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關燈
這是工部局在虹口區的一處巡捕房,曹瑛在這裏見到了潘簡之。

曹瑛一來到這裏,便慶幸帶了顧管家來,若她一人定是會害怕的。這是她第二次來這種冰冷無情的地方,上一次還是望舒母親秦惜時入獄後,她們那場最終的告別。

曹瑛常常在街頭看到各種膚色的巡捕抓人,抓壞人,抓好人,抓不好不壞的人,濫抓一通,誰被他們盯上了必定沒有好下場。

世上再無一處地方能像巡捕房這樣,房屋完好,院落整齊,置身其中卻恍如進了地獄;這裏的人都活著,走近身卻能嗅到一股死亡的氣息。英國人,美國人,俄國人,日本人,華人,穿上那身黑如喪服的警服後都變成了一個模樣,質疑,警覺,殘酷又冷血。

他們看所有的人都是壞人,都可疑,覺得人人都在說謊;他們用分析的眼神打亮著身邊經過的男女老少,目光如刀子一般撕碎路人的衣服,讓被看者不寒而粟。他們有時活著,拿著長長的槍管和棍棒耀武揚威,在花天酒地的場和裏釋放本性;他們有時又已死了,天天與瀕臨絕望的人在一起,感染上了絕望,忘了身體尚有餘溫。

曹瑛穿過一群可怕的眼神,又看到鐵絲網內那些行屍走肉般做苦工的犯人,在大熱的天裏,身體卻陣陣發涼,不由地靠顧管家近了些。她有些後悔來這個地方。

曹瑛隨身帶著一些錢,除了銀元還有美元與英鎊,各路小神都要打點。對待這樣優雅的女士,那些警員尚且客氣,和顏悅色地說幾句好聽的,再使點錢便順利進去了。

曹瑛和顧管家由一位瘦瘦的華人警員帶著,穿過兩個長廊,走至院子的最深處,便到了關潘簡之的那棟暗紅的高墻內。陽光在高墻內止步,越往裏越幽暗,微弱的燈光為這囚室增添了一絲詭異氣氛,一種腐朽的惡臭與臊氣傳來,彌漫在曹瑛的周圍,讓她感到不適。

女人終究是心軟的,在這樣的地方稍待片刻,曹瑛便幾乎原諒了潘簡之。

潘簡之背對著牢門端坐在一個粗糙的小椅子上,背影清瘦滄桑,卻依然坐得筆直,即使在這暗無天日的小屋子裏,他依然保持著名士的派頭,無論身上穿的長袍是否襤褸,頭發是否骯臟,腿上是否有傷口。他在註視著窗外。窗戶很小,外面的大太陽射進來,被窗上的鐵桿子隔成幾束光束,光束裏游塵飛舞。

獄警說潘簡之屬於無攻擊危害的犯人,探望者可進去,不過門口要有人看守。曹瑛和顧管家進去後,潘簡之依然背對著他們,他聽到有人進來,也不轉身,嘴裏輕吐兩個字:“坐吧。”平靜地就如在家中接待客人一般。

曹瑛和顧管家在門口的一個長凳上坐下,兩人傳遞了眼神,沒有說話。這時潘簡之緩緩轉過身來,曹瑛這才看清了他。他的臉臘黃,皺紋增加了一倍,絕望全部刻在皺紋深處,隨著他說話的表情若隱若現。他的嘴角起了瘡,許是因無法堪受這監牢的幹燥與腐朽,抑或是吃不慣那難以下咽的牢飯。然而他眼神卻沒有因此而渾沌,還是一副精明的樣子,只是這精明無了用武之地,精明便成了諷刺。

“來的剛剛好。”潘簡之面無表情地說:“明日起,我便要被押送至南京了,那地方,去了便再也回不來。”他沒有看曹瑛,卻看向顧管家,蔑視地笑著,“老顧看見我這般模樣,該是最高興的吧?”

顧管家垂眼,不語。

曹瑛定了定情緒,問道:“只是盜竊罪,何以要押到南京去?”潘簡之突然哈哈大笑,說:“沒錯,我只是盜竊……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交由南京軍法處審處,這樣大的罪名也不是找不到罪狀,我交由他們任意處置便是了。”

曹瑛還未接話,潘簡之又說:“我既無雙親在上,也無妻無子,家財雖不算豐厚卻也殷實,僅我收藏的那些古玩,便夠這些人去瓜分的了。”他深深地籲了一口氣,“一切充公!我還有何回旋餘地?”說著,淩厲地盯了曹瑛一眼,遂即又將眼神收回。

因門外有獄警把守,曹瑛需謹言慎行,不敢順著潘簡之的大膽言論說下去,“既然殷實,那你又為何要竊那些甲骨片?你若是喜歡可與我商量,我或許會念在我們的情份上送你兩片,也犯不著這樣極端。”

潘簡之再次哈哈大笑。這監牢居然讓他能有一次機會如此痛快說話,也算不白來了。潘簡之看著曹瑛,嘲弄地笑著,“你這個蠢女人!和你一起這麽多年,我是個甲骨迷你居然都不知曉!我對古物的癡愛,近乎癲狂,你不知麽?”

此話難聽,難聽在是曾經同床共枕過的人說了出來。盡管曹瑛來之前做了心理準備,聽了這話依舊受不住。顧管家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隨即將手收回。曹瑛極力控制著情緒,不落淚不發作,試著將這話全部咽下。

曹瑛平靜下來,“你既喜歡甲骨,又為何要等到現在才動手?這十幾二十年的時間,這麽漫長,你又時常出入我的臥房,有的是機會。”

潘簡之沒有說話,眼神忽地空落落的。

曹瑛不知他的答案會是什麽,他不說,她也猜不出。或是因為他們的情份,他不忍下手,他對她的體貼呵護,有幾分假也有幾分真吧?他都說了,她是一個蠢女人,她已看不清了。

曹瑛又問:“你既然是個甲骨迷,那麽癡愛甲骨,又為何要將心愛之物轉手賣出?這就是你所謂的‘迷’與‘愛’?”這個問題一出口,連曹瑛都不知自己問的究竟是甲骨,還是兩人的情義了。

“我自然是真愛甲骨,半生為此而奔波與心計!”潘簡之急急為自己辯護,說到心愛之物,他不許他人懷疑。短短的失態後,潘簡之恢覆了如常語氣,悠悠地說:“人終要為自己心愛之物所累。我認了!”

“你本過著富足的生活,這又是何苦……”

潘簡之所說的藉口,始終無法讓曹瑛信服。藉口太潦草了,她不信他會因這理由而那麽沖動。她知曉他做過許多投機取巧的事,從中謀利。可曹瑛想這世道人人都在投機,連自已都無法自圓其說,他的那些事並不值得批判。

她也了解潘簡之野心勃勃。他極計較自己的貧寒出身,竭盡全力地將自己打造成出身名門的模樣,利用大大小小的聰明去斂財。可曹瑛自己又何嘗不是?她不嫌他。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