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望舒對父親訴說白天的遭遇。

“父親，我是不是太意氣用事了？讓我們的三祥處於一個極危險的境地？”望舒逞了口舌之快，心中還是隱隱擔憂著。以日軍行動的速度，報覆之日必定不會太長，說不準晚上就將剩下的機器搬空了。

“望舒，成年人做事，做了就要承擔後果，後悔也無用。何況你並沒有做錯，換作是我，我也不會答應他們的無理要求。日本這幫強盜啊，縱使你答應了他們，也會得寸進尺，最終也只是保得三祥一時的平安而已。”

“可是……”望舒一想起三祥便心痛不已，“我至少該用個緩兵之計的。”

望舒痛苦地閉上眼睛，她不敢去想三祥面臨的命運。可父親說的對，既然已選擇了這點氣節，那便不能後悔。眼下，要著力將曹家的資產損失防患到最小才對。

曹瑛走的時候特意將一部分財產帶出國外，留在上海的最有價值的財物，便是一大一小兩個工廠裏那幾十臺的機器了。曹家戶頭上的資產日日在虧空，這段時間來都是賤價銷貨，其中一大部分還無償資助給了國共兩黨，如今也無甚可保護的資產了。

望舒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那兩間工廠，還有二三十臺棉織機印染機，便是我們要守的‘青山’。”說完又苦笑道，“不過照這樣天天轟炸下去，只怕很難守得住。”

“即使你不得罪日本人，這廠子的命運都不會樂觀。望舒，我如今擔憂的卻是另外一件事。”雲間這晚一直心事重重，眉頭深鎖。他說：“你，我，父親，我們只怕要成為日本人的眼中釘了，除了保護三祥，我們也要開始考慮如何保護自己。你說‘青山’是那些機器，在我看來，‘青山’是人。”

曹鋆輕嘆，“唉……如此看來，我們晚上就拾掇一些隨身必帶之物，準備隨時離開罷！”

曹鋆話音一落，屋內陷入了短暫的沈默。

終究還是要離開嗎？

“離開……去哪裏？”望舒又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近來她總是精神不濟，胃口也不大舒服，常常餓得頭昏，有低血糖的癥狀，卻又吃不進什麽東西。望舒沒當回事，她只以為是因為戰爭的來臨使她的生活發生太大的變化，與所有民不聊生的百姓一樣，僅僅是心力交瘁罷了。

望舒扶著椅子坐下，就如一個腿腳不便的老人般，看著那樣的無力。雲間連忙跑過去扶她，“又頭暈了？”

“恩。”望舒點點頭，自嘲地笑笑，“我真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能力，一些小事就這樣不堪一擊的了。”

“不對，我看你近來總是懶懨懨的，有事時像個好鬥的小公雞，無事時就愛犯困，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不行，這時還不太晚，我去找個丈夫過來給你瞧瞧。”

望舒連忙阻止他，“不許去！”

曹鋆也說：“雲間，我知道你疼望舒，可這烽火連天月的，大晚上你要是出去，能回得來才怪！明日天亮了我們再去請丈夫罷！”

雲間只好作罷，對望舒說：“那今天早點去休息，那些煩心的事明天再說。”

望舒實在太累，便點點頭。

曹鋆說：“去睡罷，明天再著手拾掇行李，即便不立刻逃命去，也要時刻準備著了。對了，今日我和小田琢磨地下室入口處的改造，有些眉目，明日也找個可靠的工人來做，工錢多給一點，盡力將那通口做得隱蔽些。不說了，不說了，望舒快去休息。”

***

“雲間，我睡不著。”寂靜的夜，偶有幾聲警報的鳴響和遠處傳來的模糊的人聲。望舒背對著雲間，看著窗外薄薄的夜色，想著遙遠的人與事。

“睡不著也要睡！”

“恩，我努力睡。”望舒乖乖地應著，“明天說不準還有新的仗要打呢。”

雲間從背後抱住望舒，把頭埋在她的頭發裏，細嗅她頭發裏的清香。望舒輕聲責怪他：“今天沒洗頭發，你不嫌臭嗎？”

“你從沒有臭的時候，男人才是臭的。”雲間說著情話，又問：“寶貝，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你為什麽從小到大都喜歡留短發呢？”

望舒聽罷笑出了聲，“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真的不會梳頭，連麻花辮都不會。小時候姑媽把我當男人養，不教我這些女兒家的東西的。”

“難怪你與若谷那麽投緣，她小時候也不會梳頭的。有次，我和十弦去找她玩，看她正在紮辮子，整個腦袋就如盜賊光臨過的屋子，亂糟糟的讓人不忍直視。後來再見她，就是短發了，一直到現在。”

望舒笑著說：“其實，若谷現在的頭發，也常是亂蓬蓬的，嘻嘻！不過她也不在乎是否那樣好看，師姐是個男孩子氣的人。說到若谷，我突然想她了。”

“我也想十弦了。”雲間也勾起了回憶，“不知他在英國怎麽樣了，還有他母親，不知病有沒有好些。”

“我想小竹，想姑媽和顧伯。”

“還有我母親和喬叔，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天天都在擔心他們。母親養尊處優的，不知一起跟去的傭人還在不在，她自己什麽都做不了。聽說那邊的上海人都要講廣東話才行，她又不會講……”雲間愈想愈不安。已快有三個月沒有收到過香港傳來的只言片語，他不知那邊發生了什麽事。她知道，母親也一定整日擔心自己。

“人的適應力極強，生活會逼迫她什麽都學會的。”望舒反身抱住了他，安慰道：“雲間，你不是也做過通訊的工作麽？眼下雖書信電話通不了，可與外界的聯系並沒有完全斷。天一亮你就回報社，與香港那邊聯系一下，只要確保那邊還暫時安全，便可放心些了。”

“可是我不想離開你半步。生猛野獸太多，我不放心。”

望舒笑笑說：“你已寸步不離跟著我十幾天了，離開半天又有何妨？忙完了趕緊回來就是了，我有父親和小田，暫且沒事。別忘了，小田也是懷揣毛瑟手槍的人呢！”

“他啊？”雲間不屑地笑道：“在我的教導下槍法倒是有所長進，可他還是缺少軍人最基本的一項質素。”望舒忙問是什麽。雲間說：“勇氣。有勇無謀自然不行，可若是連‘勇’都沒有，也是極不安全的。你想，若是在情急之下膽怯起來，腦子一走神就會給敵人可趁之機。要知道在戰場上，生死攸關從來只差一線吶！”

望舒也有些擔心，“你說的不錯，可是你若認識從前的小田，就知如今的他已是很勇猛的了。他本就是個小心翼翼的人，後來他說想參軍時，我都大吃一驚。給他點時間漸漸改變。”望舒央求雲間說：“你還是多教教他。”

雲間說，“槍法我可以教，可是這勇氣……教不了，還是要讓他自己慢慢錘煉。”

望舒也知膽量這東西不是一日能形成的，便也不再強求。但雲間說的都在理，她已準備盡快與小田聊聊這其中的利害。這時雲間說：“寶貝，我們還是睡吧，你最近精神不濟，熬不得夜。”

望舒“恩”了一聲，閉上眼睛準備要睡，又突然想到了什麽，睜開眼問雲間道：“你可否也教我使槍？”

“不行！”雲間本能地一口回絕了。連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果斷地拒絕。

“教我，雲間！我比小田膽子要大多了。”

“你腦子還比他好使多了呢！”雲間說：“可是你學會使槍要做什麽？也要和小田一樣去上前線麽？”

望舒苦笑說：“我能當什麽女戰士，我無非是想自保罷了。”

雲間還是搖頭，“可是武器這東西，有時是自保，有時卻是招禍的。不行不行！”嘴上說“不行”，心裏卻覺得望舒說的在理，意志有些動搖，便問：“你真的想學啊？”

“想學。”望舒十分堅定，“我需要有武器防身。你忘了上次阿部想對我行不軌的時候，就是那把牛角梳匕首救了我麽？”

“那好！我教你。”雲間終於同意了，“快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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