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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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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是的,她在,她回來了。

可以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麽?帶著那具開始隕落的軀體?還是無聲無息地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等待他的死亡?

不知過了多久,白雪落了他與機關人滿頭滿肩,源仲緩緩放開它,忽然笑了一下:“一起回去吧?”

他擰動發條,牽著它的手,踏著湖上的積雪,一步步走向小樓。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陌生卻又那麽熟悉。

“嗯……好。”

源仲轉身,那一湖雪上立著白衣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對他露出赧然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近期準備開始更蜜糖,此文的更新速度要稍稍減緩下了……日更估計困難了,我爭取2天一更吧。另外,本文不入V了,會出版,至於後期是否停更,我盡量吧,可能會更的慢一點,避免直接停更的尷尬。

☆、33

三十三章

是夢耶?非夢耶?

源仲出神地凝視著他的神女,她沒有收斂自己的神光,清光籠罩她周身,看上去像茫茫白雪中的一團小月亮。

她的五官與曾經那個凡人女子的面容截然不同,長眉圓額,面容秀婉,比那個十七歲的凡人少女看上去還顯得稚嫩些,然而氣質清冷更甚,令人不敢褻瀆。唯有那雙眼,絲毫沒變,隱藏著專註而濃烈的火焰。

三個甲子的時光呼嘯著從他眼前奔騰而過,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聽見它們流肆的聲音。

是跪下親吻她雪白的鞋子,還是向她傾訴他對天神的思念與敬畏?

他忽然動了一下,緩緩朝他的神女走過去,像在那個夢裏一樣,他伸出了手。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意外的是,她手上套著一層白色的手套。指尖相觸,源仲忽然用力握緊她的手——她是真實存在的,有骨有肉,柔軟的手掌正在他掌心中蜷縮著,透過那層薄如絲的手套,可以感覺到她肌膚上的溫暖。

他低頭迷惘而又狂熱地望著她,心裏有無數的話想要說,最後卻只笑了笑,低聲道:“為什麽也戴起了手套?”

譚音想了老半天,才猶豫著開口:“因為……冷。”

“這是什麽破理由。”他失笑。

譚音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她擡手摸了摸源仲身後那個機關人,看著它滑稽拙劣的五官,不由微微笑起來。

“這個……做得不好。”源仲難得有些窘迫,“別笑。”

“我很喜歡。”譚音替它扶正歪掉的發髻,輕輕說。

“……真的?”

她認真點頭:“真的。”

源仲放開機關人的手,它繼續同手同腳地朝岸邊走去,木頭腳踩在冰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動作雖然笨拙,走得卻飛快,眨眼就只留下一串腳印。

“那我們也回去。”他朝她古怪地一笑,突然張開手臂將她一把抱起,又顛了兩下,最後舉高高。她柔軟而冰冷的頭發落在他臉頰旁,身上那些令他眷戀的氣息將他柔軟的包裹。

源仲擡頭看著她震驚依然的臉,瞇起眼睛:“嗯……神女確實要重些。”

譚音震驚得結結巴巴:“那、那你、你還抱、抱、抱……”

他一本正經:“你不懂,這是我們有狐族見到天神的禮儀。”

很顯然他在扯謊,譚音懷疑地看著他故作正經的臉,他漂亮的此刻充滿神采的眼睛,最後不知怎麽的她反而笑了。

“走,回去嘍!”源仲雙手收緊,箍住她的腰,一路捧著慢悠悠走回小樓,要不是源小仲亂七八糟的身體擋在路上礙事,他大約可以把她一路捧到樓上去。

“源大仲你這個沒良心的!你你你居然抱個女人回來!你對得起主人嗎?!”源小仲胳膊斷了腿也斷了,只剩一截身體搭個腦袋,費力地仰頭怒視這對奸夫淫_婦。

譚音見到他不成人形的淒慘模樣,趕緊跳下來去撿他落在門旁的手和腳,一摸之下卻摸到了滿手粘嗒嗒的漿糊,她愕然回頭望著源仲,他聳聳肩膀:“他的工藝太高超,我不會弄,只能用漿糊勉強粘好。”

“放開我的手和腳!你你這個壞女人!你你你……咦?”源小仲義憤填膺的聲音驟然停了,他懷疑地瞪著譚音腰間的乾坤袋,她從裏面取出很多他眼熟的工具,木棰鉚釘青銅棒,還有一截制造他身體所用的萬年樟木。

等看到她熟練地替他將手腳殘缺的部分用樟木填補好,再用鉚釘將手腳重新連接回身體,源小仲的木頭下巴差點掉下來,他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譚音將他的腦袋扶正,喀拉喀拉用力扭了幾圈,等腦袋終於停止轉動的時候,他驚喜地發覺它回到了原位!

“走幾步試試。”譚音將工具收回乾坤袋,朝他溫和一笑。

源小仲一把抱住她,尖叫:“為什麽我是機關人!啊,我是木頭做的不會哭!可我現在真的想哭!主人!”

源仲嫌棄地一腳踢開他,拽著譚音上樓,一面恨恨地問:“不能給他換張臉?!下次把他的臉用布遮住!”

上了三樓,卻見源仲做的那只機關人停在他臥房門口,腳底的雪已經化開,地上一大灘水。門關著,它進不去,貼著門重覆著同手同腳往前走的動作,源仲撤了門上的仙法,它一下就沖進了屋內,胡天胡地又走了好一會兒才徹底停下。

源仲咳了一聲,笑瞇瞇地看著譚音:“我也給它取了名字,叫小二雞。”

小二雞……譚音不由自主想起初見他的那些日子,這頑劣多疑又冷酷的大僧侶,就不正經地叫她“小雞”。那時候他一點也不討喜,臉上掛著數不清的假臉皮,面上一團和氣,心裏卻比冰還要冷。

那時候,她心懷身為天神的高傲,對他所有感受與懷疑視若無睹,他們倆的關系實在有夠糟糕。

譚音回想這些過往,竟然莞爾,玩心又起,斯斯文文地行禮:“是,大僧侶殿下。”

他故意板起臉,將她的胳膊一拽:“大膽侍女,本殿下命你來我房裏,教我把小二雞變得美貌些,不許拒絕。”

好在他的技巧實在拙劣,小二雞可以改動的地方很多,可他不肯讓譚音出手,非要親手改,她少不得用木料切成個人頭大小的形狀,一刀刀教他如何將五官做得更細致些。

匆匆一夜幾乎是眨眼間過去,清晨的第一綹日光落在窗欞上的時候,小二雞的臉終於變得美貌許多,雖然依然粗糙,但猛然一看已經與譚音現在的輪廓有六七分相似。

源仲手裏還捏著刻刀,人卻已趴在木案上沈沈睡去,縱然他是仙人,但很顯然這些天他過得並不清閑,眼底甚至泛起一層淡淡的青色。他熟睡的模樣像個小孩兒,嘴唇無辜地微微翹起,濃密的長睫毛微微發抖,不知做著什麽夢,把手裏的刻刀捏得死緊死緊。

譚音蹲在他面前仔細端詳他的臉。他長得與泰和截然不同,泰和眉眼生得特別和氣,甚至可以稱得上秀麗,成日笑瞇瞇的,源仲的臉乍一看卻顯得很冷漠,並不好親近,可他的眼睛生得很柔和,嫵媚地上挑,起初這雙美麗的眼睛裏盛滿冷意,後來寒冰融化,裏面開始蘊含笑意,很炫目。

譚音幹咳一聲,站起來,取了床上的被子輕輕蓋在他身上,他微微動了一下,卻沒醒。

她吹了一口氣,窗簾悄無聲息地落下,遮住了積雪清晨略顯刺目的陽光,一室寂靜,只有源仲低微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譚音靠著墻慢慢坐在地上,此時此刻,她並不孤獨,至少,源仲在她身邊。

她脫下手套,露出那些已經化作透明光屑的指尖,沒有奇跡出現,半透明的指尖並沒有恢覆原狀,她也沒有看走眼,這具神之軀確確實實是正在隕滅。

她疲憊地將手套戴好,在乾坤袋裏摸索片刻,將神水晶的匣子取出來,遲疑了很久,又放了回去。

濃霧遮蔽視線,譚音覺得自己在焚心似火地尋找著什麽,可她什麽也看不見,只有不停地跑。

忽然,眼前紅光大作,墮落成魔的韓女出現在她面前,她是那麽巨大,左手托著一塊透明無暇的神水晶,泰和閉目安詳地沈睡其中。

“無雙,泰和是我的了。”韓女笑吟吟地用赤紅的雙眼看著她,語調溫柔,“他的左手再也回不來,我要他死,他就得死。”

譚音張開嘴,想說話,卻發覺自己發不出聲音。

她驚恐地看著韓女捏碎那塊神水晶,泰和的身體也隨之變成了粉末。

韓女的右手忽然伸出來,掌心托著另一個人,卻是源仲,他似乎睡得正香,全然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這個下界卑賤的仙人,死在我手中,是他的榮幸。”韓女巨大的手掌合攏,源仲的身體也變成了粉末。

譚音只覺渾身一陣陣發抖,她想要放出神力阻止韓女瘋狂的行徑,卻駭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能動了,她低下頭,她的身體全部變成透明的光屑,正在被風吹散開。

韓女哈哈大笑:“無雙!你的人劫降臨了!你渡不過這個劫數的!魂飛魄散吧!”

譚音猛然睜開眼,遍體被冷汗濕透,她回到了自己的神之軀中,卻依然會做夢,因為身體開始隕滅的結果嗎?

她大口喘息著,茫然四顧,這裏是源仲的臥房,光線陰暗,源仲還趴在木案上沈睡著,呼吸香甜。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渾身冰涼,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人劫……她確信自己聽過這兩個字,韓女成魔的身體,她也知道自己見過,可她就是想不起,記憶仿佛被什麽人刻意遮擋,她無能為力。

她的人劫……譚音疲倦得不願再去想任何事,在源仲香甜的呼吸聲中再度合上雙眼。

作者有話要說:好幾天沒睡好了,頭疼的厲害,不過大家的留言我都看了。關於本文的字數,大約在20萬上下,更新規律變為兩日一更。《贈我一世蜜糖》本周六或周日開始恢覆更新,2-3天一更,預計字數也在20W左右。關於兩個文究竟是HE還是BE,蜜糖這篇文我自己尚未定下結局,一切走向還是看最終情節的水到渠成吧。天下無雙這篇,看屬性就知道了嘛~~

☆、34

三十四章

源仲睜開眼的時候,天邊已是大朵大朵艷麗的晚霞。

他伏在木案上,微微擡高腦袋,譚音正坐在他身邊,低頭用刻刀雕鑿一只造型古樸的木手鐲,霞光映在她略顯稚嫩的臉上,面上細細的絨毛與頸邊落下的碎發都讓她看上去不那麽像個高高在上的神女。

源仲凝視良久,忽然伸手,試探似的,在她雪白的臉上輕輕撫摸一下,指尖觸到的肌膚微涼而且柔軟。

“醒了?”譚音還在專心雕鑿鐲子,頭也沒擡。

源仲見她明明長著一張十五歲的臉,說話做事卻仿佛八十歲,老氣橫秋的,從一開始她就這樣了,笑也好說話也好,從沒像其他小女孩兒生動活潑的樣子,也不是那些受過良好家教的大家閨秀模樣,反倒悶悶的,偶爾還死蠢死蠢,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多大了?”他低聲問,聲音猶帶慵懶的困意。

譚音沒想到他突然問這個,立即埋頭認真算起來:“做凡人十七年,死後生魂在凡間徘徊四百一十五年,成神五千零五百一十二年……唔,加起來是……”

“老太婆。”源仲不等她算完,立即給她下了結論。

她又不曉得要怎麽給自己洗脫“老太婆”的名頭,只好怔怔地看著他,他漂亮的眼睛裏笑意凝聚,或許是剛睡醒,黑白分明的眼眸有種濕漉漉的靈氣,長而且濃密的睫毛,又溫暖,又嫵媚,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引誘。

“譚音。”他低聲叫她。

“……嗯?”

“不許再走了。”他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下次我再也不等了。”

譚音覺得自己快要被他眼底那種鮮活而神秘的色彩引誘了,她輕道:“那你……要去哪兒?”

他笑:“不告訴你。”

她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麽,火盆裏精巧的炭塊燒得正旺,幽密香甜的氣味,她有種整個身體被泡在溫暖的水中的舒適感,人劫與隕滅,甚至泰和都離開她很遠很遠,遠到這裏只有源仲的聲音,源仲的氣息,千山暮雪,洪荒天地,只有她和他兩個人。

手裏的鐲子被他拿過去把玩,這木頭鐲子實在談不上什麽精巧絕倫,樟木質地,上面挖了四個凹槽,鑲嵌著指甲大小的四顆透明無暇的水晶,不知這水晶做過什麽處理,發出微微的白光,除此之外一無特別之處。

“這是什麽?”源仲以為她又做了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

譚音接過鐲子,將粗糙的木質打磨光滑,取了手絹擦幹凈,這才套在手腕上,她身上隱隱彌漫的清光頓時收斂下去,讓他感覺到親切而敬畏的神力也瞬間消失,此時此刻的姬譚音就像個最普通不過的凡人。

“在外面走動的話,這個避免被人發覺。”她微笑,“其實成神後,就不該與凡間有什麽接觸,我犯了很多戒律。”

源仲嗤之以鼻:“什麽戒律,什麽不能與凡間接觸,曾經有狐與戰鬼還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呢。”

“那是上古時期。”譚音搖了搖頭,“神魔大戰後,一切都不同了。”

源仲撐著腦袋,饒有興趣:“說說神界的事,你怎麽成神的?”

成神?譚音笑了笑:“那時候,我可沒以為自己會成神……”

她是工匠姬家活著的最後一個人,她死後,姬家便徹底死絕了。她的生魂不能過奈何橋,在自己的屍首旁徘徊數日,見到了許多人,那些曾經花費數萬黃金想求購一只玲瓏屋的豪富王族,那些平時相處還不錯的鄰裏們,所有人都在談論著,姬家是遭了天譴,因為做出的都是逆天的東西,所以絕癥死絕了,連最小的她也沒能幸免。

或許她不能過奈何橋,被迫在凡間飄蕩,也是在遭受天譴,那父親呢?其他族人呢?也和她一樣生魂游蕩凡間不得安寧嗎?

一開始她的生魂被困在姬家老屋,不能離開方圓數丈的距離,成日躲在陰影中,倘若有日光照射在身上,便像被投入烈火中焚燒般痛楚。生魂昏昏然不知年月,漸漸地,她可以離開老屋,再漸漸地,可以在日光下現身,可以靠念頭操縱小石子小樹枝之類的東西。

姬家老屋的廢墟下,她用樹枝在灰燼中畫了無數幅設想,她想做的東西太多,她並不懼怕死亡,死亡也不能夠磨滅她對工匠的熱愛。

直到某天,她忽然覺得豁然開朗一般,天頂有金光垂落,源生天神將她召喚上界,她被賦予神格,成為了天下無雙的工匠,無雙神女。

“我剛上界的時候,誰都不認識,在神界亂跑亂逛,來到了天河邊,遇見了……嗯……”譚音忽然停住,不知為何,她不想對源仲提起泰和的事,她心虛地避開泰和這段,又開始說:“天河裏有金砂,我取了天河金砂,所以上界後做的第一件東西就是同心鏡,上次在皇陵見過的那個。”

源仲沒有發覺她方才話語中細微的停頓:“神界裏天神很多嗎?你剛剛提到源生天神,那是什麽?”

譚音笑道:“神君神女那時候挺多的,但神界寬廣清冷,大家彼此各司其職,數百年不見一面是常有的事。至於源生天神,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他們與我們這些神君神女不同,應該算是真正的天神吧,我上界時,目中所見全是一團團溫暖又威嚴的金光,那些就是源生天神,不像神君神女,他們沒有人的樣子……”

她原本是個凡人,對天神的理解與凡間所有傳說一樣,他們應該個個美貌絕倫,強大無比,可源生天神的存在打破了她之前的所有理解。

他們…或者應該用它們這個詞。

它們沒有人的軀體,只是一團團柔和的光一般的存在,後來她懂了,源生天神是一個個念的存在,不像神君神女們,還保留著“人”的痕跡,它們什麽都沒剩下。

它們沒有人之間慣常理解的那種交流,或者說,以他們這些神君神女的層次,還不能夠徹底理解源生天神的存在方式。

譚音忽然停住了,她腦海裏有一閃而過的靈光,不知為何,想起源生天神的形態,她又聯想到了神君神女們隕落時身體化作透明的光屑,然後她還不由自主想起韓女說的人劫,似乎神之軀開始隕滅即表示人劫的到來,那泰和呢?他只是失去左手,但並沒有開始隕滅的痕跡,他為何要沈睡?

譚音陷入沈思,她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點頭緒,可彼此的關聯又太過飄渺,她沒有那些靈性的直覺之類,工匠的思維總是按部就班,怨不得泰和曾說她不像個姑娘家。

“在想什麽?”

源仲把臉湊到她面前,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鼻子,她嚇了一跳,身體猛然後仰,方才那一瞬間的靈光頓時被嚇跑了,忘得一幹二凈。

源仲扶著臉沖她不懷好意地笑,慢條斯理地開口:“沒有半點警戒心。”

譚音漲紅了臉,忽地起身,結結巴巴地說:“那個、天、天色也不早了,我回房了,你、你早點休息。”

他“嗤”地笑了:“我剛醒,還休息什麽?”

他就是喜歡看她偶爾手足無措的模樣,話都說不齊全,還竭力想做出淡定的表情,這樣的神情讓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神女。有很多時候,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歡高臺上那雙清冷的眼,還是更愛這個凡人般的姬譚音。其實她們是一個人,他早就知道,可是在他還不知道的那些時間裏,那個死蠢死蠢的凡人的姬譚音於他已經是獨一無二。

源仲還想再說什麽,忽然房門被人小心翼翼敲了兩下,源小仲輕聲細語,透出一股猥瑣的勁兒,在門外笑瞇瞇地問:“主人,大仲,你們……咳咳,你們那個、這個、一天啦,結束了沒?要不要吃點東西補補身體,然後再繼續呀?”

譚音這個愚蠢的丫頭顯然完全沒聽懂他語氣裏的猥瑣之意,利索地給他開了門,源小仲站在門口,手裏端著個托盤,脖子伸老長,眼睛朝房間裏亂瞄,見到整整齊齊明顯沒人睡過的床鋪,他嫌棄地翻了源仲一個白眼。

“烏雞甲魚湯!”他把托盤遞給譚音,故意提高嗓子,“給某個人好好補一下!有賊心沒賊膽!”

說完他忽然瞅見源仲拿了小木棰殺氣騰騰地朝自己走來,嚇得趕緊狂奔下樓,大叫:“大仲我是為你好!你不識好機關人的心!”

源仲用力甩上門,繼續殺氣騰騰地瞪著譚音手上那個托盤,上面放著兩只水波紋瓷的湯鐘,大概就是他說的什麽烏雞甲魚湯了。

譚音把托盤放在木案上,揭開蓋子,濃香四溢,源小仲手藝之好,讓她這個主人也驚訝。她回頭招呼源仲:“來,喝湯吧。”

源仲朝湯鐘裏瞥了一眼,突然臉色大變,一把推開門,化作金光沖向湖邊,可憐的老黿大約是感覺到他來了,淚流滿面地浮出水面,它伸出一只前腿,果然上面被割了好大一塊肉。它用腦袋輕輕撞源仲的腿,示意他朝擷香林裏面看。

源仲簡直不敢看了,擷香林裏有十幾只仙鶴,還是上回香取山主送他的仙品……不用說了,烏雞甲魚湯的烏雞肯定就是他養的那些仙鶴。

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怎麽了?”不明就裏的譚音追出來,連聲問。

源仲回頭突然朝她溫柔一笑:“我要做一件事。”

這個笑裏面有殺氣!譚音趕緊退了一步,眼睜睜看著他化作金光撲向小樓,聲音冷冰冰地:“源小仲!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下次更新5月13日。

☆、35三十五章

源小仲見勢不妙,早已一溜煙跑遠了。

小樓裏一陣乒乒乓乓,還夾雜著源小仲的慘叫聲,譚音替老黿治好腿上的傷,剛一回頭,就見源小仲的木頭胳膊骨碌碌滾到了自己腳邊,緊跟著,是兩條腿,最後一截木頭身子砰地落地,濺起大片雪花。

源小仲就這麽悲催地被分屍了。

好血腥好殘暴……譚音擡手戳了戳他的臉,他神情悲憤:“大仲下手好狠!以後再也不給他做吃的了!”

話沒說完,就見源仲化作一道金光飛來,他的腦袋哢嚓一聲跟身體分了家,淒涼地滾落在結冰的湖面上。

做完這一切的源仲緩緩吐出一口氣,整理一下略顯淩亂的衣服頭發,繼續朝譚音溫柔地笑:“把他裝好吧。”

好可怕……譚音一面飛快地替源小仲裝回四肢,一面回頭看源仲,他走進擷香林,找了一圈,只找到幾把帶血的鳥毛,原本養在林中那些仙鶴流著眼淚撲進他懷裏亂叫,仿佛訴說源小仲的暴行。

源小仲被裝好後,縮在譚音背後不敢動彈,冷不丁源仲忽然又招手叫他:“過來。”

“主人……”源小仲覺得自己真的要流出機關人的眼淚了,死死拽著譚音的衣服扭來扭去,她拍拍他當做安慰。

源仲懶得等他,索性直接過來提人,源小仲垂頭喪氣地被他提著後領子一路拎到擷香林中,譚音聽不見他們說什麽,只見源仲吩咐了幾句,源小仲點頭如搗蒜,蹲地上三兩下刨出個坑來,將帶血的鳥毛恭恭敬敬埋進去,又畢恭畢敬地作揖行禮,從沒這麽規矩過。

從此之後,源小仲見到源仲就像耗子遇到貓,老實得不行。譚音自己也奇怪,為什麽會做出源小仲這樣的機關人,他的一舉一動都不受自己控制,從上緊發條的那一刻起,他就像一個全新的大活人,會說什麽話,做什麽事,全然不可預料,上古時代的偃師,做出的機關人是否也是這樣?

相比較之下,源仲做的小二雞就簡單多了,經過細心的雕鑿,小二雞雖談不上栩栩如生,但乍一看與譚音還是有七八分相似的,動起來也不再同手同腳,雖然它只會做兩件事:走路,轉圈。

不過源仲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小二雞這麽沒用,他近來熱衷配合小二雞轉圈的拍子將古曲改得亂七八糟,一支關雎用他的琴彈出來,慢了不知多少個拍子,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來。有狐族是個清雅的部族,樂律、制香、釀酒、賞花、歌舞……打架雖然不行,搞這些修身養性的東西卻是一流,連源仲也不例外。

此時雪後初晴,小樓外稀稀疏疏幾株梅樹,有紅有白,看似種植的毫無規律,卻排列得十分巧妙,遠近疏朗,自有乾坤,就連香氣也忽遠忽近,或濃或淡,微妙而不可捉摸。

小二雞在一株梅樹下轉圈,身姿固然可以稱得上曼妙,奈何工藝所限,動作還是笨拙的很。它身上穿著源仲的白色長袍,遠遠望著確然仙風道骨,衣袖颯颯,加上長發蜿蜒,映著近處雪光梅色,遠處淡墨山水,竟也生出一股不出世的絕代佳人的風韻來。

源仲在遠處置了一張木案,一爐香,一張琴,一幅畫,一壺酒,時而興起,輕彈一闋散曲;時而情動,執筆在紙上勾勒數筆,淡墨山水絕代佳人漸漸地便現出了輪廓。

譚音在他身邊玩木料鉚釘,她對這些清雅的東西向來一竅不通,她認識的人裏面,也就源仲會搞這麽多有趣又覆雜的東西。她埋頭做了許多巴掌大小的木頭人,穿著不同顏色的小衣服,一個個蹦蹦跳跳地去找小二雞,圍著它腳邊一起轉圈,可惜小二雞的動作不可預料,沒幾下就給它踩倒一片小木頭人,她趕緊跑過去要將這些可憐的木頭人撿起來。

忽聽源仲低低笑了一聲,他手指摸弄琴弦,調子忽然一高,錚錚數下,一洗方才的淡雅中正之調,變得纏綿溫柔,曲中引誘之意大增,就連譚音這種不通音律的都不由聽呆了,怔在那裏。

他邊彈邊低聲吟唱:“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沈沈,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這是一首詠梅的曲子,原本曲調淡雅清冽,此刻在他手下卻纏綿至極,譚音像個傻子站在原地,直到一曲彈唱完,她還沒反應過來,回頭望向源仲,他撐在木案上朝她笑,雖然他什麽也沒說,但她覺得自己知道他心裏想要說的那些話。

在他的夢裏她就知道了,高臺上稚嫩的少年,細瘦的手掌,專註的目光。她一次下界,為了確認泰和左手的位置,對他來說,卻是三個甲子的食不知味寢不安眠。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譚音收回目光,假裝不在意。

心裏有個聲音在淡淡地反駁:那你為何還要留在他身邊?為何要用神之軀現身?你敢告訴他你真正的目的是等他死嗎?如果說了,你是不是很怕?

是的,她怕,怕他真正被傷心,可更怕的是他會離開她。源仲總是說,讓她不要離開他,但其實真正害怕的人是她,她不願想自己為什麽要害怕,因為想了也毫無意義,她只能逃避。他們的存在不在一個層面,何不讓他心滿意足渡過這一生,更何況,她的身體也開始隕滅……

假裝遺忘自己的最終目的,他與她會有無比歡樂的一生——心底的聲音這樣說。

譚音擡眼,源仲捧著畫朝她這裏走來,畫上寥寥數筆,白雪,山水,梅樹,佳人,仿佛呼之欲出。

“這畫怎麽樣?”源仲笑瞇瞇地問她。

譚音慢慢點頭:“嗯,好看。”

他將畫卷好,用紅綢系緊,晃了晃:“回去掛臥房床頭。”

譚音忍不住笑了:“為什麽是掛床頭?”

他促狹地眨眼:“辟邪啊,畫的是神女呢!”

這狡猾的有狐仙人,從不肯吐露真實心意,只會旁敲側擊,然後用嬉笑的方式遮掩過去,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驕傲。

譚音只有笑,彎腰去撿木頭人,冷不防小二雞突然又開始抽風,轉圈轉得好好的,突然兩只胳膊張開,呼啦啦,像風車似的打起轉來,源仲站得近,被它幾巴掌狠狠抽在背上,砰砰亂響。

“哎喲,好疼!”他誇張地大叫,朝譚音撞過去。

她趕緊起身扶住他,他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抱在懷裏,繼續誇張地叫:“好疼!岔氣了!”

這也太假了!譚音哭笑不得,僵在他懷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好點沒?”

他抱得更緊,聲音悶悶的:“再一會兒。”

譚音覺得自己像個木樁子,兩手無力地垂下,腦袋和肩膀被他使勁抱著,臉頰貼在他胸前,鼻端是他身上獨有的那種幽香,他的呼吸綿長,卻熾熱,噴在她耳邊,她的耳朵開始發燙。

她艱難地開口:“放、放開……”

他聲音更低:“你不願意,就掙開,掙開我。”

她是神女,要掙開他輕而易舉,甚至根本連掙紮都不需要。可是,真的要掙開?她甚至可以想象掙開後,他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那雙漂亮的眼睛會蘊含怎樣的傷心與失望。她不願見到這樣的情形。

譚音覺得全身每一寸皮膚都在發麻,掙開麽?不,是她自己不想掙紮,連一根小指頭都不願離開。她僵硬地被他用這種怪異的姿勢緊緊抱著,很久很久,動也不動。

源仲貼著她的耳朵,聲音變得狂熱:“你不會掙開,我知道,你喜歡我,是不是?你不願說。”

你喜歡我,你不願說。在夢裏,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譚音笑了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那種仿佛灼燒靈魂般的痛楚在體內漸漸蔓延——她已經要隕滅了,為什麽不可以?她不想孤獨的魂飛魄散,她想與他在一起,無論什麽目的。

她緩慢地擡起手,膽怯似的,極慢極慢地,輕輕環住他的腰。

源仲發出類似呻_吟的嘆息,他低下頭,柔軟而滾燙的唇慌亂地落在她微涼的唇上,他在顫抖,從頭到腳,連嘴唇也在瑟瑟發抖。

也或許,顫抖的人是她,燒灼靈魂的痛楚在四肢百骸裏流竄,她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落下去了,身上一會兒熱,一會兒冰冷,唯有他的唇,那麽燙,燙得她無所適從。

“我愛你……”他的聲音急促而輕微,在她面上細細親吻,大膽而放肆地吐露心聲,“我愛你。”

譚音緊緊閉著雙眼,他慌亂而笨拙的嘴唇最終停在她額頭上,然後扶著她的後腦勺,緊緊擁抱著,耳畔細細晴朗的風聲呼嘯而過,小二雞還在抽風地轉圈,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源小仲不知躲在哪裏,這方天地,只有他們兩。

譚音慢慢睜開眼,將右手手套一點一點扯下來,她清楚地看見,原本只有指尖是透明光屑的右手,此刻半個手掌都變成了透明的光屑。

她懼怕似的,猛然拉回手套,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潸潸而下。

她的人劫,原來,這裏,這個人,是她的人劫。

作者有話要說:冷浸溶溶月一詞是丘處機所作的,其實本來是詠梨花的,嗯嗯,我給它杜撰成詠梅的了,罪過罪過。今天略遲了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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