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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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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時他在夢裏那雙熾熱的眼,要她承認喜歡他的執著,還是此時此刻他緊鎖的眉頭,失去神采的雙眼。

她在與人交往上實在沒有天賦,不懂他人的心,也不懂自己的心,如果所有事情都像制作機關人那樣按步到位,只要一環環鑲嵌扣緊,就再無錯誤的可能,那該多簡單。

譚音下界尋找源仲,目的是為了泰和的左手。是的,她的目的就像制作那些工具一樣明確,守著泰和的左手,無論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那也只是一段不需要在意的短暫時光,最終的結果是完美地取回左手,讓泰和蘇醒。

而事情也確實這樣發展著,然而她又覺得自己是犯下一個大錯,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她不懂,也或許懂了,卻不願仔細去想。

人的心並不是那些冷硬沒有靈性的鉚釘青銅工具,當她用身體替源仲抵擋戰鬼暴虐的攻擊時,那個瞬間,她心底想的究竟是泰和,還是別的什麽?她自己也說不出。那具凡人身體已然破碎支離,神水晶蔓延到四肢百骸,再也不能用了,放出神識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與源仲的聯系不再那麽單純。

她不能說喜歡他,不會說,也不配說。

相對千年,至死方離,多麽簡單的八個字,她曾經也因為很簡單,如今卻忽然感覺到時光的漫長與深邃還有善變。

這綿長細密的時光令她感到恐慌,還有愧疚,對泰和的,對源仲的。

她犯下大錯,無法彌補。

譚音一個人靜靜飄浮很久,最終回頭望了一眼遠方青山生門處巨大的裂隙,揮舞長袖,只瞬間便將那裂隙填補完整。

這裏是源仲的家,生門被破,他心中必然難過,她也是那些心懷叵測之人中的一員,能為他做的只有這些小事。

現在,她該回去找韓女了,與上次急切而沖動的狀態截然不同,她覺得心裏非常安靜,那是一種決然冷漠的安靜,她不知道再見韓女會與她說什麽,又會不會做什麽,她已經沒有任何盤算,也不願想這些了。

她從沒有了解過韓女,不,她不了解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認識的每個人似乎外表與內心都有著巨大分歧,有的人明明臉上對她生氣,心裏卻對她那麽好;有的人表面上對她一派和氣,心裏卻藏著毒針。

韓女,韓女……

他們這些被賦予神格的神君神女們,在做凡人的時候都是執念至誠乃至逆天之輩,如她,是個至誠的工匠,還有為武而狂的俠客,執筆風華絕代的文人。

韓女也有她的執念,她的繡工冠絕天下,哪怕被凡人當做魔女要燒死,她也不能夠丟下針線。

那時候韓女與她感情很好,她成神兩百年,韓女剛剛成神,對凡間猶有懷念,兩人時常談起凡間的種種趣事,她不善言辭,可往往是她笨拙地說上許多,韓女只含笑傾聽。

韓女關於自己做凡人期間的事,幾乎從不主動提及,她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譬如韓女醉心刺繡,繡一朵牡丹,第二天自家窗臺就會開一朵牡丹,次數多了,愚昧的凡人以為她是什麽魔女,要將她燒死,後來雖然沒真燒死,但也燒得她半死不活,痛苦地拖了很久才過世。

現在想來,具體韓女是哪裏人,家裏都有誰,是否嫁過人,誰也不知道。

她好像也從未失過態,說錯過什麽話,永遠溫柔含笑,善解人意,令人如沐春風,在一眾不善與人交往的神君神女中,她顯得那麽不同。

所以韓女如今的所作所為,才更令人發指,叫人無所適從。

再一次回到天牙臺,天河依舊璀璨,泰和也依舊沈睡在那塊巨大的神水晶中。

譚音不知為何,不願看他的臉,心虛又膽怯地匆匆繞過去,喚了一聲:“韓女。”

沒有人回答她。

譚音直直朝殿東角飄去,韓女的身體還放在老地方,她的神識卻不知在哪裏。

譚音走近那塊一人高的神水晶,由於封入神水晶,韓女的身體已經停止消散,可奇怪的是,神水晶並沒有補充神力的作用,她分明記得當日下界時,韓女的手足與左邊小半的身體都變成了半透明的,而這次再看,居然全部恢覆了原狀。

是什麽緣故?譚音百思不得其解,可假如她消散的身體可以恢覆原狀,是不是證明泰和也不用繼續沈睡?神界的其他神君也再不用擔心隕落的問題?

譚音下意識地要化開這尊神水晶,忽見被封在神水晶中的韓女睜開眼睛,沖她笑了一下,這一驚非同小可,譚音倒退數步,駭然看著韓女的神識從神水晶後面款款現身。

“我知道你會來。”韓女笑吟吟地看著她,“我幫了你一把,要怎麽感謝我?”

“幫?!”譚音被她裝模作樣的笑激怒了,“蠱惑戰鬼甚至有狐的族人一起來殺源仲,就是幫?!餵我喝下神水晶,是幫?!”

韓女嘆道:“你這個傻丫頭,人家早就猜到你的身份了,我不過推波助瀾一下,不然你要冒充凡人到他死嗎?”

譚音靜靜看著她,搖了搖頭:“韓女,你根本不是為了泰和,你並不在意他是不是能蘇醒過來,但凡你要有一絲在意,都不會做出這種事。”

韓女擡眼望著泰和被封在神水晶裏的身體,聲音柔和:“不錯,我從來也沒愛過他,你終於聰明了一次,雖然有些晚。”

“我沒得罪過你,為什麽總是做這些讓我痛苦的事?”譚音緊咬不放。

韓女哈哈笑了起來:“你痛苦嗎?真的痛苦了?我搶走泰和的時候,你好像也沒怎樣,我要殺那個僧侶,你才跟我跳腳,我還以為你這個傻丫頭一過來就要把我從神水晶裏扯出來碎屍萬段呢!”

譚音終於從她話裏體味出一絲不對勁的地方:“……你在等著我上來找你?你等著我氣急敗壞發瘋?”

韓女笑得更歡:“是啊,傻孩子,才發現嗎?我在幫你渡劫呢!”

話未說完,她只覺眼前金光大盛,譚音掌心一枚金光璀璨的符印毫不留情拍過來,韓女尖叫一聲,神識被捆在密密麻麻的巨大金色荊棘中,無法動彈,荊棘上的倒刺令她的神識痛苦無比,只要稍微有一點動作,便痛徹心扉,是魂飛魄散的那種痛苦。

譚音臉色蒼白,死死盯著她,森然道:“那我先讓你渡個劫。”

她長袖一揮,袖裏大片大片的黑霧彌漫出來,將韓女身上的神水晶包裹住,那塊一人多高的神水晶以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縮小。她原本可以用更溫和的方法處理這些珍貴的神水晶,可那要花上幾天工夫,此時激怒,再也管不了許多,不過一炷香的工夫,韓女的身體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她原本恢覆原狀的左邊身體與手足忽然泛出血紅的光芒,緊跟著,像泡沫一樣迅速消散開。

韓女的大半個身體都已經變成了空白的。

譚音心中一驚,回頭望向韓女被困在金色荊棘中的神識:“……怎麽回事?”

韓女停止了掙紮,安靜地蜷縮在荊棘內,面上不再掛著溫柔的笑,聲音淡漠:“就是這麽回事。”

譚音心底有無數疑問,可是想到韓女殘酷的手段,她心中又泛起無比的厭惡,索性拂袖而去:“我說過你再出手就讓你自生自滅,你好自為之!”

韓女冷笑起來:“無雙,你真要我死?”

譚音沒有回答。

“我死了,你不怕泰和出事?他愛的人是我。”

譚音搖了搖頭,淡道:“泰和不會愛上你這樣的女人,即使他真的喜歡你,也會為自己看錯人感到羞愧。”

身後驟然安靜了,只剩韓女沈重的呼吸聲,一陣陣,越來越響。譚音不願回頭看她,徑自往殿外走去,陡然之間,忽覺整個泰和殿的地面都在緩緩震顫,身後神力暴漲顛沛,極其不穩,她驚駭之下立即轉身,卻見韓女如同被困在漁網中的魚,在金色荊棘中瘋狂地掙紮,她的神識被荊棘刺深深貫穿,撕扯得殘缺不平,她卻絲毫不顧,仿佛那魂飛魄散的痛楚並不存在一般。

譚音震撼她的瘋狂,張口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麽,韓女一面狂肆地放出神力掙紮,一面忽然擡頭死死盯著她看,那目光簡直像是實質的,仿佛可以穿透她的身體,譚音從沒見過這種眼神,她覺著韓女好像看的人是自己,可好像又不是自己,這片目光竟讓她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無雙,你還是要這樣對我!”她聲音沙啞,目光奇異而明亮,裏面像是藏了一團正在燃燒的星,良久,那一團星從她眼眶裏傾瀉而出,淚光在她面上微弱地閃爍。

譚音驚呆了,泰和陷入沈睡後,韓女哭過無數次,可從沒有哪次像這樣瘋狂,這樣奇異的目光與淚水,她好像只見過一次,那還是韓女剛成神的時候。

“你還是要這樣對我!”韓女殘缺的雙手死死攀住荊棘刺,她竭力要把腦袋從縫隙中鉆出來,狀若瘋癲,“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殺我!?”

譚音猛然合上嘴,深深吸了一口氣,才低聲道:“你……咎由自取。”

韓女聲音陡然變得尖利:“我不甘!我不甘啊!那時候為什麽沒有殺了你!你們害死我!為什麽我沒有殺了你?!我不該成神!不該成神!無雙!我不甘!”

譚音急道:“你在說什麽?!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韓女忽然安靜下來,身體蜷縮在荊棘內,過了很久,她慢慢擦去臉上的淚水,神色古怪地擡頭望著譚音。

“我不甘。”

她雙眼忽然變得赤紅,婉妙輕盈的身體忽然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蜷縮在一處,漸漸地,變成了半透明的霧氣狀,流肆波動的神力也霎時消失,譚音駭然望著這團人形的半透明霧氣,心頭仿佛被大錘狠狠擊中——她似乎在何處見過?!

作者有話要說:我迷上古川雄輝了,嗯,第二眼帥哥,殺傷力太大了……

☆、31

三十章

泰和殿陷入一種奇異的死寂中。

譚音眼睜睜看著韓女的神識變成一團半透明的人形霧氣,而她跌落在地的那具軀體上忽然泛出一層血紅的光芒,瑩瑩絮絮,那些紅光被韓女的神識吸引過去,將她殘缺狼狽的神識包裹住。

隨著紅光飄浮,她的身體消失得越來越快,膝蓋以下的部分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韓女半透明的神識漸漸變得更加清晰,隱約可以望見五官輪廓了。

譚音突然如夢初醒一般,倒退好幾步,這個行為她並不陌生,魔物依靠吞噬魂魄強大,而被賦予神格的神君神女們的身體則是更強大的存在,當年神魔大戰起初神界傷亡慘重,正是因為許多神君神女都被魔物們硬生生將身軀吞吃了的緣故。

“你……”譚音目瞪口呆,這荒謬絕倫的一幕就發生在她眼前,是噩夢嗎?韓女的神識變成了魔物,在吞吃自己的神之軀?!

驚駭的同時,另外還有一種詭譎的眼熟,她覺得自己好像見過這個魔物,那天,在挽瀾山皇陵……譚音扶住額頭,她的頭好暈,為什麽……想不起?

“我再也不會放過你!”

韓女的聲音變得極其妖異,如泣如號,她那半透明的神識在金色荊棘中沒命地掙紮,荊棘漸漸支撐不住,片刻後便迸裂開,爆出無數金色碎屑。

譚音被氣浪吹得站立不穩,翻身栽倒下去,恍惚中只覺一團人影朝自己撲來,她下意識地擡手護住頭臉,緊跟著只覺右臂一陣劇痛,像是被數把鋼刀狠狠紮進骨頭中一般,她疼得渾身一顫,擡頭望去,便見韓女五指如刀,刺入她右臂中。

韓女雙目血紅,森然盯著她,像是恨極的模樣。

譚音深吸一口氣,聲音幹澀:“你……你、你……魔物……”她不知道該怎麽說,她心中的驚駭太大,舌頭更像打結了一樣。

韓女陡然笑起來:“魔物?”

她譏誚而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我不該成神,當初不該成神,我至今仍然活在痛苦與悔恨的煎熬中!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我恨我當時為什麽沒有能夠忍心殺掉你!”

譚音茫然:“……什麽?”

“你不要以為我真的不忍心殺你!”韓女瘋狂地抽回手指,將她一把從地上提起來,她銳利的指甲劃傷了譚音的脖子,淡淡的金色神光從傷口中蔓延而出。

“……韓女。”譚音定定看著她的雙眼,“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沒有害過你,從前我甚至很喜歡你!可是你的所作所為,只有瘋子才能形容!你有什麽驚天的冤屈,你沒有說過,我不知道,但如今你墮落成魔,天也不容你!”

韓女忽地一笑:“喜歡我?她也說過這樣的話,你們的喜歡不過都是踐踏在我的靈魂上而已!天不容我?天從來也沒有容過我!無雙,你不是要殺我嗎?我先把你殺了!”

她突然狠狠掐住譚音的脖子,銳利的指甲刺進她的脖子裏,面容猙獰,恨不能將她掐死在自己手上。

譚音費盡所有的氣力想要掙紮脫開她的桎梏,可她的手抓得死緊,她身上魔物特有的那種詭譎的波動令譚音感到渾身毛骨悚然,她突然擡手,狠狠抽了韓女一巴掌。

“放開我!”

韓女驟然松開手,輕撫被打的左臉,神色古怪。

“你恨的人,是我?”譚音直指重點。

韓女奇異而狂熱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明,神情也慢慢平靜下來,良久,她緩緩退了數步,低聲道:“不錯!我恨你!我恨每一個人!”

她忽然飄到自己消失大半的身軀前,伏在其上,只一瞬間,那些消散的軀體部分全部覆原。她睜開眼,緩緩起身,神色詭異地看著譚音。

“無雙,我搶走泰和,你恨不恨我?我要殺了那個僧侶,你恨不恨我?你心裏恨我入骨,面上還要裝作大度,你好可怕,好可怕……”

韓女面上浮現一絲怪異的笑容:“無雙,你一定也有顆恐怖的人心,這世間每個人的心都可怕無比……我挖空所有心思,費盡我的能力,想把最好的都給她,最後,我成神了,我下界去找她,怕她過得不好被人欺負,可是,我見到了最可怕最醜陋的人心!”

她的眼睛裏又出現那團燃燒的星,濃烈卻又寒冷:“我為什麽要成神?我不該成神!我沒有忍心殺她!殺了她我的神格會隕落!可是我的恨怎麽辦?!無雙!我的恨怎麽辦?!”

她袖中忽然拋出一副巨大的刺繡,其上影影幢幢密密麻麻竟看不清繡的是什麽花紋,濃煙的黑與鮮血的紅相互交織。

“來,到我這裏渡過你的殘生。”她聲音變得妖異婉轉,“我的人劫,在我這裏永遠的睡下去。”

譚音只覺眼前景致瞬間變得扭曲,一股古怪的力量像是要將她牽引入刺繡圖,即使知道韓女是以冠絕天下的繡工而成神,她卻從未見過她出手,此時她拋出那副詭異而巨大的繡圖,裏面鬼影重重,嚎哭連連,竟漸漸像是變成了真實的景象,她甚至可以聞見一股血腥的硝煙氣息。

她心中震驚,雙眼清光大盛,竭力抗拒,忽然揮舞長袖,袖中數道清光射出,卻如同泥牛入海,毫無反應。

韓女聲音裊裊,淒清低沈:“我已成魔,我早該成魔,她早已死去,輪回不知多少世,此恨難消,我不甘,我不甘心啊……”

這不可理喻的女人!譚音眸光轉狠,袖中神光射出,竟變成一把巨大剪子的形狀,對著那幅怪異的刺繡剪去,韓女猝不及防,想不到她會出這種怪招,繡圖被剪刀一下絞成兩截,那股古怪的吸引的力量瞬間消失。

譚音掌心中金光閃爍,又是一枚符印,她毫不猶豫,一把拍在韓女肩頭,巨大的金色荊棘平地而起,再度將她鎖在其中。

“……這些話,你留著說給其他神君聽吧。”

譚音將一枚符紙拋向半空,符紙眨眼化作無數藍色小鳥,無聲無息地飛出泰和殿。

韓女忽然大笑起來,泰和殿一陣劇烈震動,譚音震驚地看著她的身體如青煙般漸漸消散開,金色的荊棘牢也套不住她了?!

“無雙,你真可怕……”她的聲音也漸漸消散開,漸漸微不可聞,“我早已不懼怕任何恐怖的人心!我會親眼看著你怎麽魂飛魄散!”

最終,聲音與她的身體徹底消失,過了很久,收到訊號的其他神君們才急匆匆趕來,急道:“什麽事?!用緊急召集令?!”

譚音疲憊地垂下雙肩,輕道:“韓女……墮落成魔。”

不去管那些驚異萬分的神君們,她緩緩走到殿中神水晶前,擡頭看著沈睡其中的泰和。假如泰和醒來,知道韓女成魔了,會怎樣難受?會不會像當年他對付魔物那樣,也能面不改色地將韓女毀在手下?

而她自己……接下來又要怎麽辦?

她是個後方支援的工匠,追查韓女下落的事輪不到她,那些神君早已有了安排,倒是有人知道她下界替泰和尋找左手的事,過來催促她快些將左手與魂燈都取回,讓泰和覆蘇,有了他的戰鬥力,加上魂燈,再一次的神魔大戰勉強還能夠進行。

譚音什麽也沒再說,她默然離開空曠的神界,先去了一趟沅城,將那具她借來用了短短數月的凡人屍體修補完整,安葬在她父母墳旁。

能借到這具身體,也是天緣巧合,須得尋找八字與她相近,年紀相仿,又要是沅城人士,她身為神女,不能奪舍凡人軀體,所以最好還得是新死的,諸多苛刻條件下,還是讓她找到了這個病死的姑娘。

可當日她為了壓制神水晶的效力,飲下大量的水,將神水晶逼向四肢百骸,這具五臟六腑都滲透了神水晶的身體,自然不能再用了。

譚音長袖一揮,屍體腰間的乾坤袋被一陣清風拂起,懸浮在她面前,袋口緩緩松開,一枚瑩白小巧的玲瓏屋從乾坤袋中盈然而出,見風即長,瞬間化作一座簡陋木屋。

譚音的神識緩緩飄進木屋,但見床上躺著一具仿若沈睡般的神女軀體,正是她的真身。

她正要附身其上,忽然,她的動作僵住了,木然盯著身體露在外面的手——她的兩只手,指尖變成了半透明的,是神力開始消散,即將隕落的跡象。

她記得,時隔兩個月不到,她上次來探視自己的軀體,一切都還很完整。

譚音死死盯著自己的軀體,盯著那些半透明的指尖,只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一樣。

終於,輪到她了,輪到她開始隕落。

作者有話要說:天天日更的我真是太勤勞了……

☆、32

三十一章

五千年前神魔大戰結束後,隨著諸位源生天神的消散,第一位神君的隕落引起了神界的大恐慌。隨後接二連三,無數神君神女跟著隕滅,先是身體的一部分變作了透明的,短則數月,長則數百上千年,神之軀盡數化作空白之後,天神便再也不覆存在,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那時候,她也像其他神君一樣,怕某天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一部分變成透明的光屑。

泰和陷入沈睡後,某天,韓女的雙足變成了透明的,譚音替她用神水晶封住雙足時,她似乎並不太恐懼,不像其他神君那樣痛苦最後變成麻木,她甚至在笑,眼神微妙,笑容奇特:“……這一天終於來了。”

譚音心中難過:“韓女,你不要怕,我會盡力替你保住身體。”

韓女摸了摸她的腦袋,笑嘆:“我一點也不怕,我只是在想……終於開始了。”

“什麽開始了?”

“我的劫數。”

“……劫數?”她不懂。

韓女看著她,忽然嘆了一口氣,眼神裏帶著羨慕,還有一些很深邃的意味莫名的東西。

“你的劫數什麽時候開始呢,無雙?腦子裏真的只有做東西?”

她還是不懂,韓女再也沒解釋過,直到今天。

而她的劫數終於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譚音長長吐出一口氣,神識猛然轉身出了木屋,茫然四顧,周圍荒煙蔓草,殘雪飄搖,杳無人煙。

天下之大,她竟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她也要隕滅了,像那些消散的神君神女一樣,魂飛魄散,再也不存於這個天地間。

她忽然感到一陣極致的不舍與悲涼,眼前一切景物仿佛瞬間消失,她眼底一片空白。

現在要去哪兒?她還有多少想要做的事?多少沒有完成的心願?譚音覺得腦袋裏昏昏沈沈,這空曠又繁華、可恨卻又無比可愛的世界,日升月落、春風秋夜、白雪紅蓮……她將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裏,漫無目的地放任神識亂飄,不知飄了多久,似是來到一處農莊,天快要黑了,天邊深紅濃黑相互交織,一對農家少年男女在田埂邊,在霞光裏互相追逐嬉戲。

譚音茫然地從他們身邊飄過,沒有人能看見她,那少年似是終於追到了少女,抓著她的手笑道:“你喜歡我,我知道的!”

【說你喜歡我】,似乎也有人與他說過同樣的話,譚音下意識地停下腳步,那對少年男女初涉情海,歡欣無限,低低地說著許多只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話。

“咱倆死活在一處,一輩子。”少年熾熱地許諾。

一輩子?她也對一個人說過一輩子麽?

譚音眼前忽然一陣模糊,淚水傾瀉而出,無窮無盡一般。她怔怔望著天邊漸漸淡到極致的霞光,夜色吞噬了天穹,甜蜜的少年男女手挽著手回家了,天地間只剩她一人煢煢孑立。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一直是一個人,一個人做東西,一個人活著,一個人死去,再一個魂在凡間徘徊,那時候她從不懂什麽叫做孤獨,後來遇見了泰和,她覺得兩個人果然比一個人要有趣多了,可是泰和與韓女在一起,拋下了她。

即便如此,她也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感覺到那麽深刻入骨的孤獨。

她該去哪裏?能去哪裏?就這樣繼續孤獨地度過她的殘生?

傍晚的時候,小洞天又開始飄雪了,洋洋灑灑下了一個多時辰,又停了,沒一會兒,天頂反倒露出一輪光華璀璨的月亮,湖畔積雪的楊柳仿佛被鍍了一層銀。

源仲撣掉肩頭的積雪,緩緩起身,又是一天,姬譚音沒有回來。

回到溫暖的小樓裏,源小仲苦著臉端上一杯茶,又開始埋怨:“主人還不回來,人家好想她!她見到可愛的源小仲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不知該有多心痛!”

源仲上下打量他,皺眉道:“你怎麽那麽嘮叨?是男人就閉嘴。”

源小仲怨氣沖天地指著自己歪到鎖骨上的腦袋,絕望地吼叫:“你變成我這樣你不嘮叨?!你不會弄就別弄啊!我的花容月貌被你弄成這個怪樣,還不給我說!還有,我又不是男人,我是機關人!”

他太激動了,歪到肋骨下面的胳膊噗通一聲又掉在地上滾了老遠,源小仲趕緊彎腰撿,結果勉強用爛木頭湊出的左腿再次斷開,他嘩啦啦摔在地上,腦袋滾得更遠。

源仲將他亂七八糟的身體隨便用漿糊粘好,再把腦袋安回去,源小仲看上去快哭了:“大仲我恨你!”

源仲懶得理他,徑自上樓回房,推開門,墻角放著一張木案,上面亂七八糟各種木料與鉚釘之類,還有好幾本線裝的工匠指南類型的書,都是他上次去歸虛買的。

墻角豎著一只怪模怪樣的機關人,大半成型了,雖然有手有腳有頭有臉,但腦袋大如南瓜,四肢粗短,五根手指倒是都雕出來了,卻一般長短粗細。臉上的五官也都有,可兩眼的窟窿大約挖得太大了,導致他塞了兩顆巨大的黑寶石進去,襯著尖如刀鋒的鼻梁與銅盆大口,顯得又滑稽又可怖。

源仲盯著機關人看了老半天,發出不滿意的嘆息聲,可他也實在沒法做到更好了。

他將買好的真人頭發黏在機關人頭頂,上下左右仔細看看,確認沒貼歪,這才取過衣架上的白色女裙,替它一件件穿好系帶,一切弄好,他後退數步,除了機關人無可救藥的水桶腰,它乍一看還是很有姬譚音的風采的——源仲違心地稱讚一番,取了木梳替它將披散的長發輕輕梳理,挽成譚音平日裏最常挽的發髻。

最後取了青銅棒插_入它頸後的小孔內,小心翼翼擰了數圈,這機關人登時開始手舞足蹈,滴溜溜地原地轉圈,足轉了十幾圈才停下,然後手足並用地朝樓下走去,大概由於制作技巧問題,它下樓的時候十分笨拙,一腳踩空乒乒乓乓滾到了源小仲面前,把他嚇得花容失色。

“你、你做了個什麽怪物!”他尖叫。

源仲咳了一聲,將滿地亂滾的機關人扶起,它繼續手足並用地走向小樓外,一路向結冰的湖面行去。

“你你你居然把它打扮成主人的模樣!”源小仲的木頭下巴快要掉下來,“你這樣汙蔑我尊敬偉大的主人!”

源仲皺眉:“閉嘴。”

他慢慢走出小樓,只見那個機關人已經走在結冰的湖面上,隔了那麽遠,月光清冷,它的長發與白衣被夜風吹拂得緩緩搖曳,像是高胖版的譚音。

源小仲簡直不能忍受,嗤之以鼻:“我都說了你不會做就別做……”

他怒視源仲,可是大仲根本不理他,他筆直而且專註地看著湖面上那個拙劣的背影,眸光中有一種奇異的狂熱,這一片目光令源小仲不知該說什麽,眼睜睜看著他緩緩走出去,走到湖邊。

湖底的老黿體貼地破冰浮上水面,將翠綠的扁舟托在背上。

一湖雪,一天月,源仲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癸煊臺上,身前是那個神女,衣衫翩躚,長發婉然,他快要追上她了。

機關人停在湖心,開始原地可笑地繞圈,一面來來回回地繞,一面發出尖銳笨拙的聲音:“姬譚音!姬譚音!我是姬譚音!”

源仲不由失笑,真的與她做的沒法比,叫他怎麽好意思拿出來給她看。

湖面上的風聲安靜卻又蕭索,只有機關人尖銳的聲音來來回回地反覆著那幾個字,銀光璀璨的月亮很快又被烏雲遮蔽,沒一會兒,風漸漸大了,細碎的小雪緩緩落下。

源仲緩緩在船頭坐下,手指一招,一座小小的酒幾憑空出現在身前,上面有一支翠綠凍石的酒壺,並一個小小的同色凍石酒杯。風雪包圍,他自斟自飲,看著機關人一圈圈地笨拙轉著,倘若可以這樣,一瞬間就過去了千年歲月,不用細細體味千年一個人的孤寂,多好。

“源仲!源仲!小源仲!”

好像有人在叫他,源仲舉杯的手僵了一下,驚愕地看著湖心那個機關人一面轉一面笨拙尖利地叫著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

他楞了好久好久,忽然將酒杯丟出去,整個人化作一道金光,轉瞬間便落在機關人身前。

譚音將神識潛入這個機關人的內部,看著它內部拙劣的構造,不知道為什麽想笑,而且她真的笑了。

她並沒有報著源仲還留在小洞天的希望,她只是想回來再看一眼,她離開的那麽狼狽匆忙,回來的也是那麽悄無聲息……或許她更像是逃回這裏,逃避那種刻骨的孤寂,她不知該用什麽表情面對源仲。

直到見到這個怪模怪樣的機關人,她忍不住彎起了嘴角,他果然是偷偷躲在房裏做機關人,還瞞著她,把她做得這麽糟糕,怪不得不好意思給她看。

譚音心中的陰霾一時間不知跑哪裏去了,玩心突起,神識潛入機關人內部,見鑲嵌在喉嚨部位的皮膜制作手法太簡單,她忍不住技癢,小小替他改了幾處,機關人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眼見源仲飛奔過來,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地上,她不由得意地笑,他一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他並沒有想象中那樣驚奇地大叫或者怎樣,他只是死死盯著那個機關人,眼睛裏仿佛藏了一團火。譚音面上的笑容漸漸淡下去,心虛與那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愧疚再次攫住她,她緩緩垂下頭,聽見他低低喚一聲:“……譚音。”

她沒有回答,事實上就是回答了他也聽不見。

“譚音。”他的聲音忽然變大,“你在?”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眼前的機關人一遍又一遍愚蠢地轉圈,可笑的發髻被風雪吹得亂七八糟,它在一聲聲叫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姬譚音!我是姬譚音!”

它那巨大的黑寶石做的眼睛暗淡無光,忽然,像是發條走完了,它驟然停住,雙手無力地垂下去,一動不動。

源仲低頭看著它,聲音很輕:“譚音,我知道你在。”

譚音垂著頭,她覺得自己的雙手在微微發抖,她膽怯似的將它們縮回袖子裏,下一刻,源仲忽然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將機關人籠罩住,也罩住了她,他身上帶著風雪的冰冷的氣息,混雜著揮之不去的幽香。

譚音怔怔地擡頭看著他的下巴,他閉著眼睛,眉頭緊緊皺著,良久,濃厚的白霧從他唇邊溢出:“……我知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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