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章綠色錯誤

關燈
這個鎮還算熱鬧。

華燈初上,酒樓更熱鬧。飯菜香味飄遍整條街,迎送吆喝聲、觥籌交錯聲連成一片。

“……原來到這裏采辦東西,準備嚇唬黎老兄時,你就順便知會了錢莊啊。老大,那時你就算計好啦?”西瓜和年青人你爭我搶,風卷殘雲般將一桌酒菜消滅的七七八八之後,閑聊。

“當然,”年青人靠在椅子背上,懶洋洋道,“這就叫深思熟慮,高瞻遠矚,要不然我怎麽是小柳,你只能勉勉強強當西瓜呢?”

打量四周,又道:“誒,耳力不行,現在考考你眼力——看看周圍有什麽奇怪的?”

“周圍?”西瓜瞧了瞧,放低了聲音,“這裏,好像沒有人會武功,不過……要發生什麽事……有竊竊私語……老大,我們碰上了是不是?”隱隱興奮。

小柳卻一聳肩:“我哪裏曉得——夥計!這裏有什麽新鮮玩藝兒沒有?”

一小塊碎銀攥在手裏,再忙的夥計也停了下來,滿面堆笑:“有,怎麽沒有!您看,從這兒可以看見天井吧,只要再過一會兒,就有好東西看!出到一兩銀子還能親手過過癮!不過……唉,那人也真是的……”末句話極低極低。

小柳似乎毫無察覺,打發夥計,若有所思:“怪不得,臨街座位冷清些,最後坐滿;靠天井地方人多,而且出手較闊綽。”

恰此時,西瓜一拉他袖子:“老大老大,你聽鄰座——”

“……我玩過好幾次嘍!嘿嘿,只要不打死人,交了錢隨便揍,特別解氣。我只要一煩了就來打,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老大,”西瓜皺起了眉,“你聽見了,他們折磨人?”

小柳卻問:“現在,你耳力又好使啦?”

西瓜急道:“老大,這事,不能不管!”

小柳露出一個懶散的笑容:“等著唄。”

院中,有人提過水桶。

兩桶清水,其一沈著些白色物,一桶紅色水。

還有條麻繩擰成的鞭子。

座上聲音紛紛興奮起來:“開始了!開始了!”

一個人,衣著普通,亂發幾乎遮住整漲臉,慢慢走到院子中央,步伐沈重,不穩。

鄰座有人立起身來:“我先去!”

幾步下樓,來到院中,對著那人:“老子這月生意虧本,讓對頭算計了,今兒個來解解恨!”奮起老拳,乒乓亂打!

那人默默受著。

“老大,這怎麽成!”西瓜急道,“我去幫他。”

小柳卻好整以暇:“餵,這裏蚊子很多啊,還不快抓?”

“老大!”

小柳輕聲道:“再過一會兒,看明白下手。有我呢。”

西瓜看看小柳神色,只好作罷。

他相信“老大”。

那個人打得累了,停手走開,另一少爺裝束的公子哥兒大搖大擺走上。

挽起袖子,指戟大罵道:“他爺爺的,你娶了四個都行,就不許我逛窯子,算什麽老子?!少爺今兒個消消氣——”一巴掌摑去!

緊接著,拳落如雨,公子哥兒還不解氣,抄起鞭子就掄!

蘸水的鞭子,一下,又一下!

那人結結實實挨了二三十鞭。

可他沒還手!更不招架!!也不□□!!!

他只是在鞭雨中,踉蹌著,承受著。

西瓜實在看不下去,見小柳還不發話,一拉椅子站起來就要躍下去。

——他,還有小柳,以及在場所有人,便在此刻,聽見一個聲音。

一個圓潤如露珠,悅耳似銀鈴,清爽得好像三伏天一碗冰鎮蓮子百合綠豆湯的聲音。

那聲音只叫出兩個字:“住手!”

卻讓人搞不懂這普普通通的兩個字怎麽可以說得那麽好聽。

再看院子裏,已經多出一個人——不,那是……天上的雲!

一片綠雲,恰似綠柳依依,又如春水灩灩,一霎時,昏黑的院落仿佛亮了一亮,眾人眼中也隨著亮了一亮!

——好美的少女!

她的眉眼,她的口鼻,無一不那麽小巧俏皮,又透著水靈勁兒,配著一張因生氣而更加白裏透紅的面孔,兩條烏油油的長發辮,不是美女,難道是天仙?

所有人——幾乎所有人——都被她的美所震撼,以至沒察覺,這位少女怎麽進的院子,怎麽攔在公子哥兒前面,還有,一線白光閃過。

而白光閃過後,公子哥兒手裏的鞭斷成兩截。

天色已暗,燈火也不十分明亮,公子哥兒望著姣好而薄怒的面龐,驚為天人,不但忘了動作,呼吸也頓住。

少女卻沒工夫和他說話,靠近被打之人,柔聲道:“傷到哪裏了?痛吧,我看看好麽?”

那人楞楞地,毫無反應。

少女不顧男女之嫌,伸手主動解開——幹脆撕開那人衣襟,挺括的秀眉立刻剔起來:“這麽多傷!”她從腰間取出金創藥,極盡輕柔地塗抹在新傷舊痕上:已結疤的、未收口的、化膿的、剛長好又崩裂的、血淋淋綻開的、青紫腫脹的……簡直就是密密麻麻一張網!

那人,好久,唇角牽動一下,仿佛剛剛回過神來,然而依舊麻木的眼神。

顯然他早已習慣這種痛苦,這種屈辱,幾個錢就把身體和尊嚴賣掉的屈辱。

金創藥用罄,那人的傷還有一大片沒有塗抹。少女直起身子,向公子哥兒、向全酒樓的食客,大聲道:“不許你們再折磨他!”

公子哥兒哪裏會聽這樣一個弱女子的話?笑嘻嘻道:“喲,小妹妹,不打他也行,你就陪大爺玩……”

“啪”!

話音未落,臉上已成“五指山”。

隨後,一道銀光飛起。

一柄雪亮雪亮的劍,就抵在公子哥兒頸上。白皙修長的手指,本該用來拈花握筆刺繡吹彈的,此時穩穩持劍。若非一巴掌加上這冰冷鋒利的劍鋒吻著咽喉,公子哥兒怕是還會說上半天沒邊兒的話,不過現下已經戰戰兢兢了。

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少女,卻英風逼人:“你想說什麽?有錢有勢就可以隨便讓人受這樣的屈辱麽——”她話鋒一轉,又道,“誰出的主意?不老實說我就砸了這店!”

“——這位女俠!這位女俠,您老人家先別著急,千萬別急,”敦實略發福的掌櫃忙不疊跑來,使勁搓著兩手,“這裏太亂,請女俠屋裏說話……”

少女偏偏不講面子:“現在,說個清楚!否則——”劍尖已轉向掌櫃。

“這個……”掌櫃的為難四望,出這樣的岔子,生意豈不砸了……咦?剛還人聲鼎沸的酒樓怎麽這麽靜?

豈止靜,人都到哪去了?

“怕事乃人之常情,他們都走了,幾位,你們慢慢聊吧。”一個年青人探頭笑道。

——好事之徒是不少,年青人身上銀票也不少,靠銀子說話,大家不走才怪。

掌櫃的顯然將他和旁邊的少年看成少女一路,心裏暗暗叫苦,只得道:“小的是買賣人,平日知道天理王法,斷不敢作謀財害命的事兒,這幾位——”一指院中的人,“他們出錢洩憤,只是打幾下,罵幾聲,死不了人。辛此願受願挨,也出不了事……”

他口中的“辛此”,想來就是被打那人了。

“為幾個錢就把人打成這樣!”少女忿忿打斷他的話,“這是什麽?”指向院中水桶。

“鹽水、辣椒水……”

“光打不夠,還用這些折磨他!出不了事——萬一呢?再說,一個人怎可隨便遭到毒打?!”

“可是……可是……”掌櫃無奈攤開雙手,“辛此是自願的,不幹小的事。有字據在這裏……女俠請看。”從腰間摸出一張折了幾折,已經破破爛爛的紙。

自願?字據?

少女伸手去接的時候,那公子哥兒又不知好歹地大聲說:“怎麽著?大爺我有得是錢,想怎麽打就怎麽打——”“嘩啦”!

不等少女動怒,一碟子菜已經在公子哥兒臉上開了花。

“老大,我準頭不錯吧?”“很好,很好。”兩句話說完時,公子哥兒也暈倒在地。

西瓜直接從樓上跳下來,湊過去看那字據:

“今有辛此一人,寄居王富酒樓,衣食住宿全包,情願身受鞭笞以資酒樓生意,若有悔意,立即逐出此地,不許棲身。空口無憑,立此存照。”

下面是辛此與掌櫃兩人的手印。

短短幾行字,註定辛此的命運。

少女沈吟不語,西瓜小心地望向辛此。

辛此表情中,不帶痛苦。

只有麻木。

亂發下,黯淡呆滯的目光,仿佛盯著遠方,卻空空洞洞,是忘記憂愁苦痛還是……習以為常?

一字千金,鐵打的憑證,又能如何?

少女的處境有點窘。

西瓜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字據拿在手裏,笑道:“這個好辦!”火折一搖,灰飛煙滅,餘燼飄飄灑灑落在地上。“大掌櫃,放他走,你該沒話說了吧?”

“根本不是那回事兒……”掌櫃的還想分辯,少女的劍很親昵地靠在他脖子上,嚇得他剛說出“你們……”兩字,又把後面的活咽回去。

少女也不容他再說,回過頭對辛此微笑:“走吧。你不用怕他,有我幫你,走吧。”

辛此卻沒動,神情恍如夢中。

——失去自由與尊嚴,被痛苦和屈辱折磨到麻木的人,就像自小生長籠中的鳥兒,敞開籠門都不會飛去——這曾是多少人為之悲哀又無可奈何的事?

辛此,就是這樣麽?

月亮已從雲堆裏鉆出,冷冰冰照著辛此,照著掌櫃的嚇得蒼白的臉,照著劍。

樓上的小柳就像在看戲,西瓜忍不住,拉過辛此的手:“快走啊,還要留在這裏挨打麽?你和別人一樣,不能讓別人欺負!我帶你好好歇幾天怎麽樣?走吧——”

辛此忽然很用力很用力地,抽回了手!

他的眼神帶點感激,帶著令人琢磨不透的茫然,向西瓜搖了搖頭。

很輕,然而很堅決地,搖頭。

他沒有說話,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打起手勢。

示意少女把劍拿開。

少女不解:“你要我放了他?給他求情?這種人,定得好好教訓一頓!”

“不幹小人的事……”掌櫃的才說半句,頸上就是一緊,“……饒、饒命!”

少女心裏自是不想動武,然而故意嚇唬道:“我不殺你,不過決定在你身上一片一片割點肉,給他補一補,怎麽樣?”說話時,她故意把聲音壓低,聲調更是冷過冰,眼中露出殘忍——眼底到是惡作劇的頑皮。

看不慣辛此受氣,想嚇一嚇掌櫃,小小報覆。

——她這抹頑皮卻沒有人看出來!

少女眼珠一轉,劍鋒游移,貼上掌櫃的耳根:“先從耳朵下手,如何?”作勢欲削。

未料,辛此眉毛高高挑起,緊張註視那劍,劍甫動,他竟撲了上來——直直撲了上來!

少女一驚,忙撤劍,豈料撤至中途,辛此腳下正絆上公子哥兒的手臂,一個踉蹌,平衡已失,胸口空門正向劍鋒上壓來!

少女和掌櫃的本是面對面而立,辛此在少女左首,少女右手持劍,劍鞘懸在左邊,撤劍時劍尖自然左劃。

辛此,偏是撲向劍。

兩人距離絕對近得很——近到慘叫聲和驚呼聲和一聲“哎呀”連同身體倒地的聲音一同響起。

一剎那,會發生什麽、能發生什麽?!

慘叫出自掌櫃的之口,慘叫時他緊緊閉上眼睛。

驚呼是西瓜發出的。

少女一聲“哎呀”的同時,辛此倒地。

鮮血,立刻浸濕劃破的衣。

樓上有人鼓掌。

“西瓜,幹得漂亮!”

“老大,我都受傷了,你也不關心一下。”西瓜從辛此身上爬起來,疼得連連吸氣。

掌櫃的不禁睜開眼——怎麽,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樣?

少女正迷惑地揉著玉腕,辛此好端端躺在地上,流血的倒是那個少年。

西瓜撲倒了辛此,擋開那劍。

“辛此、辛此……”掌櫃的連忙去看,還好,只是昏了。

少女沈吟:“誰擊中我手腕?阻了劍勢……”正自納悶,一個年青人已躍入眼簾:“鬼叫什麽,這點小傷你又死不了。”說話時手下不停,敷藥、包紮,極為利落。

傷口一拃長,看著嚇人,所幸尚淺。西瓜身體靈便,加上劍落中途一頓,傷勢並不嚴重——若無他這一擋,辛此怕是性命難保。

年青人背對少女,忽然沖西瓜使個眼色,伸手狠狠一擰。西瓜大叫一聲:“好痛!”“怎、怎麽了——天!骨頭斷了!”年青人“吃驚”地道:“剛才一摔把舊傷摔得覆發?這可……姑娘,幫個忙吧,五錢熊膽、三錢田七、三錢血竭、三錢七分藏紅花、兩錢冬蟲夏草,八錢三分一顆的珍珠——快去采買!西瓜,你千萬挺住!”

少女立刻飄身上街。

這些藥,雖算名貴,還是找得到。

但珍珠難尋,“七錢為珠,八錢為寶”,何況指明要八錢三分!

少女逡巡往來,無法可想,只得請了大夫過來。

——卻又楞住。

酒樓上下,熱鬧喧嘩之聲,重又不絕於耳。

一個白白胖胖的人,帶著生意人慣有的微笑走來:“兩位,吃點什麽?樓上有座,本店‘醉香雞’極為有名,不嘗嘗實在可惜……”

少女急不可耐地打斷他:“你是誰?這裏受傷的人呢?”

“受傷?”白胖子笑道,“在下是本樓掌櫃,這裏可沒聽說有誰受傷。”

“不可能!剛才明明在院子裏!”

白胖子攤開手:“在下開了二十多年酒樓,一向公平老實,怎會哄騙姑娘?”

“不對!我連大夫都請了來,還會有假?我要看你的院子!”不待白胖子說話,一側身徑直掠進院中,但——空空如也!

半點痕跡都無。

方才那些人,仿佛從來就沒在這裏呆過。

“這……你究竟是誰?”少女再問一遍。

“在下李得財,如假保換的掌櫃。”白胖子連連笑道,“姑娘如何不信?這裏的小二、老主顧們都知道。”

“好,好……”少女冷笑,“看你說不說——”銀光一閃,利劍在白胖子脖頸之上寒意森森。

——她好像很習慣用這一招。

——這一招好像每次都有效。

白胖子苦笑:“實不相瞞,他們往西去了,姑娘……”

話音未落,少女劍已入鞘:“多謝,辛苦你。”拋過一錠銀子,嫣然一笑,行去。

不經意的笑容已讓人神魂顛倒。

這女孩子看著有點“兇”,其實心腸很好。

白胖子舔舔嘴唇,忽然喊道:“姑娘怎麽稱呼?”

少女想都沒想,脫口而出:“翠羽兒。”

人已遠。

白胖子喃喃道:“翠羽兒?莫不是……喏,大夫白跑一趟,真對不住,這個就算一點歉意罷。”走出院子,將那一錠銀給了大夫。

再回到院裏,直起腰桿,登時高了一頭。

然後,他開始——脫衣服!

一件一件,足足六七件之後,方露出本來服色和略顯瘦削的身材。

自竈下取點熱水,抹去臉上的易容之物。

正是小柳。

小柳在笑:

“臉上這麽多面粉都看不出來,翠大小姐,你在江湖會很吃虧——不好,”眉頭一皺,“她要是在我這兒出了事,怎麽向她師父交待?不過,我還真誤打誤撞,沒準順便解決一件事呢——她不會笨到回不來吧,呵呵……”

一邊想,一邊施施然走出了門。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