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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天山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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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天山,已是十日後的黃昏。

山腳小鎮只在皮貨藥材交易時,方興隆一陣,餘下大都是閑時。

天山之景,佳絕天下,近處蒼綠連綿起伏,遠遠雲煙繚繞,白玉橫亙,天山之中的天池更是傳說裏的聖地。

辛此無心去賞這秀美風光——一路上,西瓜昏厥次數越來越多,幸虧辛此辛勤照拂,才勉強支持著,好不容易來到這裏。

可是,天山如此之大,有誰知道秦仲華究竟在哪裏?

問遍街頭巷尾,人皆搖頭,辛此只好決定:進山。

聽說山裏有幾戶老獵人,或許可以指點一二。

“我找家店,你先住下好麽?”辛此輕問。

西瓜堅決反對:“不,除非我倆一起走,否則哪裏都不要去。”停一停,又補充:“如果我發現辛大哥離開了,立刻自己進山,生死聽天由命,信不信?”

——他是怕辛此出危險,自己雖然失明,至少還有武功。

辛此實在拗不過。

次日,果然找到獵人打聽。

“沒聽說,這裏沒人叫秦仲華。”年青獵人搖頭。

“可是他喚作‘天山神醫’,應該就在天山……”辛此懇切將求醫經過講述一遍。

一旁的老獵戶聽完,沈思不語。

“無論如何,我們總得找到他——大哥,麻煩你把深山山路告訴我!”辛此道。

“什麽?就這樣進山?你們兩個人?”年青獵人吃了一驚,“簡直是去送死!”

“顧不得那麽多了,就請大哥指點吧。還有,”辛此認真道,“能不能照顧我這小兄弟幾天?”

西瓜聞言驚道:“辛大哥,你怎麽能一個人進山,擺明了會搭上一條性命!”

辛此苦笑:“西瓜,沒有你,我這條命早就沒了。放心,我定會找到秦仲華。”

西瓜一咬牙:“好,你是為了我才去涉險,那我們一起走!”

“這怎麽行……”辛此還在遲疑。

西瓜利落地道:“要是你自己走了,找到秦仲華再回來,遲了一步怎麽辦?你也知道,我沒準哪天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所以——若不共同進山,恐怕你以後再也見不到我。”

辛此最怕的就是這個。

“——去野鶴峰。”老獵人忽然插嘴。

“野鶴峰?爹爹,那可是最險最深最難走的峰頭!”年青獵人搶先叫道,“上次王大叔他們進峰去,十天後出來都不成人樣了,爹爹你上次不也……”

老獵人一揮手:“要是像你們所說,真有神醫,一定在野鶴峰。我叔爺說野鶴峰裏有神仙,或許可以治病——多帶幹糧飲水及禦寒之物,我和兒子只能送你倆到峰下,看看神仙靈不靈。”說著,讓年青獵人準備東西去了。

“多謝!”辛此大喜過望。

——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值得試一試!

過狼牙溝,翻仙人嶺,沿山脊一直走,直下到鬼愁峪,已是三四日後的事了。

而還得穿過一片無名林之後,方到野鶴峰下。

獵人父子和辛此停在無名林前,不禁一怔:“怎麽會……”

這無名林本密不透風,枯藤老樹盤根錯節,而如今——當中竟多出一條道路!

雖然窄細,但確確實實是一條路!

老獵人拾起一截枝條,看了看道:“這是新近被利器砍的。”

——有人來過!

辛此嚇得一激靈。

或許秦仲華住在這裏,或許小柳果真早了一步,或許秦仲華已經……

西瓜在他背上,迷迷糊糊醒來:“辛大哥,到什麽地方了?讓我下來,你也歇歇吧。”

駿馬無法進山,一路上他多是由辛此背負。

“我還有力氣。”辛此勉強笑笑,“您二位回去罷,這幾天真是多承照顧,該我們自己走了。”——萬一小柳真的在,這獵戶父子豈不是賠上性命?

辭別獵人,往無名林中,沿那條小路,走,走下去。

“辛大哥,讓我走一會兒。”西瓜道,“我想活動一下。”

——這麽說的話,辛此一定依從,若直接讓辛此休息,必不肯聽。

兩個人,慢慢前行。餓了,咬口幹糧;渴,抿一口水;累時,稍微歇一歇。雖說有路,不過比周圍少些糾纏,勉強側身可過而已。

足足走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更不必說會走到哪裏,連辛此也只能沿著路一點點摸索前行——夜間,風極寒,“好冷。”西瓜打個冷戰。

辛此道:“你等一等。”

窸窣聲後,西瓜身上多了一件衣衫,辛此的。

“這裏不能生火,燒到林子,我們就完了,忍忍罷。”辛此解釋,腳下仍是不停。

西瓜鼻尖發酸。

兩人時而一前一後步行,時而辛此背負西瓜,走了一夜。

天光微明時,忽然一陣煙味撲鼻而來!

——難道有人點燃無名林?辛此未免心慌,趕緊加快腳步。

雲煙繚繞之中,隱約可見石峰。“好,我們馬上就要到了……”辛此緊走慢走,足足又過一個時辰,終於來到峰前。

他傻了。

——不遠處,明明是絕壁!

每向前一步,絕壁便露出多一分,怎麽看都像是要往前壓倒,壓在自己的心口。

離絕壁還有十餘步,辛此臉色煞白煞白。

西瓜已經醒來,覺他胸膛之中一顆心咚咚亂跳,忙問:“辛大哥,你怎——”

剛剛開口,忽然絕壁斜刺裏橫著飛起一道劍光!兩聲低喝幾乎同時響起:“住手!”“糟糕!”龍吟大作。

劍芒一閃而逝。

辛此反手緊緊護住西瓜,緊張問:“誰?”

看見壁下轉出的人,方放開手,長長舒了口氣:“謝天謝地,終於遇上你們了。”

——翠羽兒和徐伯人。

他倆幾日來顯然也未曾好好休息過。

“我倆昨日早上到了這裏,”徐伯人道,“在峰上尋找,並無任何人跡。峰頂朔風太大,未曾尋遍天已晚,只好下來宿在離此不遠處。剛剛聽得腳步聲,以為……”“還以為冷修羅找了來——不是徐大哥出聲,我差點又傷了你們。”翠羽兒趕緊道歉,又憤憤地道,“說不定秦仲華的蹤跡本就是假的,怎麽可能有人住在這個地方!”

辛此和西瓜的心,頓時涼了大半。難道有詐?

徐伯人忙道:“我們尚打算今日再上峰頭,尋找一番。”——盡管怕是徒勞,還要試試看。

辛此臉色變了變:“徐少俠,那我們——天山獵戶傳說……”將老獵戶的言語轉說。

徐伯人聞言,微一沈吟:“翠姑娘,煩你帶著他倆,沿絕壁下你我所開辟小路,去到昨夜休息之處,好好歇息,我再上去探探。”用手一指絕壁垂下的老藤,便要上去。

“不、行。”翠羽兒道,“要去也得我去,我輕身功夫比你好,莫非你怕我疏忽找不到地方不成?”

“不不不,我……”徐伯人趕緊想解釋,翠羽兒卻不容他開口,忙又道:“你也有力氣,萬一我遇上事,你一個人能照顧他倆。”

“還是不妥……”徐伯人正待分辯,瞥見西瓜與辛此交頭接耳,辛此走上一步:“徐少俠,翠姑娘,有你們兩人照應,我們一起走好麽?西瓜身體愈來愈差,就算找到秦仲華再下來,哪怕只遲一步,也回天乏術——我可以照顧他,你們不會覺得累贅的,行不行?”認真而懇切。

徐伯人只好點頭:“西瓜換我來背。”他也不忍心留下西瓜。

翠羽兒道:“我們輪流。”

絕壁難行,陡壁一層又一層往上延伸,需一人攀上後,垂下長繩將另幾人扯上。幸好徐翠二人走過一遭,一行人還算順利。

不知爬了多久,終於到一處平坦些許所在,宛如一個小小平臺,但幾十步開外又見陡崖。

四周不覺有些陰沈,更是雲霧繚繞,處處還有枯藤積雪。

“這裏以上還未去過。”徐伯人道。

“那我去探路!”翠羽兒心急,向陡崖疾行,徐伯人隨後,辛此背負西瓜走在最末,落下七八步之遙。

“徐大哥,繩索給我!”翠羽兒來到陡崖,回身找徐伯人,“這次輪到我先上去了。”

徐伯人疾行幾步,將藤條結成的繩索遞過去,看著翠羽兒結在腰間——忽然湧上一種奇異感覺!

心神甫動,猛回頭的時候聽得枯枝斷裂,倏然間斷裂聲大作,夾著辛此西瓜兩聲驚呼!

徐伯人暗道不好,沖過去——為時已晚,不見兩人,只驚呼聲久久不絕。

翠羽兒亦吃驚掠回:“怎麽——怎麽會這樣!”

地面上,積雪層下,老枝落葉之間,多出一道狹長的溝!

這溝約摸丈把長,二尺餘寬,猶如一道傷疤,割裂大地,又像一只細長眼睛,譏嘲覷著他倆。

往下望去,初時昏暗,再下面卻漸漸雲纏霧繞一片,與四周雲霧一般無二。

這溝竟是無底的。

“辛此——”翠羽兒湊近,俯身大聲呼喊。

無人應,只餘陣陣回聲。

“這可怎麽……”她剛直起身,忽地“喀喇”腳下一空,不由自主向下便墜,嚇得驚叫——還好,旁邊及時伸過一只手,捉住她手臂一帶,“後退!”徐伯人低喝,一退丈餘。

——那溝又寬了一些。

徐伯人放開手,重新掠近,繞溝疾走一圈,足尖不斷前探,又向周圍小心走出一丈五六方圓,而後回到溝旁,再細細看了一看,方輕喟道:“這不是溝,是兩座山峰連結之處。”

“什麽意思?”翠羽兒心頭還在突突亂跳。

徐伯人沈聲道:“這裏三丈之外全是深淵,一連串絕壁便是山脊,我們沿著絕壁而上,到了峰頂——峰頂與另一座孤峰成‘入’字形,相互靠得極近,多年老樹枯藤將兩峰之間空隙完全覆蓋,再加積雪,望去即成一體。今日被你我二人先後踩踏,枯枝雖然承受得住,也略有松動,而後辛此背著西瓜,兩人重量加在一起,又不會輕身功夫,所以……”未再說下去。

翠羽兒不禁一驚,離那深壑再遠幾步:“你是說,他們……墜入深淵了?”

徐伯人點頭:“是的。”

“那……我們怎麽辦?”翠羽兒有些慌亂。

徐伯人冷靜地笑了笑:“放心,我還有一個很好的辦法。”他走近翠羽兒。

朔風中,翠羽兒因方才遇一次險,氣未喘勻,香腮泛紅,如同白玉池中綻開兩朵粉色芙蓉。

徐伯人聲色不動:“翠姑娘,怕是要委屈你一下。”霍地出手!

翠羽兒還未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動彈不得。

“你、你要幹什麽?”急忙問。

徐伯人從自己頸上摘下一枚瑪瑙墜子,紅潤可愛而又光潔古樸。

他聲音依然沈靜如寒潭秋水:“翠姑娘,日後你若遇上柳,把這給他。”將這墜子掛在翠羽兒胸前。

“為什麽?”

“沒什麽,只是我可能回不來而已。”徐伯人說話間向溝壑走去。

“徐大哥,你不會想——”翠羽兒還未說完,已見徐伯人一縱身,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翠羽兒驚呆,過了一刻才仿佛聽見些聲音。

平素溫和冷靜的徐伯人,平時沈著穩重的徐伯人,竟會作出如此狂熱近乎送死的舉動?

明明是一條沒有路的路,他還要走!?

江湖人的舉動,果然都很特別,甚至,很傻。但是,既然決定當個江湖人,一些事情就必須要做,做到底!

——哪怕不歸。

紅潤的瑪瑙墜好像溫熱,還帶著徐伯人的體溫。

翠羽兒腦海裏,一霎時轉了千百個念頭: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不多時,穴道自解——徐伯人未用太多力道,但翠羽兒還是一動不動。

朔風獵獵作響,周圍仿佛更暗,雲霧更濃。

許久——翠羽兒突然狠狠跺了跺足,咬著牙道:“姓柳的,姑奶奶作鬼也饒不了你!”

她急奔,竟然,也,跳了下去!

——我的運氣一向很好,這次,就再賭一回!

身旁白茫茫一片,只知自己下墜,不知落向何處。

翠羽兒最後的記憶是一陣淡淡的虛無縹緲的香氣。

這一天,七月初五。

同日,一個人的胸口仿佛被刺了深深一刀。

緩緩倒下去,近在咫尺的東西可望而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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