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江西巡撫程兆田和山東巡撫何安泰進京述職，兩人帶著家眷於同一日抵達京城，各自在柳樹胡同和楓葉胡同找了一所大宅子入住。

文武百官都知道這兩人是戶部尚書的熱門人選，因此，自從他們入京，來往恭賀的人就從來沒有間斷過。程兆田素來小心，一應拜帖盡皆推辭，自己整日躲在柳樹胡同的宅子裏讀書。而何安泰則顯得活潑一些，不過也並不敢肆意妄為，只是接了幾張從前交好的人的帖子，喝了幾回酒罷了。

有一日晚間，林慕果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就覺得床底下似是有細細索索的聲音，她悠悠轉醒，點了燈燭一看，原來是許久不曾見面的笨笨。

笨笨深夜前來，想必是有要緊事！林慕果不敢怠慢，取了密信來讀，說的竟然是撫露！撫露便是落紅閣新來的那個三寸金蓮，因墜兒懷疑她的來歷，便派海澤去查，一番勘察下來，竟然真的發現了不尋常的線索。

這撫露自從進了落紅閣，便一直不曾接客，偶爾只是出來唱兩支小曲，撫一手琵琶，只是她私下裏竟然與一個陌生男子來往，而這個男子還大有來頭。海澤曾經悄悄跟著這男子走過一趟，親眼見著這男子進了岳霖的府邸！

撫露竟然是襄王的人！

墜兒知道蘇榮琛已經投入了平王的麾下，朝堂風雲詭譎，幾個皇子之間的爭鬥日益惡化，所以當她查出撫露是襄王的人的時候，還是決定將調查的結果告訴林慕果。

撫露是襄王的人，她投入落紅閣究竟有什麽目的？林慕果只覺惴惴不安。

窗外夜色昏沈，烏雲將月亮也遮擋住了，天地之間沒有一絲光亮。

好容易挨到天亮，林慕果便派冷白去清風齋報信。到了晚間，蘇榮琛果然漏夜前來。林慕果也不啰嗦，直接問道：“襄王最近可有什麽動向？”

蘇榮琛不覺凝眉：“我一直派人盯著，並沒有什麽異樣。怎麽，你可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林慕果便將墜兒傳來的消息講了一遍，蘇榮琛聞言暗自沈吟：“一個風塵女子？襄王想做什麽？”

林慕果急道：“你也知道落紅閣是墜兒姐姐的產業，襄王派細作打入內部，會不會對墜兒姐姐已經起了疑？”

蘇榮琛想了一下才斷然否定：“墜兒雖然與你交好，但是在外人看來，咱們兩個也不過是尋常那種皇上賜婚的未婚男女罷了，他應該不會對你有什麽企圖……另外，我與平王的關系也極為隱秘，就算是在王府中，知道這事的人也寥寥無幾，所以，他的目標應當不會是墜兒。”

林慕果狠狠一握拳：“可惡，皇子們的爭鬥已經漸趨白熱化，襄王不去爭他的皇位，不去想法子對付靖王和楚王，盯著落紅閣做什麽？”

蘇榮琛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幽幽道：“我總覺得這件事……似乎與工部尚書的位置脫不了關系！”

屋子裏一燈如豆，映得蘇榮琛臉色不明，陰翳的影子打在他側臉上，憑白添了一種詭秘的感覺。

林慕果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了，工部尚書的位子定下來了嗎？”

蘇榮琛笑著搖頭：“哪有那麽容易？今天在朝上，百官爭得不可開交。吵來吵去，鬧得人頭疼！”

林慕果輕輕點點頭：“何安泰呢？他最近在做什麽？”

蘇榮琛冷冷一笑：“總不過是迎來送往那些事罷了，還能做什麽？”

林慕果慢慢點頭：“你們有沒有查過何安泰的喜好？比如……吃喝嫖賭……”說到此處，她臉上微微有些紅，只是現在正是緊急關頭，卻也沒心思再關註這些細節：“有沒有什麽特殊的愛好？”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欲望是人性使然，卻也是一個人弱點所在，想要打敗一個人，便要從他的欲望著手！

蘇榮琛眉頭一跳：“他畢竟不是京官，所以對他的了解實在有限。通過這些日子的觀察，並沒有發現他有什麽特殊的喜好，倒是有幾個年輕的妾室帶在身邊。”何安泰是一省的巡撫，身邊有幾個妾室再正常不過，只是，他年過五旬，就算有妾室，年紀也該參差不齊。若一味都是年輕貌美的，只能說明：要麽他以前不近女色，最近才開始納妾；要麽他風流成性，府中妻妾成群，只是這回入京述職，不能全部帶在身邊，所以就將那些年老色衰的留在山東，只把幾個年輕得寵的帶在身邊。

俗話說本性難移，恐怕何安泰是第二種情況吧！

“而且……”蘇榮琛的眼光若有若無地掃一眼地上：“他大約喜歡小腳！”

林慕果心中一動，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他喜歡小腳麽？”

蘇榮琛點點頭：“他的那幾個妾室都是小腳，就連他府上的丫鬟也都喜歡纏足。”

林慕果這才勾唇笑起來：“如此，我便知道襄王的目的了。”

蘇榮琛挑眉看著她，只覺她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林慕果的本事他素來知道，想必這小狐貍心中定然又有了計較！不過，看著她這幅樣子當真讓人覺得春天都來了！

“對了。”恍惚間，蘇榮琛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岳霖似乎查出了一些黃衣教的線索。”

林慕果一急，一把抓住蘇榮琛的衣袖道：“黃衣教？在哪？”

蘇榮琛握住她的手，感受著她微微顫抖的皮膚，安慰道：“今日早朝，岳霖稟報說在京城發現了賑災銀劫匪的蹤跡，至於真實性……還未可知！”

蘇榮琛見林慕果的臉色有些不好看，指尖也有些微涼，不禁將她的手捧起來哈了口熱氣：“阿果，你不必擔心，我不知道你與黃衣教有什麽……仇恨，但是你信我，你的仇人便是我的，誰要跟我的阿果過不去便是與我蘇榮琛過不去，我絕不會放過他們！”

林慕果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心中微暖，鄭重點頭。

朝堂上關於工部尚書人選的爭議從來沒有停止過，楚王一派力推山東巡撫何安泰，襄王則一力保舉刑部左侍郎閆品章，靖王心知工部左侍郎費訓祥沒有希望，但又不願意便宜了襄王和楚王，因此倒是將寶壓在江西巡撫程兆田身上，至於平王，則居中不言。

昌平帝的態度則十分暧昧，既不偏愛誰，也沒有過什麽明確的旨意，倒是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如此過了許多日，京中忽然發生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

這案子若真論起來並沒有什麽了不得，只不過是一個眠花宿柳的官吏、被奉旨捉拿賑災銀劫匪的兵部尚書堵在了落紅閣，可這涉案的官員卻非同凡響，竟然是最近熾手可熱的工部尚書候選人——山東巡撫何安泰！

朝中有明確的律條，不允許官員眠花宿柳。但是世風如此，管也管不住。別說平日裏沒人會專門來查，就算是真的撞破了某個官員的好事，大多也會裝作視而不見。畢竟這個習性是大多數男人的通病，大家誰也不比誰高尚，更何況，這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罪，不過是罰些銀子教訓兩句，若是因為這點子蠅頭小利就結了梁子，實在不劃算。

可何安泰就不一樣了。他現在是工部尚書的熱門人選，容不得有半點行差踏錯，哪怕是身上有了這麽一星半點的汙點，也不用肖想工部尚書的位置了。

果然，岳霖一狀告到昌平帝那裏，皇上當即就將折子摔在何安泰臉上，痛斥他：“為老不尊，老不要臉！德行如此不堪，連自己的私欲都管不住，朕如何指望你替朕管理工部的官吏？”

不日，便有聖旨降下，山東巡撫何安泰右遷貴州布政使。

貴州遠在邊陲，又是少數民族聚居之處，民族關系覆雜，地方經濟也遠不如江西。更何況巡撫與布政使雖然同為從二品，但一省之中，自然以巡撫為尊，何安泰竟然是被貶謫了！

其實，何安泰也十分冤枉。那一日，他本來在與從前交好的幾個朋友喝酒，酒到興頭，就有人提議去叫幾個暗娼來助興。

何安泰本來是不允許的，但是同行的一個大人便說起落紅閣新來的一個美人，艷若桃李、驚為天人，更值得讚嘆的事，那一雙三寸金蓮簡直是美艷不可方物！

何安泰便來了興致！本想將這個撫露叫來助興，奈何落紅閣的規矩：不外宿！何安泰一時心癢難耐，於是便借著酒興上頭去了落紅閣。

何安泰初見撫露，果然是讚不絕口，尤其是那一雙小腳，柔弱無骨、步步生蓮，直勾得他心馳神往。

可是幾人剛進了雅間，外面便有人在喊：兵部尚書岳霖奉旨追查賑災銀劫匪至此，落紅閣所有人盡快下樓接受盤查！

何安泰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岳霖是襄王的親舅舅，他們與楚王勢成水火，若是被他抓了現行，只怕工部尚書的帽子再不必肖想！

何安泰的酒當時就醒了一半，他本想跳樓逃出去，奈何剛一落地，便被守候在此的兵部衙差抓了個正著，不由分說，當頭便是一頓拳打腳踢！

何安泰受不住苦，只得高喊：“本官是山東巡撫何安泰，並不是什麽賑災銀劫犯，還不快快住手！”

他一嗓子喊出去，落紅閣所有的客人妓女就都知道了山東巡撫逛青樓的事了。

何安泰被貶為貴州布政使之後，第二天就要出京赴任。臨行之前，他特意去楚王府拜別楚王，只是楚王正恨他恨得牙癢癢，恨不能一腳將他踹死，當即就派人告訴他自己身體不安，不便見客，就連他送去的禮物，也都被一應扔了出來。

何安泰心灰意冷的離開京城，只覺前路茫茫，一片灰暗。

何安泰雖然被貶謫，工部尚書的人選少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可是哪個王爺也不敢在此時掉以輕心。而且，楚王很快就回過味來：何安泰應該是掉入了別人的陷阱！

撫露的底細其實並不難查，再加上以追捕賑災銀劫匪為名去落紅閣抓人的是岳霖，因此，楚王很快就知道這件事是襄王的手筆。

很快，針對襄王的報覆也接踵而至。楚王想的很明白，既然何安泰已經喪失了爭奪戶部尚書的資格，那麽按照“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這個邏輯，他自然也不可能任刑部左侍郎閆品章囂張。

不過兩日的功夫，便有人在大理寺門前擊鼓鳴冤。

來鳴冤的是一對老夫婦，狀告刑部左侍郎閆品章貪贓枉法，草菅人命！

這夫婦姓王，冀州人士，曾經有一個兒子名叫王碩。王碩是個讀書人，與一家姓塗的小姐交好，可謂私定終身。可是塗家富有，王家貧窮，塗家的老太爺自然是不同意這門親事，並且做主將她許配給門當戶對的胡大少爺為妻。

王碩與塗小姐兩情相悅，發下了同生共死之誓，並約定大婚當日一同出逃。可是大婚當日卻出現了變故，塗小姐私逃時被丫鬟發現，胡家憤恨，竟然設計活捉了王碩並當場將其打死。

王氏夫婦一狀告到冀州府衙，當時的閆品章便是冀州知州。他聽了案情，本來是將胡家涉案人等捉拿歸案的，可是胡家花錢疏通了關節，這麽一來，犯人便被當場釋放。

王氏夫婦氣不過要與胡家理論，竟然還被胡家生生打斷一條腿。他們老兩口忍辱含淚，不敢再告，直到現在，才敢來京城喊冤。

大理寺將狀告閆品章的狀紙遞到昌平帝案頭，昌平帝粗略一看，就陰惻惻地笑了起來。群臣見他這幅臉色，心中哪有不明白的？紛紛跪地請罪。

昌平帝狠狠在龍書案上一拍，厲聲斥道：“狗咬狗！狗咬狗！朕這堂堂的大燕朝堂，竟然成了你們狗咬狗的戰場！前次是什麽？是那個……那個……”他一怒之下竟然想不起名字，便轉頭去問李全德：“那個逛青樓的是誰？”

李全德也是嚇得一頭冷汗，趕忙躬身道：“回皇上，是貴州布政使何安泰。”

皇上哼哼冷笑：“對，就是那個何安泰，前次是何安泰逛青樓，這回又改了刑部左侍郎貪贓枉法？真是沒想到，一個工部尚書的位置，竟然讓朕的朝臣們狗咬狗！朕倒要看看，你們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來！大理寺——”

大理寺卿趕忙躬身出列，昌平帝就指著他道：“查！給朕仔細查！若是果真確有其事，那麽別說是工部尚書，他這個刑部左侍郎也算是做到頭了！”

大理寺卿見昌平帝發了雷霆之怒，自然不敢怠慢，一疊聲答應下來，就見昌平帝站在禦階上，俯視著朝中大臣，眼睛內冷光浮動：“這回的事情倒真是讓朕大開眼界！真真是沒想到，朕的這些大臣們竟然有這麽多外表光鮮亮麗、內裏汙濁不堪的混蛋！接下來會是誰出洋相？是江西巡撫？”他聲音一沈，略帶著些譏誚：“還是朕的幾個皇子？朕等著，朕等著看！”

他的一聲怒喝讓文武百官都不由瑟瑟發抖，楚王、襄王、靖王三人不著痕跡的互相對視一眼，卻都在對方眼裏看到了一股陰狠的味道！

昌平帝拂袖而去，朝臣們依舊是跪在漢白玉地板上，久久不敢起身。直到昌平帝的身影消失在內殿深處，蘇榮琛才一甩袍袖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唇角勾著冷笑，兀自將膝蓋上的灰塵拍打幹凈，肅然無聲的大殿上立時就響起“啪啪啪”的聲音。

朝臣們看了看雲淡風輕的蘇榮琛，又相互對視一眼，終於忍不住一個一個先後起身。蘇榮琛靜靜看他們一眼，頭也不回地昂首闊步而去。

大理寺很快就將案子查明，王氏夫婦狀告閆品章案情屬實，證據確鑿，當即就查抄閆府，將閆品章捉拿歸案。

大理寺卿將案件的情況上報昌平帝，他看過之後，只是冷冷吩咐：“依律嚴辦。”

很快，聞名一時的刑部左侍郎也在這場權利的碾壓中轟然倒塌，昔日門庭若市的閆家大宅不過瞬息之間就變的門可羅雀。

林慕果眼見局勢急轉直下，程兆田似乎已經穩操勝券，不由有些心急。要知道，若是程兆田坐上工部尚書的職位，那麽六部之中有三部就掌握在襄王手裏，這場奪嫡之戰幾乎已成定局。到時候，別說是與他有深仇大恨的平王，就連靖王和楚王只怕也下場淒慘。

林慕果派人去清風齋打探消息，可蘇榮琛最近不知在忙什麽，竟然不在京中。不過他百忙之中還是派了淩風來傳話，讓林慕果稍安勿躁。

不知為何，聽到淩風捎來的這四個字，林慕果那顆急躁的心忽然就平靜下來。她也不知道這種平靜為何會湧現，只是隱隱覺得，蘇榮琛定然不會讓自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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