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何等聰慧勇敢。

敖寸心被大夥兒的齊口稱讚淹沒，竟然絲毫不覺暢快，反而深有“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尷尬羞愧——自己冒冒失失成功救出嬋妹不假，但今日一屋子的人全因自己而傷，甚至鬥戰勝佛和自己的親弟弟還險些丟了性命，如此高昂的代價，就像一塊冰涼的秤砣重重墜在心上，令人被沈甸甸的背負感壓得透不過氣。

可是她什麽都沒說，只是勉強含笑聽著，總覺得這樣的心思在此情此景裏一旦說出了口，倒顯矯情。

“哎，寸心，”敖摩昂終於有機會問出那個困擾了他許久的疑惑，“你的法力好像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這個麽……”

還需從淩飛閣講起。

當時楊戩與敖寸心闖過道道機關終於找到寶蓮燈的藏處，察覺到事有蹊蹺時已然來不及了，不知觸動了哪個隱秘陷阱，引得山洞劇烈震顫，仿佛有一頭巨獸正藏在地下，馬上就要張開血盆大口將整個山體吞下。感受到異樣的整個過程其實只有短短一息，地下埋著足量的風火雷，被機關迅速引爆。

撼動靈鷲山的爆破震徹雲霄，寶蓮燈興許感知到熟悉的氣息，在風火雷炸碎一切之前將二人吸入燈中。

燈中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無空間，楊戩在二十餘年前曾進過一次。這次，燈中世界多了一位白袍僧人，楊戩只遠遠望見就已猜到了他的身份。

敖寸心暗暗扯住了楊戩的衣袖，“蓮……”

“他就是蓮？”楊戩偏頭悄問，不經意間與她的額角蹭在一起。

敖寸心點了點頭，“我聽說……他已經死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看見的是鬼魂？”

敖寸心詫異地瞥了他一眼——這個官場老狐貍怎麽能說出這樣幼稚的話啊？被人聽去多不妥！

楊戩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我只是說出你的想法。”

嗬，敖寸心總算明白了：鍋都是我的，機智都是你的。

蓮早聽見二人在當面議論他，微微一笑宛若清風拂面。

蓮，世上的白衣無天，原本就是一縷幽魂。無天借寶蓮燈之力，將這一半魂魄如願以償地從自己身體裏剝離。大約源於數萬年前的並蒂之情，白衣無天化作一顆蓮子，嵌入了寶蓮燈空缺的燈芯處，從此雙生一體——自當年小玉被迫偷吃下燈芯後，她便發誓要為寶蓮燈供一世的血作燈油，保這件上古神器聖法不竭，如今寶蓮燈重獲燈芯，再度歸於完美。

眾人聽完這段始末，紛紛向楊嬋慶賀。

“你還是沒說究竟緣何法力大增。”敖摩昂蹙眉，愈發體會到自己這對孿生弟妹沒一個讓自己省心的。

“這個麽……”敖寸心撓撓鼻尖，十分不好意思，“蓮驚訝於三界中竟還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感動得語無倫次，說什麽也要把一世修為全都傳給我……”

黃雀在後

“這下遭了！”沈香憤恨地錘著自己的手掌，“無天的善念就是蓮，蓮的魂魄又化成了燈芯，難怪無天也能控制寶蓮燈！哎，那個蓮會不會是他故意做的手腳啊，新燈芯能摳出來嗎？”

楊戩按了按沈香的肩膀示意他冷靜，“寶蓮燈是上古神器，能被它接納作燈芯談何容易？反過來想，無天的一部分魂魄化成寶蓮燈的燈芯，說不定能成為我們擊敗無天的重要突破口。”

沈香向來把舅舅的判斷奉為真理，聽他這樣說也就不再憂心了，一連緊繃了數日的身心總算松弛下來。

此次靈鷲山之行，整體來說算是超額完成任務。除了突然殺出個無天使傷情慘重外，救人的基本目標如期達成，還恰巧帶回了敖烈，奪回了被扣的寶蓮燈，連舍利子也全部搶了過來，收獲滿滿。敖烈和降龍尊者想當面感謝三首蛟的英勇大義，回頭再補送一份謝禮，但不知為何三首蛟死活不肯化出人形，只得罷了。

降龍尊者擔心無天會追上來強搶孫悟空去煉佛骨舍利，更不願平白連累華山，於是陪孫悟空和敖烈辭別三聖母一家趕往蓬萊。蓬萊仙山的東華帝君乃方外散仙，與孫悟空交情甚好，早就把自己的道場提供給如來弟子作暫聚之所，世外仙山也就因此成為一座防衛森嚴的堅固堡壘。

敖摩昂負手立在桃樹下，望著仙雲遠去的方向久久才收回視線，“他們這些衛道的，都在想什麽呢？鬼門關都走了一遭了，也不知道回家養養身子，還要繼續赴湯蹈火。就為了‘佛法’二字？”

“心中能有一條讓自己誓死效忠的信仰，茫然的生命從此有了方向不會走偏，也很好。”楊戩道，“但若選定的路本身就是錯的，執著只能讓人一路走向毀滅。”

敖摩昂聽出楊戩大概在說鳳雲瑤。他其實不明白楊戩為何一定要把那個敵方小丫頭帶出來，但他做人素來有些清冷，不願過問別人的事，所以並不打算好奇多言。不過，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對楊戩倒是有了些新的認識。兩人之間雖稱不上什麽朋友，到底一起出生入死過兩次，交情似乎比朋友更深。

“真君，還是那句話，與黑蓮宗的妖女扯上關系，玉帝肯定要難為你，真君自己多加小心。”

楊戩分不出敖摩昂所謂的“妖女”究竟是鳳雲瑤還是在靈鷲山上與自己成親的那個人。他已經習慣於官場上的話裏有話，明知敖摩昂不是拐彎抹角之人，還是不由得疑心對方是在一箭雙雕地試探自己。

“多謝。”楊戩微微笑了一下，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這個問題，反正回頭敖烈會解釋得比自己更清楚的。如非必要，他還不打算公布那場成親鬧劇的真相。長久以來，他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讓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現在這個機會送上門來，他自然得留住。

送走了孤零零的敖摩昂，楊戩要帶敖寸心回楊府，臨走時把鳳雲瑤留在華山，點名讓劉沈香看管，出了什麽岔子拿他是問。沈香總覺得有一種又落入舅舅的陷阱的感覺，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問，乖巧地應下了。

回到華山後發生的事，和沈香預想的畫風實在太不一樣了。在他的想象中，舅舅和母親劫後重逢，應該執手相看淚眼，哥哥妹妹無語凝噎，從此再無心結；接著，再把鳳雲瑤那討厭的丫頭片子宰了，拉著王母的魂魄到玉帝面前告禦狀，讓他看看自己娶了個什麽倒黴媳婦；最後，搬個小板凳觀看舅舅如何向敖姨母解釋自己另娶魔女的破事，至於萬一雙方開戰，自己到底是幫著不怎麽占理的親舅舅，還是護著楚楚可憐的敖姨母，沈香已經糾結許久了——當然，他自始至終也沒看出突然法力大增的敖寸心哪裏“楚楚可憐”來。

剛才礙著人多，大家各自矜持也就算了，現在只剩下自家人，楊戩居然急著要走，沈香有些坐不住了，躲在角落裏暗中觀察，見楊戩與敖寸心好像還挺和美的，不由得疑惑更甚——他想起鳳雲瑤曾稱敖寸心為娑婆使，心道那個魔女該不會就是敖姨母吧？自己可沒原諒她呢，還白白替她惋惜了一場——又看了看楊嬋的表情，似乎和自己猜測一致，大約有其子必有其母。

此時楊嬋正與楊戩、敖寸心說著什麽，妙目裏盛著內斂而深厚的親熱，是那種對楊戩不再小心翼翼的親熱。

在從前的數年中，沈香一直能感受到母舅二人之間的淡淡隔閡。

當年楊戩將楊嬋壓入華山秘牢，實是情急之下為了保護楊嬋不被王母另行責罰，而那些年的逢場作戲、心狠手辣，也是為了親手促成一個逼迫天廷修改天條的有力陣營。

十年運籌，一朝出鞘，舅甥二人功震三界。自那以後，楊戩便待沈香極好，一則血緣親情使然，二則對沈香抱有一份愧疚。楊戩自己心懷修改天條的夙願，苦於無處著力，適逢沈香不顧勸阻毅然走上救母之路，做司法天神的便順水推舟利用了孩子的救母之心，將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硬生生逼上了生死難料的不歸路。

沈香自己是甘願做這顆棋子的，也真心感激楊戩的栽培，至於那十年間的傷痛與血汗，早已淡然視之。但楊戩與楊嬋之間的關系，卻不是這樣簡簡單單。自古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反而是沈香能夠瞧出幾分名堂來。

而這時，沈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縱然沒有激烈的欣喜和熱辣的關懷，這二人生離死別了一遭，那種疏離感反而消失了，兄妹不時相視一笑，仿佛已抵過萬語千言。

盛夏的灌江口正處在雨水充沛的季節，潮熱濕膩，易發洪澇，正是山神土地加緊看護的時候。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