黃鳳珠和姜文仲死拉住他，管飛翔卻像是瘋了一樣死命往鐘傑潼的屍體上撲。

「大哥！」管飛翔撕心肺裂地叫道，一雙大眼滲出了淚水。他能夠成長到足以參加國試的程度，都多虧了鐘傑潼孜孜不倦地教導他。

那一個指著青天白日，恍惚永遠都不會對公義失去信心的傻瓜。

某程度上，身處於紛亂圈子中的飛翔和澤蘭，都是被大哥救贖的。

「你給我冷靜點！」姜文仲往飛翔的肚子揍了記狠的。

兩人都阻他不住，來俊臣亦過來幫忙，一手用力地扯著飛翔的臂，一邊冷冷地道：「搜證尚未結束，不要給我破壞現場！」

飛翔呆住。是啊，他還要找出殺了鐘傑潼的兇手。

還有……

「阿三，」飛翔沙啞著聲音道，「我們要通知阿三。」

全場靜默。他們都記得，鐘傑潼有一個溫婉美麗的未婚妻，章澤蘭到來後，不哭亦不鬧，表現得比飛翔冷靜多了，飛翔望著三妹卻是愈加不安。他知道的，知道他的三妹才不是冷若冰霜的人，她的情感一點都不比任何人少。

於是，他抱著三妹，拍著三妹的背，兩人一起狠狠地痛哭失聲。

這個時候，飛翔才發現三妹原來是一個只到他肩頭的小姑娘。他又想起了大哥總是小心地護著三妹，猶如三妹是一介弱質女流。

他又不如鐘傑潼清明了嗎？

章澤蘭，親手為鐘傑潼報了仇。望著她，飛翔的心就難受。他寧願阿三甚麽都不會，乖乖地讓他來做這些事，但阿三就是阿三，明知道代價，即使知道她自己一生都沒可能釋懷，她仍然奮不顧身地讓自己的雙手沾上鮮血。阿三清秀的臉，自此至終都蒙上了一層陰霾，就算是在多年後重拾歡顏，那都已經是不一樣的笑容了。不是抱著對世界充滿希望的歡笑，而是明知道世界不漂亮但卻努力讓自己幸福起來的笑容。

──即使如此，飛翔依然感謝讓阿三在下半生再次笑起來的葵皇毅，因此他從來都沒對葵皇毅和阿三的事多嘴過半句。

阿三高興就好。

阿三，又滄桑了許多，再美麗稚嫩的容顏都遮不住。

飛翔早知阿三聰慧，但他更在意的是阿三隨後的那場整整一季的大病。前去探視時，半靠床頭坐著的阿三總是望向窗外，像是對窗外的陽光有著無限向往。飛翔心中不忍，便想帶她到園子中走一走，阿三卻是搖頭。

「不了，我有點累。二哥，謝謝你。」蒼白的臉上，是溫婉的微笑，有著反過來安慰飛翔的味道。沒多久，話題就被阿三轉到飛翔身上，不經不覺地套著他的話，引他訴苦，安靜地聽著飛翔剛進官場的不順心，然後輕聲細語地排解他的不快。

就像是當日一臉冷漠地算計敵人的，不是她。

聊過後，阿三又轉頭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阿三有一個習慣，就是總喜歡將目光放遠、放空。她甚麽事都愛操心，又像是甚麽事都其實不關她的事。問她，她又笑了。

「因為，做與不做，太陽依舊會升起啊。」她披著薄薄的外套，笑道，「啊，別誤會，我可是需衣需食的普通人，當下不吃飯的話絕對會死掉的，沒有懶惰不做事、看破紅塵修仙的意思。不過，你看，你今天給口渴的人一杯水，對他和你是有意義，然而，世界不會因為一杯水而有任何改變。我是這樣覺得的。啊～這樣想，有時候還真是想躲懶，可惜不行。」她又再次不符合形象地聳了聳肩，攤了攤手。

有著那麽一點女流氓的味道。

但就算阿三說著多市儈、多現實的話，飛翔卻從來沒有在她身上找到過廉價的味道。阿三，妙到讓人心疼的性子。

飛翔也隨她笑了，「想做就去做好了，哪來這樣多磨磨蹭蹭。」他想，阿三或許可以成為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還是不，飛翔覺得，阿三現在就已經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了。

阿三輕笑出聲，「是，繞了一大圈，結論亦不過如此。受教了。」

他們相視一笑。他們的思考方式、甚至堅持的東西都不同，但總是能相互理解和支持。人說君子相交，大概亦不過如此。

大哥不在了，做二哥的，得更好地照顧她才是。一個季度過去，阿三的心情總算稍稍緩過來，在飛翔多次的哄騙下，她終於願意搭著他的手一起跑到某座山丘上，看那天際的光亮。

但又話說回來，阿三的行動力實在高到讓人臉皮抽搐，轉眼間，身體好起來的阿三就跑到了甚麽人都護不住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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