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自己的手一筆一劃的在紙上寫著一個豪氣沖天的“圖”字。

師父身上特有的清香混雜著九仙醉的醇韻之氣絲絲入鼻，沁人心玄。

我還醉著呢吧，怎麽有點暈暈乎乎的？

稍不留神，就天旋地轉的。

絳珠心想。

她聽得見師父的聲音，“要註意手腕的靈活，握筆的力度和比劃的銜接...”

但是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的思緒一直飄到了六年前，她剛入門的時候，師父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的教她寫字認字，那時候她還很瘦小，師父坐著就能將她攬到懷裏，而現在....

師父，我長大了！

她不禁得意，你得像這樣站在我身後緊緊摟著我才能再握住我的手教我寫字吧！

想到這裏，她趕緊撇過頭去，不再去看那兩只手握在一起的樣子，

心裏暗暗嘲笑自己，

臉紅心跳個什麽勁兒！渾身還燥熱起來啦！

小何絳啊，你還是太嫩了，真是不勝酒力，怎麽醉意越來越濃了！

“怎麽不認真聽？！”淩子期松開她的手，輕嗔道。

絳珠迅速撒嬌道，

“師父，我這是第一次飲酒，還醉著呢。

誰家師父會讓徒弟酒後練字啊？暈暈乎乎的怎麽可能寫好嘛？”

“讓你練得就是‘心境’！你只要集中註意力，保持心靜，就沒什麽辦不到的...”

“知道啦！持靜以應萬變...克己修心…靜觀…其..變…”

絳珠還沒說完，發現淩子期不知何時已經又回坐在他的棋桌旁，沈目凝思。

師父，你真是懶…

她暗暗鄙夷，搖頭嘆氣。

那個已經完成的“圖”字，一點都不像她的手筆，每一劃都透著師父的強勁霸道。

有些東西，學是學不來的，絳珠下了定義。

她清清心神，提起筆接著師父寫下的那個“圖”字，專註的抄寫起來。

時間不知不覺就這樣寧和恬靜的溜走了...

直到她抄寫到，

大信霆紀26年，圖林城圖林縣多村爆發瘟疫，疫情迅速蔓延...

多縣出現病患...

圖林最終封城，不得進不得出...

圖林城歿，全城無一人生還...

看到全城皆歿這幾個字，不知為何，忽然就覺得很悲傷...

絳珠再也寫不下去，她起身擡頭看向窗外斜陽，陷入沈思，甚至都忘了放下筆，筆頭就頂在下巴上。

大信霆紀26年，現在是大信霆紀42年，也就是說圖林城滅是在16年前...

淩子期察覺到異動，擡眼就知不妙，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就是這個表情！

就是她這個凝眉出神，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再熟悉不過了！

上次她出現這個表情，最終造成的結果是他竟真的乖乖穿上了她做的駝絨大氅，再上次時他親手解了九芝山幾千年來的“仙境”結界，再再上次，他宣布登雲破天荒的每年要像凡間一樣過三節...

他琢磨著是不是該去後山溜溜了。

可惜才慢了一步，還是沒有走成，那無比熟悉的聲音已經在耳邊響起，

“師父啊，”

絳珠轉頭望向這邊，正迎上淩子期那怪異的眼神，不過她沒有細加理會，

“現在真的沒有圖林城了嗎？我是說16年前圖林城真的因為瘟疫被屠城了？”

“嗯...不過是被封城，不是屠城，這是不一樣...”

他默默點頭。

“有什麽區別啊？！”

絳珠搶話道，“把全城人都圈禁起來，不得進不得出，那不就是讓那些人都在裏頭等死嗎？這和屠城有什麽區別？難道就差一把刀劍嗎？”

她也說不清為何自己聽起來很是悲傷。

淩子期也走到窗邊，慈愛的看著她充滿疑問的眸子，

“還是不同的，封城是為顧全大局不得已而為之，而屠城則是因惡起意主動而為之，這是有本質區別的..”

“顧全大局不得已而為之？”

絳珠難以置信的看著淩子期，聲音因激動而有幾分顫抖，

“可是師父，這不公平啊！城外萬民為民，那城內眾民就不是人了？就不該救嗎？就該死嗎？何為不得已而為之？那是真的沒救嗎？！師父，絳兒且問你，咱們登雲可有仙法能去瘟疫？那拜雲與咱們曾師出同門，他們可有仙法能去瘟疫？”

“有倒是有...但是拜雲自有拜雲的門規，不得對凡人動用仙法。”

“那你呢，師父？”絳珠直直的盯著淩子期的眼睛，

“你為什麽不管？那可是千萬條人命啊！！！”

她那靈動的眸子明明很柔軟，可是這話卻猶如利劍戳心，在淩子期的回憶中攪起波瀾，六年前，她亦是這樣問他，

“淩子期，你不是仙嗎？你為什麽不管？那可是千萬條人命！”

26

絳珠不懂師父為何失神，他很少這樣，不，應該說這是第一次，就像…丟了魂…

絳珠有些不知所措，她反覆思索剛剛的問題，不知道那句話到底有什麽不對。

“師父，師父……”

她焦灼的在旁輕喚。

師父終於回過神來，他盯著她的臉，眼睛裏閃爍的光就像在瞄準靶心的利箭。

她根本不懂，不禁擔憂起來，好在稍後師父便恢覆如常，再無異樣。

後來她再想起這事時，琢磨著可能是沒註意自己的口氣，讓那問題聽起來像是“質問”，這態度讓師父一時間不習慣吧。除此再也沒有多想。

回神後，淩子期像平常一樣滿是疼惜的看著她，緩緩道，

“絳兒，你要知道，我們修仙之人雖仍為凡胎，但確實擁有改天換地之力，當你越是站在高處，俯望世間眾生時，越要切記最不能有的就是執念……”

“就像軒轅顯師伯那樣？”

在絳珠的印象裏，“軒轅顯”就是“固執”的代名詞。

“對，就像你那師伯，我那二師兄一樣。他就是執念太重，認為非正即邪，一定要趕盡殺絕。不過，他也確實厲害啊，”

淩子期不禁笑了，

“當年夜鬼兩界被他攪的慘不忍睹，痛不欲生，幾千年來全都避而不出，人間也算換得幾世太平。”

“不過…”絳珠仍是蹙眉不解道，

“師父，你還是沒說當年你為何不救圖林眾生？”

“絳兒，天地萬物，自有造化。眾生有界，界既命定。生命不論高低，沒有貴賤，但是每個生命都有屬於自己的位置，缺一不可。所謂仙佑天下，只要守住界限即可。我們要管的是世間的越界和錯位，而不是凡人的生老病死。”

淩子期看著絳珠眉峰漸漸舒展，好似慢慢接受了他這番大義之辭，一點兒也不像平時，辯論起來非要爭個勝負，心裏真是無比欣慰。

這可不像是吃吃肉，過過節，下下雪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沒個所謂，都依她罷了，這可是正仙觀的原則問題！

仙觀不正則必禍天下啊！

如此悉心親手調教的要是還碎了仙觀，那當年的清心咒豈不白下了！！

可惜即便是仙，也不能參透人心。

他哪知道他這徒弟腦子裏這會兒盤算的卻是，先不與師父爭辯，省得惹了他不高興，到時候下山玩耍的計劃泡湯。

為了給這一堂生動的理論課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淩真仙還意味深沈的補了句，

“絳兒，你記住，唯有平衡，才能使天道輪回，萬物皆長！”

“嗯，”絳珠這頭點的有平時三倍長，乖巧道，

“我記住了，師父！”

心裏卻依舊扭著。

管它什麽越界什麽錯位什麽平衡的，總之明明有能力救人卻不救就是不對的！

有一句話她是倒是讚同的，生命不論高低，沒有貴賤。

那麽憑什麽犧牲這些人的生命來保全那些人的生命？！

尤其是這並不是唯一的選擇！！！

但是絳珠並不心急，她打算逛完凡間回來以後再細細與師父辯白，反正最後師父總會聽她的，對此她很有信心，師父此時不就正穿著她給做的駝絨氅嘛！九芝山現在不就正陷於茫茫雪舞嘛！

奇怪的是，她不同意師父的話，但是心裏卻沒有“師父是錯的”這樣的念頭，她只是覺得，以前師父沒有我，現在有了，師父會聽我的，過去的圖林悲劇已成定局，反正不再有第二個圖林就行了。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就是順利的出去玩...

於是她不想再糾纏於這些話題，伸了個懶腰道，

“哎呀，不練了不練了，這個《圖林城志》抄的我整個人都不好了，心情真是抑郁難解的...”

“罷了罷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心情抑郁難解嗎？”淩子期意味深長的笑道，

“為師倒是有一劑良藥...”

他引著絳珠看向窗外，擺擺手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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