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的晚宴過後，杜昕馬不停蹄地趕到望舒家。他是讓司機送他去的，在家裏，在下人面前，他依然是可以對人頤指氣使的大少爺。

“哐哐哐，哐哐哐。”

“哐哐哐，哐哐哐。”

杜昕連續敲大門的聲音顯得異常可怖，在那個月光皎皎的夜晚，這接連的敲門聲響使院內的人感到心慌意亂的。

那夜只有曹鋆和望舒父女倆在，杜昕敲第一聲的時候他們便聽到了。望舒還未睡去，當時正在房內細想工廠遷址後下一步該怎麽做，聽到敲門聲從房間內出來，見父親也站在大廳門口向院外望，便問：“這麽晚了，不知是誰？”

“望舒，是我，杜昕。快開門！快開門吶！”

杜昕的聲音傳來，望舒吃了一驚。她看了看父親，便往門外走去。

“還是我去罷。”曹鋆對望舒說：“你回屋換身衣報，穿著睡袍見人總有些失禮。”

望舒從衣櫃裏拿衣服時，看到放在角落中的那把手槍，不知什麽原因驅使，她將手槍也帶上了。杜昕的敲門聲那麽急促，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望舒自然知道杜昕不會害她，可這深更三夜突然到來，若是有別的兇險呢？

望舒把槍藏在寬大的布袍子裏走出了臥房，這時杜昕已進了大廳。看到望舒，他一句客套話也不說，便徑直告訴她：“望舒，筱琦嘉郎要炸你的工廠，還要殺你和陸雲間！你快和你父親收拾東西逃跑罷！”說著便把下午發生的事簡短地敘述給望舒聽。

“什麽時候？”望舒問：“他說什麽時候要炸我的廠子？”盡管心中對到來之事有過預料，望舒和父親還是十分驚訝。她剛剛還在想接下來如何對付那些難纏的日本人，苦思不得其解，不料這麽快對方就要下手了。

“他連工部局警長的面子都不給麽？”

“知道你騙了他，氣急敗壞，哪還顧得上工部局的面子？如今可是日本人獨大。”杜昕搖搖頭，“什麽都別問了，既然沒有更好的法子，你們趕緊收拾東西走路。立刻！馬上！一刻都不要等。”

望舒看看父親，征尋他的意見。曹鋆想了想，便說：“那就暫且逃幾天，等風頭過去再回來。杜先生，多謝你能前來告訴我們……”

話音未落，大門的敲門聲又響起來，只是這次的敲門聲平穩而輕柔：“哐—哐—哐—”

“又是誰？”望舒不禁問道。

誰都猜不出來是誰。

最終還是曹鋆決定去開門。本以為這敲門聲如此平緩，定不是什麽惡人，不料曹鋆一打開門栓，便有兩個士兵端著刺刀闖了進來。

屋內的杜昕和望舒大呼不好，連忙沖出了門。望舒行動不變，生怕跑得太快扯動了胎氣，她扶著肚子慢慢地跑，被杜昕看在眼裏。

杜昕輕聲問：“你有身孕了？”望舒點點頭。杜昕便說，“那你離他們遠一點，這些人我最了解，殺人不眨眼的。”

“杜少爺！”一個士兵看到杜昕，顯然很興奮，“筱琦理事長說你一定會前來通風報信，果然吶……不過什麽都晚嘍！理事長說讓我們速戰速決，很快，你與這對父女就成了我們的刀下鬼嘍！”

“不過，這麽漂亮的姑娘，殺了可真是可惜。不如讓我們哥倆先消受一下艷福，再殺不遲。先把這老家夥解決了再說。哎呀……”另外一個士兵看著不遠處站著的望舒，“看的人心好癢癢啊！”

“一群畜生。”曹鋆向他們啐了一口。

士兵被啐得惱了，二話不說拿起刺刀便向曹鋆刺去。曹鋆躲閃開了一刀，可眼看著第二刀也要直直刺過來，杜昕一把拉住日本兵，“有事好商量，好商量嘛！”

“誰與你商量？理事長可是特意交待過，尤其是你，不能留！什麽杜家大公子，像你這樣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公子，我們讓你不明不白地死了，拖去餵狗，也不會有人知道，更不會有人為你心疼。人人都會說‘又死了一個賣國賊’，哈哈哈，都要為你的死拍手叫好吶！”

“可是我有錢！”杜昕極力誘惑他們，“你們只要放了我們，我給你們很多很多的錢，你們一輩子都賺不來的。”

“可惜了，我是愛財，但更惜命。若是讓理事長知道了……”士兵指指自己的腦袋，“有幾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另外一個士兵脾氣更急，“少與他廢話！”說著把刺刀轉過來對準杜昕，又狠又準地向他刺過來。杜昕雙手正拉著人，情急之下要放手卻不易了，被士兵緊緊地拽著胳膊，無法掙脫。眼看著尖尖的刀刃將要刺進杜昕的胸膛，只聽“砰”一聲槍響，手拿刺刀的士兵應聲倒下。

眾人還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何事，拽扯著杜昕的那個士兵先是看到了望舒的槍，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語無倫次地說：“你……你竟敢……你……竟然有槍……”

望舒拿槍對準了他，冷笑一聲，“沒錯，我什麽都敢，也什麽都會！”

黑呼呼的槍口對準自己，士兵再也不敢囂張，緩緩地將杜昕的手臂放開來。他動作如此緩慢，是故意在拖延時間想反擊的辦法。他是大日本帝國的子民，從小就被教育要當勇士，怎麽可以輕易地在一個中國女人面前服了輸？

望舒的槍口一直對著他，卻因過度緊張而忽略了這名士兵的詭計。杜昕重獲自由後本能地向望舒跑來，他的身影擋住了後面的士兵。望舒心想“不好”，正要移動步子換個位置，好讓槍口與士兵之間無人隔擋，卻已來不及。

日本士兵從身後一刀刺向杜昕，杜昕來不及向望舒綻開的微笑凝結在臉上，整個人像被釘住了一般，不能動彈，只有眼睛裏還有光芒。他看著望舒，緩緩地倒下。

日本兵向望舒沖過來的一瞬間，望舒哆嗦著手中的槍，瞄準了他。

兩個日本兵都死了，一左一右癱在地上，死相依然面目可憎。望舒第一次殺人，身體緊張到痙攣，卻仍忍著難過，顫抖著雙腿走到了杜昕身邊。曹鋆扶起杜昕，接連喚他，“杜少爺，杜少爺……”

許久，杜昕才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望舒，想微笑卻笑得過於吃力，讓看者心裏更加難過。杜昕微弱的聲音傳來，“曹小姐……可真是……文武雙全吶……”

望舒的眼淚無聲地浸濕臉龐，流著淚與他開著最後的玩笑，“自然。我一向都比你能幹多了，你不得不服。”

“那是……”杜昕嘴角扯扯，眼睛快要無力睜開，“我這個無用的禍害……終於……終於死了……”

遠處，楊樹浦的方向轟然幾聲巨響，劃破了夜空的寂靜。聲響之大，住在法租界的人皆紛紛被驚醒。望舒望著皎皎的月空，雖看不到那片硝煙彌漫，也明白那聲響來自何處。她的心中已是火光沖天。

曹鋆、望舒還有躺在地上的杜昕，出神地望著天空許久，許久。

“終是被炸了，明日三祥便會成為一片焦土……”曹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眼眶含淚，心痛道:“不礙事，不礙事，我們曹家命很大的……”

“對不起……對不起……”杜昕虛弱的聲音漸漸淡去，“對不起……”

望舒看著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風月老手，人人口中無惡不作的大惡人，壞事做盡，卻因良知而死的杜家大少爺，淚流不止。望舒對杜昕說：“你不是壞人，只是走錯了路。”

只是杜昕再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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