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八十八章 喜不易

關燈
在我擡頭望他時,皇毅也正望著我。他灰藍色的眼珠,正好清晰地倒影著我啡色的眼睛。

「有、有喜!」紫劉輝一臉驚喜地跳了起來,表現得比我和皇毅還要興奮,「葵長官的孩子……」他臉上的表情飄忽了一瞬,「三娘的孩子一定會很可愛的啦!」這樣說著,但劉輝其實一次都沒抱過悠舜的孩子,並不是親近孩子的人。

「三娘的孩子啊……」回了中央又莫名地在此時冒出來的藍楸瑛,摸著下巴,「如果是男孩子就好了,讓雪那哥努力一下,趕快生一個女孩子,就正好湊一對,滿足十三姬拐不走三娘的遺憾。」

劉輝不讚同,「女孩子也很可愛!楸瑛你這是覺得秀麗不可愛嗎?黎深大人的孩子如果追不到遠姬,也可以跟她發展一下嘛。」

「不,這個的話……」藍楸瑛隱晦地瞄了皇毅一眼。

皇毅冷冷地盯住這君臣二人。

「楸瑛!愛情是絕對不能夠被這些東西阻擋的!即、即使是葵長官,」劉輝口吃了一下,「孤也一定會好好保護小娘子的愛情!我們要勇敢地大聲說愛!」

不,我的孩子才不會叫小娘子……

一旁的宮中兵士、小吏則是用敬畏的眼神望著我……的肚子。這可是葵長官的孩子──我恍惚聽到他們這樣說。剛嫁給皇毅時,我好像也聽到他們的眼睛說這可是葵長官的妻子。

大家都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啊。

「哎!」紫劉輝右手握成拳,在左手的手心捶了一下,眼神亮晶晶地道:「我們還沒有女性官吏生產假期方面的章程呢!嗯,要說這方面,果然還是要跟身為女性的秀麗、啊不,是紅官吏好好商討一下。孤這就去!」紫劉輝一轉身又跑走了。

但是,陛下,秀麗尚未出嫁,你為什麽不去問凜?想滿足您的一己私欲亦請找一個好點的籍口啊……

藍楸瑛向我笑著,認真地道賀。

我正想說甚麽,身旁的皇毅已經彎下身,緊握著我的手。我便沒再多言,只向他笑了笑。皇毅的表情與平日無異,但手下的力度卻一直都沒有放松,緊緊地牽著我的手,另一手環過我的腰,不敢再抱起我,慢慢地將我扶去了太醫院好好休息,再作詳細的診斷。

原來,我已經懷孕兩個月了。太醫說我的年紀確是個問題,即使熬過頭三個月,生產時也很可能會出問題。不過我的身體向來都好,也是可以試試看,加上合適的調理,也不一定會有事。

所有人都出了去後,只剩我和皇毅二人留在院裏的房間中。我靠坐在床頭,望向皺著眉、抱著手臂站在床邊的皇毅。他回望我,我便向他又笑了笑。

「不高興嗎?」諒你也不敢說不,哈哈。

皇毅撇開臉重重地嘆一口氣,然後掀開衣袍下擺坐在床邊,伸手深深地抱著我,手下的力度卻明顯要比往日輕。我靠在他身上,皇毅一下一下地輕拍著我的背,側頭吻了一下我的鬢邊。

「不要擔心,」我輕聲道,「陶太醫不是說了沒事嗎?多多註意就是了。生死有命,能待多久,也是天註定的。」見他沒回話,我便開玩笑道:「真不高興?」

「胡說八道些甚麽!」他低斥一聲,「給我好好休息。」

「皇毅?」我稍稍直起身,正看著他,伸手捧著他的臉。

他擡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別亂想,好好地休息。」

「是,知道了。」

我順著他躺好在床上,他給我置好枕頭和被子,又輕輕地抽去我的釵環,讓我睡得更舒服。我眨眨眼睛,望向皇毅,皇毅低下頭在我的額上吻了一下。

「聽話,」他伸手撥開我的額發,放輕了聲音,「睡一陣子。」他握住我的手,頓了頓,「我在這陪著,不要想太多。」

我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擔心的人何止是他?我怕就是順利生產,我此般年紀生下的孩子也會不健康。並不是沒有想過孩子的問題,只是我和皇毅都是順其自然的態度,並沒有真的細想,兩年過後此事亦忘得七七八八了,做好就此兩個人相伴一生的打算,卻沒想……今年,我已經虛歲三十九了。

突然發現,自己的生命原來很可能已經蹉跎大半。

我閉上眼睛,在皇毅的輕拍下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天色已然暗下,但皇毅還是靠著床柱坐在我的身邊。他握住我的手,眼神卻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甚麽。我拉了拉他的手讓他回過神來,不想看見他繼續眉頭深鎖。

「不用工作嗎?」我向他笑了笑。

皇毅伸手撥開我的額發,掌心擦過我的額頭,「沒事,請假了。」

我繼續向他笑,他依舊冷著臉,我仍然勉力維持笑容,半晌,我敗下陣來拉下嘴角,翻了個白眼,他倒是向我挑了挑眉。我只是想測試一下笑容的感染力,沒想到不成功啊……現代人誠欺我也。

「腦子又不正常了?」他屈指輕彈我的眉心。

我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我告訴你,常常冷著臉的話孩子出生以後都會冷臉的。」

「總比傻笑要好。」

「……」孩子,我拜托你不要跟你爹一樣拜在嘴毒之神的門下,乖,娘帶你去找金魚君。

皇毅輕笑一聲,俯身扶我坐起,「好點了嗎?」

「本來就沒事,只是有點累而已。」我側頭按了一下脖子,「就是想起來走走。」見他抿著唇,我失笑道:「沒聽太醫說要多走走嗎?沒事的。」彩八仙啊,我對於接下來八個月的生活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皇毅幫我戴好披風,以慢得實在有點過分的步速扶著我到禦花園邊上略走了走。我想說不必如此,但看他的神情,我還是乖乖地閉上嘴,順著他超級慢地走。不想他太過擔心,也是為了保護好我們的孩子。

三月末的天氣已然暖和起來,空氣間還帶了點濕潤,讓花骨朵們更添嬌嫩。風一吹過,種滿了整個禦花園的櫻花樹便順著風的帶動,飄下片片櫻花。一陣風過去,皇毅擡手撿掉我頭上的花瓣。我看著他,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

「像個瘋子一樣。」皇毅低聲道。

「皇毅,」我笑瞇瞇地說,「我想吃櫻花糕。」

皇毅狀似煩惱地嘆一口氣,但還是應道:「嗯。」

「還有櫻花茶。」

「茶有藥性,問過太醫再說。」

「是,知道了。」我將頭靠在皇毅的肩上。

他伸手,緊緊地抱著我。櫻花、龍涎香、藍蘭花,還有身周帶著濕潤的青草氣,世界恍惚一下子多姿多采起來。它們的顏色或許不夠鮮艷,還帶了夕陽的暗橘色,卻不似午陽炙人、朝陽刺目,只讓人感到更加的溫暖。我閉上眼睛,放任自己的重量靠在他的身上。

我們相識,有二十三載了。

終於還是迎來我和他的孩子。我還是跟剛穿越時一樣,不相信神的賜福,但這一刻我還是覺得感恩。

要惜福啊。

皇毅,我愛你。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至夕照都在我們的眼前完全落下,才有小吏來報宮門快要下鑰,我們這才出宮回府。

回到府中各自梳洗好,皇毅跟我商議著府中再添人手的事。近兩年府中已經增加了不少侍從,我已經很少再自己打理家務──難怪都說討老婆得有老婆本,我一進門就花了不少錢,皇毅養我還真不易啊,抱歉、抱歉──不過我仍然一直沒再找貼身侍女。我現在的懷象不算穩,找人陪著也好。

皇毅坐在塌上,雙手放在膝上,「找侍女怎麽像是受了委屈一樣?」

我隨口應道:「啊,又花錢了。夫君大人,辛苦你了。」

「……」皇毅伸手輕扯著我的臉頰,「老實說話。」

扯,我讓你扯。我擺出死魚般的眼神,道:「我怎麽不見你身邊有人?」皇毅的疑心病比我只重不輕,我們的身邊都不能輕易留人。我拉住皇毅的衣袖將他的手扯下,「我的臉夠松的了,相公,不用再扯。」

皇毅額角的青筋猛地跳起,反手握住我扯他衣袖的手,另一手再次扯上我的臉,在我的臉頰處來回地扯,恍惚在驗證著我皮膚的松弛度,口中偏不停:「你以前不是離不開貼身侍女的嗎?」

啊,這貨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討人厭。我聳拉著肩膀隨他玩,有氣沒力地說:「你以為找個能信的人很容易?」

皇毅玩夠了,便轉手輕撫著我的臉,溫熱的手掌扶在我臉間、頸間,「你先前的幾個都像瘋子,但還都算能用。」

「是,辛梓她們都很好,能有四個可以信任的侍女是我的榮幸。但是,換句話說,」我側頭向他笑道:「也就是只有四個。章家多年來來去去,上萬號人,不算跟著父親大人的文書劉先生,到頭來,也只得四個人我是敢放在身邊。」就連王大力,也比不上。當初章家剛散時,王大力本想跟著我,但終究被他的妻子勸了回去。我交代給王大力和甘草做的事其實一直以來都有些許分別,就是顧及他有家室,有些事情不方便。不是他有錯,他作為一家之主多顧念家人是應該的。所以,得以一直同一條心的人,何其難找?

漸漸的,四個丫頭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和牽絆,和我也愈走愈遠。

果然,我有種在養女兒的感覺。

就是虧待了大女兒。

正想著,皇毅已然低頭靠近,手上也緊了緊,放輕聲音道:「別多想。」

燕甜,就是這貨也沒關系,只要我高興就好,是不是?我向皇毅又笑了笑,然後一頭撞在他的肩上,「是,知道了。」

皇毅順著我的頭發,「此事以後別再在外提起,你早前在黃州處理婆婆告媳婦的案子時就被彈劾過了。你自己持正是一回事,但呈了上來判斷你公道與否就憑他人如何解說。要說的就自有被說的地方,卻亦別蠢到給自己留下話柄。」

「是的,知道了。」我仰起頭,笑瞇瞇地說:「但別指望我會就此避開這類案件。通過法案的可是各位大人,我就是死也會拉你們墊背。」

「嗯,」皇毅揚起嘴角,「使勁拉吧,那就沒人敢動你。」惡質的味道又在他的眉目間浮現。

我捂嘴大笑。夫君是壞人,真的是太過癮了。

「先找人照顧你的起居,其他公事你先交給崔昌豐。要連這點用場都派不上,他就別再上我府。」

「是。」

晚上時皇毅按著大戶中的規矩,要與我分房睡。他將我安置好後便抱著枕頭走了出去,吱丫一聲關上門扉。我睡在床上,默默地拉起被角,裹好,一滾,再滾,左右滾了滾,將自己包好。

我拉不下臉去叫皇毅回來啊餵。

孩子啊,你爹是古人,別怪他。我合上眼就要睡,又傳來吱丫一聲。

他回來了。

我們沈默地對視一眼,然後同時撇開臉笑了起來。

四月中旬,黃州新政的朝廷公文正式批下。用上好絹布和代表王家的紫色絲緞襯底,詔令上有著紫劉輝和三省長官的印章,隨後就是一些空白位置,留給州牧、州尹等人簽署。我攏袖磨墨,然後從筆架上隨便拿了枝筆,沾了些墨,在最末尾的位置上簽上我的名字,黃州州主簿,章澤蘭。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以這個身份在詔令上簽名了。孩子到來的時機倒是剛剛好,我既不用再找借口調回貴陽避過新政的鋒芒,昌豐也立馬不敢跟我吵,乖乖地跟在身邊幫我打理大小事務,從公務到府中他都給我全理掉。

其實我也想親眼看著此政落實,但我一個小小的主簿,再搞進去就未免太不智。等墨跡幹了,我卷好詔令放在一旁,然後打開另一份詔書,和一份新的綬帶和官印。就在今天,吏部也給我辦好了調任的手續,還給我升了官,遷任為光祿寺丞,五品上,站在中層官吏的頂端--說著好聽,其實是司掌宮廷宴會諸如此種,哈哈。我這次不讓其他人沾手驛站的事,看來得罪的人真不少,明升暗降,如若我不從中抽油水,光祿寺丞就是一沒實權的官職罷了,前途比州主簿還差。

「不滿意嗎?」皇毅繞過屏風走了過來。

我將州主簿的官印、綬帶放好,笑著擡頭,「這不正好休息一下?」我可沒本事挺著肚子去沖鋒陷陣。

「四年。你在這位子上待四年,之後你去考科舉。」

「……皇毅,我很惜福的。」從皇毅到慧茄都在逼我讀書,為的就是讓我去考科舉。

「你既非資蔭亦非科舉,就別想上來中央。」

我知道,要不真當我這麽乖被你們逼著就肯去讀那些應試文章?我擡手揉了揉額角,「是,知道了。」

「蠢材嗎你,是你自己要進來的,別給我一臉不滿。」

「抱怨有益身心。」我笑瞇瞇地道。

「……」皇毅冷冷地掃了我一眼,然後擡手揉著我的肩膀,「完了就去睡一下,待會兒用晚飯。」

說起晚飯……我捂著嘴,毫不客氣地朝一旁早已備下的小木桶吐出來。進入懷孕的第三個月,我吐得昏天地暗。抽空吩咐昌豐將詔書送去黃州後,我便低頭接著吐去了……

五月初,我正在床上昏昏沈沈之際,飛翔來了看我。他具體說些甚麽我也聽不清,只是趁著他低下頭來跟我說話時,我動了動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鼻尖。這麽大的人,又是黑州出來的管飛翔,別哭喪著臉啊。

晚上好不容易清醒一會兒,便又看見靠坐在床頭的皇毅一副皺著眉看向窗外的樣子。

「皇毅。」

他轉過頭來,「餓嗎?」

「不。」餓,但是吃不下。

皇毅撫著我的臉,俯身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蘭,我和太醫商量過。」

「你說。」

「我們要決定留不留孩子,再這樣下去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難得地,皇毅說話的口氣多了那麽一點點的婉轉。

甚麽留不留,他的意思,我知道。

「不就是吃飯嗎?」我向他笑了笑,「吃就是了。」咽我也會咽下去,「沒甚麽大不了的。擔心甚麽?」

皇毅彎下腰伏在我身上抱住我,卻小心地用手肘承著自己的重量,沒壓著我。我側頭碰了一下皇毅埋在我頸間的腦袋,伸手輕拍他的背。

「怎麽了?太醫是說這樣下去就不成,那不這樣下去不就好了嗎?」

「蘭,別這樣。」

我知道。我垂下眼簾,認真地想了想,問:「一點機會都沒有嗎?」

他沒說話。

「皇毅。」

「沒有。」

我好笑地又側頭撞了他一下。說謊。

「蘭,等下一次。」他沈聲道。

「就算還有下一次,也不一定是這個了啊。」孩子,總是獨一無二的,我知道皇毅都不好受,只是他逼著自己做決定,好讓我日後埋怨起來時,可以埋怨他。這個笨蛋。我輕聲道:「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人總有死的一天,但是有些東西並不會隨著生命的結束而終結,就好比如,我愛你。

皇毅沒作聲。

「皇毅,我也不是真笨蛋啊。再試試看,真不行的,」我抿抿唇,「那再送走他,好不好?」我蹭了蹭他的鬢邊,「放心,我可還沒有活夠啊,還沒在朝堂上將你踩在腳底下~」還沒,跟你一起過夠。

「嗯。」他稍稍起身,撫過我的臉,「別擔心,其他事我來安排。」

「是,知道了。」

「蘭,答應了的事我不會讓你反悔。」

「是,」我笑了起來,眼角邊滑下淚水,「知道了。」讓你擔心了。再跟我一起努力多一點點時間,再不行的,我不會勉強的。

「蠢材,」皇毅的聲音放得極輕,粗糙的手掌輕輕地擦著我的臉,「別哭。」

「哄我啊。」哈哈哈哈。

皇毅的嘴角抽了一下,然後認命地又伏下身來,在我的耳邊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他沈厚的嗓音緩緩地響起,手下緊握起我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又一次笑了起來,眼淚又再一次滑下。

倘若詩句都能成真,那該是多麽的美麗?

只可惜正正是難以觸及,人們才將這些遙遠的願望寫下,讓求而不得的平凡人們,千古傳頌,成絕唱。

隨後的日子中,我吐了以後又堅持再吃東西下去,皇毅也在身旁照料,情況反反覆覆的,得天之幸,卻總算是挨過了。轉眼間,時間又來到了深秋,我的肚子已經漲成了一個皮球,只等待著生產的日子。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