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望舒與父親在廖先生與小田的護送下出了上海。

小田已正式加入了共產黨，跟著廖先生做事，他依然謹慎，卻再不如從前那樣膽小了，整個人精神奕奕，臉上被陽光與炮火打造的有了些棱角，皮膚也黑了許多，像個男子漢了。

小田一向將望舒視作親人一般的，見她將要去過逃亡的日子，難過的眼淚掉了好幾次。

“堂堂男子漢了還哭鼻子。”望舒故意笑他，“以後碰到日本鬼子怎麽辦？也會動不動就哭麽？”

“遇到他們我才不會哭。我是舍不得曹小姐這樣去流浪……”話還說著，眼眶又紅了。

“我還會回來的。你呀，就乖乖聽廖先生的話，跟著他好好做戰士罷。”望舒拍拍小田的肩膀，像安撫小孩一般安撫他。

廖先生這時遞給曹鋆與望舒各一張中華民國的國民身份證，叮囑道：“這是我托人去當局幫你們做的國民身份證，從此，你們暫且要改姓更名了，要習慣新的名字，萬萬不要露出馬腳。以前的證明我幫你們收起來，不用擔心，或許很快便能不再東躲西藏了。曹小姐，新遷的那個廠地我會盡力幫你們保護著，時局不穩，我只能說盡力。唉……我等著你們回來，期待能再次看到三祥和曹泰祥重新開業。”

“大恩不言謝，我與望舒為您鞠躬了。”曹鋆用古老的禮儀，鄭重其事地向廖先生致謝，並將曹泰祥幾家店的鑰匙交給廖先生，“我們都是無名小輩，不知能為國家做點什麽，霞飛路上幾家曹泰祥的店裏還存著幾批貨，或許將來能派上些用場，若不嫌棄，需要時就都拉走罷！”

廖先生思索片刻才接過鑰匙，感激地說：“這心意我領了，謝謝。實話不瞞你，這些都是很急需的物資。”

小田依舊很不舍望舒，委屈著一張臉問廖先生說：“曹小姐非走不可麽？她還懷著身孕，這一路顛簸可怎麽行呢？再說，她這一走整日都不知在哪裏，更是與陸雲間斷了聯絡了。”

廖先生無奈地笑笑，“曹小姐親手打死了兩個日本兵，又曾有日本官員和漢奸死在她的工廠內，還幾次三番與日本人對抗，若是不走，你能保得了她的安危麽？況且我相信日本人很快就要對她下手了。”

小田不情願地點點頭。忽而又想到自己，嘟噥著說：“連曹小姐都殺過日本人了，我還沒有……”

望舒聽了忍不住笑他，“就沒聽過還羨慕別人殺人的。”

小田說：“可我是戰士啊！日本人殺我們的人，我們也要殺他們的人，這才公平公正。”望舒聽了小田的話，突然不知該說什麽，心情極沈重，只好向他綻出一個苦澀的笑，“你要保重。”

面對前方未知的路程，望舒心裏並沒有底，她畏懼，卻又不那麽畏懼。她始終相信濃霧散去，繁榮了半個多世紀的上海灘仍能浮現出昔日的美麗輪廓，正如經歷了熱鬧與寂寞、大喜與大悲的人們一樣，更加淡然，更有風韻。

望舒留戀上海，她從未真正離開過這裏，上海承載著她二十幾年的喜怒哀傷，那是屬於她的全部的回憶。轉眼間，曹家人已分離各地，斷了音訊，可她知道他們心系一處，終有一天會重聚在曹家那所老宅子內，安然地問候，說著分別後彼此的日子。到那時，所有經歷過的風雨會讓他們更加珍惜彼此。

望舒右手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臉上浮起溫柔的笑。肚子還不太明顯，可她近來卻總是習慣性地撫到那裏，那裏有他們曹家的希望。父親曾說曹家雖人丁不旺，卻是命大的，他們從不會為困難折腰。三代人七十多年的世間浮浪，曹家無論男女都並未被浪頭湮沒在海底，一切的磨難與滄桑，如今驀然回首，才知道那不過是讓他們重新活過一次罷了。

他們同許多人一樣最平凡不過，一生都沒有機會去呼風喚雨，時代過去，除了家譜上的名位，或許也沒有人會記得他們。可每個平凡的人在這亂世中做著不起眼的小事，卻能在不經意間振聾發聵，推動著時代滾滾向前。

望舒沒有哭，父親也沒有哭，他們堅信有一天定會回到這裏。

這些日子以來，上海灘上每分每秒、每個角落，都在上演離別。感傷此刻最是無用，雲間曾說，留得青山在，人，便是青山。望舒望望身後的上海，將思緒收回，對廖先生說：“我與雲間的聯絡，可能要麻煩您多些了。不過若無大事我不會驚擾您，眼下戰事正緊，國事最重，我不會給您添太多麻煩的。”

“我會盡力幫助你和雲間取得聯絡，你在外面有何難處也可以找我。只是，近來我們的辦事地址也時常在變，就怕有時是聯絡不到。”廖先生說完又哀嘆道：“眼下日軍雖還未攻下上海，可形勢上看我方快要支撐不住了。據可靠消息，日方已兵分三路欲進攻南京，你們萬萬不要涉足那條路線。還是按我們計劃的先去嘉興，再轉去紹興，從寧波一路南下。浙南那邊估且會暫時安全些。”

望舒點點頭，再次致謝道：“謝謝廖先生的提醒。”

終是要離別了。望舒與父親坐上了去嘉興的汽車，在一個白日灼灼的午後離開了上海，帶著一個假的身份，無聲無息地走了。無聲無息大概是現世最大的安許，若不走，或許早成了日本人刺刀下的冤魂。

可有這樣的飄零結局，望舒卻從不後悔，至少她沒有辜負小竹的期盼，有朝一日在地下相見，小家夥也不會瞪著大眼睛，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指責自己是個臭生意人了。

路邊的秋葉飄進了沒有玻璃窗的車內，清爽又淒切。路兩旁的樹木嘩嘩地向後退著，就像逝去的昨日的時光。陽光肆虐地在樹冠中見縫插針，車內盡是斑駁的光影，望舒又想起了雲間，想起他們的初見。那天的黃昏多麽美麗，陽光要比今天的溫柔，帶著笑意灑在懸鈴木的葉子上，她與他相約下次見。那時，整個世界都閃閃發光。

望舒與雲間，他們已經歷過太多次的分別，時間與空間總是作弄他們，可是卻能在每次重逢時發現對方仍等在原地。亂世是不幸的，可亂世裏的幸運卻也如此真實，世間大概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

此時望舒不知雲間已走到哪裏，雲間也不知曉在他走後這短短的幾天，望舒已被迫離開上海，開始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們都不知曉彼此身在何處，卻都相信不論這世界多麽紛擾，他們都能找到彼此。

車上剛開始時不少人在哭，漸漸地哭聲便少了，只有兩個孩童大概是餓了，哭得撕心裂肺，那是最原始的求生的欲望。陌生的男女老少相聚在狹窄的車廂內，共同的遭遇與傷感讓人們很快熟了起來，就連話語極少的曹鋆，也與一個中年男子相談甚歡，說到痛處，兩個男人還抹起淚來。

“我的親弟弟，死了，腦袋被炸掉半顆……不是被日本人，是被漢奸炸的。”男人說不下去，轉而破口大罵：“這狗娘養的日本狗！我在街上見了他，便拿菜刀將他砍死了。”

“我們都一樣……”

“你也殺了日本人？”

“恩。”曹鋆點點頭，“我殺了兩個。”他一生謹小慎微，怕輕易信了別人而害了望舒，便扯了個小謊。

兩個男人心裏都有個傷痛的故事，只是說起悲痛時卻也有幾分自豪。本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卻被迫拿起了屠刀，做起了一時的勇士，做了一次英雄。望舒知道那男人必定和自己一樣，他一定不會後悔，寧可逃亡也要問心無愧。

望舒在旁默默地聽他們聊天，腦海中又浮現起昨天晚上的情景，那兩個日本兵的臉已經模糊，可杜昕臉上那游若浮絲的微笑，卻再也揮之不去。望舒摸摸眼角，有淚落了下來，她連忙將頭轉向窗外，極力忍住不哭。

杜昕死了，不會有人去可憐他，他家人不會，日本人不會，中國人恨他，更加不會。大概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因為他的死而難過，只有望舒了。而為了換取她的理解，杜昕付出了多麽沈痛的代價，這是他真的願意的嗎？或許他根本不想死，或許他早已計劃了大有作為之後去國外找他的“小似玉”去，或許他也如每個人一樣憧憬過平凡幸福的小日子。可這些，再不會有人知曉了。他的內心似乎從未給人看過，人人只知道他的壞，沒有人會在意他好不好。

望舒鼻頭酸楚的幾乎快要支撐不住，越是掩飾悲痛，越是掩不住。她淚流滿面。怕被人看見，望舒拿起一個手帕擋在臉上，頭歪到窗戶的那邊，對一旁坐著的曹鋆道：“父親，我困了，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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