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慈雲想：望舒或許只是在試探自己，這春卷只有她也吃一口，小竹才會放心去吃。這樣一想，先前那丁點的感激便消逝了。馮慈雲自責差點被望舒的虛情假意所騙，這姐妹怎會如此好心？

馮慈雲夾起面前的春卷，放入口中大肆咀嚼，更不忘嘖嘴稱讚。吃完一塊，又夾起一塊。

小竹見她吃，果真也放心地吃起來。

“姐妹倆剛剛又在堵氣了麽？可又是為了那些游行啊、活動啊這類的事麽？”馮慈雲盛了碗粥吃著，見氣氛緩和了些，便找話茬欲要攀談起來。

攀談便攀談罷，硬要說些別人最忌諱的。這便是馮慈雲最不聰明的地方，從不會知分寸，懂進退，總是試圖逾越那些本不該越的鴻溝，見人給點好顏色便想著更近一步，說不該說的，問不該問的，打探不該打探的。

不待小竹還嘴，望舒一段話便將馮慈雲的問話喝斥回去十萬裏。望舒微微笑著說：“聽人說，廚子做菜，心情都在菜裏。你春卷做得極好，想來是你近日日子安分快樂，沒有是非，心情也便好了。我對此甚是感激。將這樣的好日子過下去，才是現世裏聰明人要做的事。知道的愈多，愈會惹禍上身，像我等小民，就不如求個安穩，如此才能在這大好的早晨，好好地吃這一餐早飯。”

馮慈雲再蠢笨，也聽得出望舒話裏的深意，加之她近日來的確不再如以前那般愛挑事，收斂後，便嘗到了一些退避三舍的好處。如今她總算活得明白了一些，認清以自身的資質，不投靠於人的話，下半生恐怕會極難過。

馮慈雲更加明白，與望舒爭論必定是爭不過的，便收了話，乖乖地吃粥。

望舒吃完要先走一步，經過小竹身邊，輕聲對她說：“答應姐姐的事，不可食言喔！”小竹點點頭，“知道了。”

馮慈雲狐疑地看著姐妹二人，極力壓抑著獵奇的心，幾乎就要憋出病來。小竹與她的眼神相撞，萬分嫌棄地瞅了她一眼，她才將頭低下，心有不甘地繼續吃著粥。

望舒今日出門較早，可仍有人比她更早。她前腳剛進三祥的大門，迎頭便遇上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孩。男孩大約十六七歲，高高瘦瘦的，許是常年在外走動，皮膚曬成了青銅色。他穿著倒是齊整的，藏藍色的松垮的褲子，米白色麻布的襯衫，肩上與腰之間掛著兩條寸寬的背帶，一眼便知是大戶人家的童工，有模有樣的。

男孩手裏拿著個牛皮紙袋，樣子和望舒昨日收到的一樣。望舒看到後心一驚，還不待思索，那男孩已快步走到她身邊，畢恭畢敬地說：“曹小姐是嗎？這件東西是交給你的。”

望舒看著男孩，是張陌生的臉。望舒問：“你怎會認得我？”男孩笑笑，笑得極好看，“我們都看過曹小姐的相片，正面的，側面的，甚至是背影，因此我們都能一眼識出曹小姐來。”

望舒想了想，問：“你說，是‘你們’？”男孩依舊笑容燦爛，“沒錯！我們有幾個同伴，拿著相同的資料，分別在不同的地方等您，杜先生說了，一定要將這件資料送到您的手中。”

望舒只覺後背滲著幾絲涼意，光天化日之下竟如籠中鳥一樣，無處躲藏。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昨日她還將所收之物交回給雲間，試圖讓他對陸威立編個謊言蒙混過關，不料那位杜少爺今日便使出更狠的手段，動作之快，讓人猝不及防。

這樣步步為營的周全部署，望舒接與不接，她已沒有選擇。因為她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人圍追堵截，將這些東西交給她。

望舒無奈地伸手接過來，發現紙袋的封口處僅用一根細繩纏繞，並無蠟封的封印，不禁為杜昕的狡猾叫絕。她本想接了但並不啟封，如此看來，啟不啟封，旁人都可視為已經啟過封了。

望舒對那個男孩說：“東西我已收下，回去向你們杜少爺說，就說我仔仔細細、詳詳盡盡地看了。”不料這男孩年紀雖輕，卻是個有原則的，他依舊笑著，卻拒絕了望舒的回話，“不行！我對我們杜少爺從來只實話實說，不會摻半點假。曹小姐若是沒其它吩咐，我便回去了。”

望舒苦笑，“那你回覆你們家少爺，讓他兩日之內來見我。”

男孩應允過後，便頷首告辭了，動作規矩的像是舊時宮廷裏那些禮儀至上的官員。望舒看著他漸漸遠去的瘦弱身影，走路姿勢也那般挺拔端正，心中對杜昕的認知也多了一層。連一個小小的跟班都這樣訓練有素，就知杜昕這位主子並不如她所想的那樣只是個紈絝子弟了。

到了辦公室，望舒將那個牛皮紙袋重重地摔在了桌上，心煩意亂。這紙袋就如桎梏一般讓望舒被杜昕牽著鼻子走。望舒至恨這樣的愚弄。

望舒走到窗前，看著窗外工場中央三三兩兩的工人下了早班的身影，他們成群結隊去吃早飯，臉上並未受到世事的幹擾，皆有說有笑。望舒忽然極羨慕他們。

急促的電話鈴聲將望舒從思緒中拉回，她回頭望望墻上墨綠色的電話，直覺該是杜昕打來的。望舒猶豫片刻，走過去將話筒拿起，心中正盤算著如何與杜昕談判，不料傳來的卻是雲間的聲音，“望舒……”

聽到是雲間，心頭莫名一陣委屈，心情就好比一個緊繃的弦突地斷裂，由堅硬變成了脆弱一般。望舒的話全哽在喉嚨裏，一時之間竟支吾著說不出話。

雲間的聲音持續傳來，“望舒，你在嗎？”

望舒定了定心緒，回道：“我在。”望舒聽到雲間在電話裏長籲一聲，說：“還好，在就好。我以為你有事，擔心死了。”

望舒擠出一個微笑。盡管對方看不到，可她想只要笑了，雲間就一定能感受得出。望舒問：“你怎會知道我在這裏？”雲間說：“我可沒有那樣的神通，是我一大早打到你家裏，你姑媽說你一早便走了，我便將曹泰祥幾家店的電話都打了一遍，最後才找到這裏。”

望舒柔聲問道：“你昨夜很晚才回，又是兩天兩夜不睡，這麽早便找我，可有急事？”

雲間朗朗的笑聲傳來，“不，沒有急事，我只是想你了。淩晨時分我又做了那個夢，你記得麽？我曾和你說過，多年來一直反覆做一個相同的夢。那年的大年三十，我們在街上偶遇，分別時我們一左一右向兩個方向走去，你突然回眸，與我相視。世界一片安靜，只記得你看我的眼神……”

望舒再次哽咽，眼淚無聲落下。她不習慣這樣脆弱，這樣沒來由地難過，莫名其妙地想哭。她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想艱難地說著玩笑，“我們……”卻什麽也說不下去了。

雲間聽出了她的異樣，急切地問：“你怎麽了？望舒？你哭了是麽？”

望舒的眼淚瞬間潰不成軍，拿著電話筒抽泣起來。她不喜歡這樣脆弱，卻也毫無辦法，淚水早已浸濕臉龐，像決堤一般的止不住。在心愛的人面前，望舒終於能示了弱。她的堅強，理智，成熟與玲瓏，背後度過多少苦挨的日子。

聽到望舒的哭聲，雲間的心像被紮了一樣地疼，他舉著話筒束手無策，竟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那麽多想寬慰的話，最後只成了一句，“望舒，你累了是麽？有太多事需要你承擔，你太累了，太累了……”

望舒啜泣著，斷斷續續地應著：“雲間……我與你父親的恩怨……終究是逃避不了的……我想……我該與他站在明處對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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