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打算在部隊多待幾日, 和戰友們交接好事情, 再慢慢收拾東西回去。

可因為剛才楚琛的那通電話, 還有鳳綺在旁邊用比祥林嫂還要能念叨的聲音對著耳朵不停催促, 許淵三下五除二地整理好本就沒有多少的行李, 和鳳綺離開了住宿區。

“你的行李呢？”許淵斜睨鳳綺一眼，道：“在這裏啰嗦半天, 自己的事情都沒處理好。”

“有錢就夠了, 要什麽行李！”鳳綺滿不在乎道：“而且都已經用大半年了, 扔了算了。”

許淵：“……”

萬惡的有錢人。

鳳綺：“你一說我想起來了，霜刃都舊了，也該換換了。”

許淵：“……”

真·換機甲如換衣服, 舊了就扔。

“新機甲取什麽名字好？洛神？霓裳？翩鴻？皇鳶？啊不對，皇鳶好像用過了……劍神怎麽樣？符合我形象。”

“霜刃。”

“霜刃不是你取的名字嗎？我現在用的就是霜刃啊！”鳳綺抗議道：“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許淵不耐煩道：“就這個行了, 多適合你在外頭裝·出·來的形象啊，英俊帥氣, 冷酷迷人。還霓裳……你當戰鬥是在跳舞嗎！”

“帥……”鳳綺眼珠子滴溜轉了兩圈，說：“真的？”

許淵應付地點了點頭，腳步加快想要把這個啰裏啰嗦的鳳綺甩後面去。

轉了一個彎，忽然看見前方大廳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一眼望去，竟全都是些普通民眾。再一細看，發現人人神色悲戚，眼眶通紅, 若隱若現的抽泣聲從各個角落傳來。

瞬間意識到這些人的身份, 許淵瞳孔微縮, 口中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身體杵在原地，怎麽都動不了了。

“咋地了？不跑了？”

緊追而來鳳綺見許淵腳步突然一滯，跑到許淵身後錘了他一下，見許淵沒反應，便伸長脖子，順著許淵的視線好奇地望了過去。

“看什麽啊，那麽認真。”

眼底毫無預兆的捕捉到面前這一幕，鳳綺嘴角的笑容不知不覺凝固起來。沈默半晌，側頭看向身邊夥伴。

沈重的表情下，眼底凝聚著一抹無法揮散的哀痛。

“……”

想了想，擡起右臂，拍了拍許淵後背，鳳綺說：“別想了，戰爭就是這樣的。好歹我們還活著。”

“他們都是那些戰死士兵的家人。”

“當然了。不然也不會讓他們進到這個地方來了，好歹是軍事基地的裏面。”鳳綺輕輕推了一把許淵，道：“別看了，走吧。”

“說不定有我們認識的人的家人在，我想……”

“想什麽？這個時候去找他們，除了讓人家更難受以外，沒任何作用。”鳳綺道：“說不定還會被人怨恨，說‘憑什麽你還活著，我的孩子卻死了’，我都習慣了。而且，比起他們，我們才是更需要安慰的人，畢竟每次出門執行任務，說不定哪個瞬間命就沒了。誰擔心誰都不知道呢。”

許淵低下頭，抿了抿嘴唇。

“看你那表情，左看自責右看後悔，好像人家死了都怪自己一樣的——別琢磨了！”鳳綺故意用滿不在乎的聲線大聲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沒必要。一個人的力量到底是有限的，再怎麽盡力去做，也救不了所有人。比起這些少部分人的性命，怎麽想辦法撐過二十年後的考核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到時候全地球所有人都活不了——就是因為這個我們才來當兵的啊！不是早就做好要為國獻身的準備了嗎？死去的那些人肯定也是抱著這個念頭自願參加戰鬥的。”

“他們死了，連粒骨灰都沒能留下。”許淵聽不進去鳳綺的那些所謂“安慰話”，低聲說：“懷著各種感情，嬉笑怒罵地認真活了幾十年，最後卻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個死亡地點，還有死亡原因……出發前好端端的大活人，回來卻變成一張冰冷冷的紙上的兩三行文字。你說人家親屬看見了得多糟心。”

“往好的方面想想吧。”鳳綺說：“三萬五千人出發去銀河系外，整整一萬八千多個人回來了，這不是好事嗎。”

“是只剩下一萬八千多人！！”許淵忽然激動起來，雙手握拳，瞪著鳳綺，眼眶殷紅：“只剩下這麽多了！！”

“你和我急什麽。”

“要不是言澈的那條命令，最後那三千多人就不用死！”要不是顧忌到旁邊還有人在，許淵能直接沖鳳綺吼出來。拼命壓低聲音，許淵激憤不已的對鳳綺低聲怒罵道：“就為了那麽一條數據，只是一條數據！！”

鳳綺無奈地撓了撓頭發，說：“……這不是因為那條數據有用嗎。”

“但你看到言澈當時那態度了嗎？他把人當成什麽了！”許淵瞪大眼睛，仍是無法理解的反駁質問道：“‘我想測試一下那個武器的威力，五千人以下的兵力就能計算出來結果了’——這是人說的話嗎？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嗎？！”

鳳綺：“……”

“他太恐怖了，竟然能毫無障礙地拿人命去換取一條數據。”許淵憤怒道：“我真後悔自己怎麽會認識這樣的家夥！”

“……”鳳綺很無奈。他看著許淵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道：“行了，別說了。”

許淵憤憤地一拳錘在旁邊的墻壁上。呼吸粗重，額頭和脖子上青筋橫布，情緒激動無法自抑。

“沒有言澈，今天這一萬八千多人，包括你、我，全都變成塵埃消失在星空裏了。哪還有機會再一次活著站在這片土地上，去見自己的家人朋友。”鳳綺說：“你不能因為人家一件事情沒做好，就把所有功勞都抹消掉了。”

“可我就是無法接受他那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的態度。”許淵語氣沈悶，好像聲音是從腹腔中傳出來的一樣，飽含不滿：“以前我以為他頂多只是性格冰冷了一點，多交流一下就好了。但這半年時間相處下來，我想我已經足夠了解他了。他就是這樣的人，內心根本產生不了一點點的人性，根本沒辦法！”

“……”

見許淵這樣說言澈，鳳綺猶豫了一下，道：“其實……”

“……”

停頓了許久，鳳綺也沒有後文，好像聲音卡在喉嚨裏出不去了一樣，半天沒有後續。許淵忍不住道：“有話就說！”

“……”

鳳綺神色覆雜地看了許淵一眼，想了好久，才嘆了口氣，說：“算了，還是不說了。你這個人太喜歡感情用事，聽完指不定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我哪兒——”

“你只要知道，言澈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不重視生命，利用職權胡作非為的人就夠了。他現在這樣已經足夠好了，就算真有什麽事做出來讓你看不順眼了，你也盡量原諒他，他也是沒辦法的。”

許淵皺了皺眉：“這是什麽意思——”

鳳綺沒解釋：“你剛才和言澈在門口的爭執，是不是就是為了這個？你當他的面，說他沒人性了？”

“……不是，這倒沒有。”許淵就算不滿，也沒辦法當著別人的面說出那麽過分的話來，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感覺他對你挺特殊的。”

如果真叫許淵當著言澈的面說出那種話，言澈肯定會感覺到悲哀的吧。

……不，或許連這點都感覺不到也說不定。鳳綺眼神覆雜的看著許淵，道：“可能就是因為你是這樣多管閑事的性格，所以才會讓他特別在意你吧。雖然你說他冷血無情，但我覺得他待你挺寬厚——我聽說了，之前他把你調做副官留在身邊，危險一點的工作甚至都不交給你做。要不是後來你和言澈在艦隊上爭論起來，我還真不知道他竟然把應該交付給你的工作交給別人去做了——不過你也是夠傻的，明知那個任務是送死的活兒，也能和言澈吵起來。”

“別說了，一說就煩。”許淵皺眉道：“言澈親口和我說了，我去的話生還率有百分之三十四，那個校官卻註定會死。既然這樣為什麽要選擇他不選擇我。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麽可以一次又一次的，輕輕松松說出讓別人去死的話來。我——”說到這裏，許淵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悶到不行：“因為他的行為，在外太空的時候已經不止一次引起部隊裏的人的質疑了。那三千多人的死也是，要不是我拼命壓著消息，部隊中的軍團長們早就沖進指揮部裏來找他麻煩了，他還能像現在這樣好端端站在這嗎。”

“這麽說來，你不是很偏袒他嗎。”鳳綺道：“一邊說不能認同他，一邊又想盡辦法保護他。要是真的踩了你的底線，你肯定不會是這個態度。”

“……”許淵皺眉：“反正我就是看不順眼他不把人當人的態度。好像我們在他眼裏只是一團數據，是批量生產出來的肉塊。只要任務達成，手裏的士兵死多還是死少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區別。絲毫不心疼也不手軟。”

“心疼士兵性命，稍微危險性高一點的指令就發不出來的指揮官還能在這行幹下去嗎。”鳳綺故意曲解了許淵想要表達的意思，說：“對於軍隊來說，這樣絕對理智，沒有感情的指揮官，才是最值得信賴的。下達指令沒有任何偏差，做出的決定絕對能夠產生正面效益。士兵們就算是死，那也死得有價值。換成別的指揮官，你能保證他每一個決策都是正確無誤，死去的人都是死得其所嗎？不可能吧。所以不要對言澈這麽苛刻，這種事情他也是沒辦法的。”

許淵察覺出了一點不對，探究的視線在鳳綺臉上來回打量：“……我說，你為什麽那麽替他說話。”

“有嗎？沒有吧！哪兒有啊？沒有沒有。”

怕繼續說下去會被許淵看出不對，鳳綺單方面粗暴的結束了這段對話，拉著許淵的胳膊往基地門口連拖帶拉的拽去。

許淵無奈，擡了擡肩膀上的包裹，跟在鳳綺身後往出口方向走去。

越靠近出口，基地外嘈雜人聲就越明顯。

掏出自己的軍官證給門口的守衛看，擡起頭，許淵註意到對方狀態似乎有些不對。

挺直的腰桿肩膀處微微顫抖，喉嚨上下湧動，口中隱約蹦出一點一點細碎的抽泣哽咽聲。

許淵忍不住關心問道：“你怎麽了？有事嗎？”

那名士兵檢查完兩人的證件後，行了個軍禮。放下手臂，袖擺順手擦過眼角，帶走一抹濕跡，拼命克制住心中情緒，抽抽鼻子正色道：“謝謝長官關心！我沒事！”

鳳綺左右觀察了一下，視線快速鎖定目標，心中恍然。拉拉許淵衣袖，指了指不遠處同樣神情激動，目光正筆直望著這邊的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說：“是他的家人。”

許淵眼神微動，和鳳綺小聲詢問道：“能不能……”

“謝謝長官！不用了！”那士兵猜出許淵的打算，吸了吸鼻子，用平時接受上級指揮時，那種字正腔圓，中氣十足的腹腔音大聲答道：“我的任務是守在這裏，時間沒到不能離開！”

這句話說出，許淵親眼看見門外邊的兩個人忽然應聲齊齊哽咽抽泣起來。捂著嘴巴眼角的淚水刷刷流淌而下，一邊哭，一邊站在門外手掌抓著欄桿，身體貼著大門往士兵的方向湊，連連點頭說“沒事沒事，爸爸媽媽沒事，你好好幹活，我們就在這裏等你”。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那個士兵，還是在安慰自己。

許淵心情覆雜，收起軍官證放回口袋，拿起行李擡腿往門口走。

想了想忽然又把腳收了回來，轉過身看著那士兵，眼眶中的淚水如泉般不斷湧出。露出了一抹安慰的笑容，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拎起背包再次大步往門外走去。

門外，喜氣洋洋的場景映入眼簾，氣氛一陣溫暖和樂。三五成群的人分別圍著一名身穿軍服的士兵，或牽手說話，或含淚擁抱，仿佛人人都獲得了自己珍視的重寶，仿佛心中都有說不完的牽掛。

明艷陽光之下，歡聲、笑語，鮮花、禮物，好像這裏就是人間最最幸福圓滿的地方。所有的心願都得到了滿足，所有的喜悅都得到了釋放。

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就叫人有種想跟著他們一起激動落淚，歡笑感動的沖動。

許淵一邊微笑，一邊難受的嘆了口氣。

此情此景，和基地裏面，那些面如土色，雙目灰暗，痛失親屬，只能默默等待死亡認領通知的人的氛圍，完全不一樣。

鳳綺視線警惕地在四周來回偵查，側著身子躲在許淵身後，探出腦袋對許淵小聲說道：“別糾結了，趕緊打開系統把你家地址輸進去，叫輛車過來——我靠！我看到我媽派來的人了，快點快點！動作麻利點！要死啊別慢吞吞的了！！！”

許淵：“……”

還能不能讓人好好感慨了！

忍不住嘀咕起來：“不就是相親嗎，去就是了。真是……”

“我才不要那麽早進入婚姻的墳場！”

“啊。”許淵發出一個短音。

“幹嘛啊？快點！！”鳳綺催促道。

“我的錢全給我弟了，賬戶裏一分錢都沒有。”許淵不好意思道。

“你有病啊，幹嘛全給他！”鳳綺瞪大眼睛道。

“這不是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嗎，錢留著有什麽用。”許淵說：“我打電話叫他給我轉一點過來。”

鳳綺直接伸出手，將自己手腕上的芯片在許淵的系統支付界面掃了一下，催促道：“行了行了，快走快走！”

在鳳綺連推帶拉的動作中，許淵和他一起擠上了一輛自動懸浮車。隨著車輛升高，鳳綺蹲在地上趴在窗戶底下冒出一雙眼睛往下方的人群裏瞅。確定家族派來的人並沒有發現自己離開，他終於松了口氣，慢慢直起腰站了起來。

許淵：“真稀奇。”

“什麽。”

許淵：“就那麽不想結婚嗎。”

“倒也不是不想結婚。”鳳綺找了個位置大馬金刀的坐下，翹著個二郎腿，說：“可結婚之後我媽肯定會催我快點生孩子，或者說，她就是為了讓我快點生孩子，才催我結的婚。”

“這是為什麽？”許淵不解道。

“還不是怕我絕後唄！”鳳綺哼哼道：“我家的人，結婚都早。畢竟職業這麽危險，說不定哪天人就沒了。可我和我媽想法就不一樣，人都死了，還留什麽後？與其讓兩個在意我的人天天哭喪著臉，還不如讓他們在一個健康完整的家庭中，安安逸逸過一輩子呢！不用因為我的原因整天提心吊膽，擔心受怕的……何必拖累人家。而且我還有幾個弟弟妹妹，根本不著急。”

許淵故作驚訝道：“沒想到你居然也會替別人著想！真是活久了什麽事兒都能見到。”

鳳綺氣得踹了許淵一腳。

“說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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