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終不懂他此次所為究竟為何？

“何苦？呵呵，不……”潘簡之木然地搖搖頭，“我並未做錯，我只是不願在你面前演戲了。我們本就是茍和，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從不談及婚娶，又有何真心可言？你處處聽這位顧管家的話，曹家人人對我懷有敵意，縱使曾對你有幾分真心，也早消耗怠盡了。”

三伏天裏，曹瑛的心卻似三九。

曹瑛笑得淒涼，痛心道：“我本不求你對我多真心，可你明白，我也並未做對不住你的事。拋開我們的恩怨，你何時又與陸家走得近了？以致於要聯手去害望舒？我的枕邊人，居然對我曹家有如此大的怨恨？”曹瑛再也無法自持，愈說愈激動。

“望舒？”潘簡之冷冷地笑著，“很早以前就知道她絕非池中物了。你說我要害她，可她為何不能小心行事，非要讓我抓到了把柄？罷了，我盜竊一事，她也聯合了幾家報社要置我於死地，也算是扯平了。”

把柄？曹瑛聽到了這話裏的玄機，皺眉問道：“望舒有什麽把柄？”潘簡之不屑地說：“何不回去問她？無風不起浪，你不會以為報紙會無端端攻擊一個女人吧？”

曹瑛與顧管家對看一眼，顧管家輕輕地搖搖頭，意思是不要追問下去。曹瑛領會，便收了話，只無奈說道：“這濁世裏哪有是與非？你我身上各是數不清的灰色經歷，若說把柄，我們各個都有！可你明知我與陸家勢如水火，卻突然倒戈沖著我來，即使有再大的怨念，我和你，不該至此。”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女人，終究都是婦人見識！”潘簡之鄙夷地看看她，又將身子轉了回去，再次面對著那扇空洞又刺眼的小窗，“放心，我再也無謀害你的能力，也不會將你那位親愛的侄女的事說出去。你我兩清！”

這已是逐客令了。曹瑛心沈沈地。女人的痛，莫過於情愛原來是一場捉弄，讓人懷疑那麽多年的生活是否真實有過？那句“你是否對我有過真心”已無須再問出口，問了又如何？這男人已將赴死，這大概是他這幾十年來頭一回說狂妄言語，頭一回說痛快的真話，什麽都無須再問了。

顧管家說：“我們走吧！”

曹瑛起身，走到鐵門前，回頭望了潘簡之一眼。他依舊背對著門坐著，微微仰著頭，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一般。曹瑛轉身便走，這時潘簡之悠悠的聲音傳來，聲音極低，卻聲聲清晰，“你的對頭與憲兵第一團長的三姨太關系匪淺……”

潘簡之沒有再說下去，曹瑛從側面看到他緩緩地閉上眼睛。曹瑛看了看門外那個獄警，大概是等得無聊，正來回踱步，此時正踱至遠處。她對著潘簡之的背影，輕輕地說了聲“多謝”，便走出牢門。

回去的路上，曹瑛一言不發，顧管家知她心中不好受，也不多言。此次一見，將是訣別了，曹瑛要與她過往的二十年決別，從此後，與這男人死生不覆相見。

曹瑛突然問顧管家，“我總說不要對男人付諸真情，這下好了，男人自然也不會對我真心。你說，世道還是公平的，是麽？”顧管家低頭默默走著，沒有應她的話。曹瑛笑的苦澀，“怎麽不講話？”顧管家籲了一口氣道：“我是個老光棍，男女之情本不大懂，比生意覆雜。”曹瑛說：“這時候倒滑頭起來了。”

顧管家偷偷地觀察曹瑛的神情，她的臉依舊不悲不喜，從她的臉看不出剛剛經歷過一場訣別，還有她一直引以為傲的自尊，也被那男人撕得粉碎。好強之人，卻被視為輸家，顧管家對她知之甚深，他明白縱使她再掩飾情緒，她賴以生存的心靈支柱也早已潰不成軍。

“凡事都要和別人去較個高低，註定不好過。”顧管家自言自語道，連他都不曉得這話是在說潘簡之，還是在說曹瑛。說罷，又自顧自地笑了，“悲劇的戲文都是這樣演的。”

“他對我有過真情實意麽？”

曹瑛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她沒有看顧管家，而是一直盯著前邊的路，眼睛空落落的。這一路她都在想這個答案。戲已散場，她卻無法那樣痛快走出戲場，這些日子來她一直在琢磨著戲文的留白。她在局中，看不清，可她很想看清。她終於承認，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子，離錚錚漢子很遠，離傳奇更遠。

也許只一個答案，就能讓她往後的日子不用再活在怨恨裏。

顧管家自是明白，便說：“至少在我這個旁人眼中看來，潘先生是真心喜愛過你的。”顧管家難得用了“潘先生”這個稱謂，也是為著讓此話聽起來舒坦些。

曹瑛聽了，重覆著三個字：“喜愛過，呵呵……”喜愛過，便是已經過了。

顧管家接著說：“若是他對你無真情實意，也無須在你身邊二十幾年，從烏絲到灰發。就算是欺騙，能騙這麽久也不易了。”曹瑛木然道：“今日你倒替他說起話來。”顧管家自嘲地笑笑，“旁觀者清。他說他只是為了那幾片甲骨，怎麽都說不通。以你與他的交情，他想得到大可以有其他辦法，或是明說。或許，他真是被陸家人利用了罷！”

說到陸家人，曹瑛突地想到了潘簡之最後說的那句話，“顧管家，光想著別的，我倒忘了，剛剛潘簡之說的……誰和什麽三姨太關系匪淺？”顧管家精明，那話卻記得清清的，“他說，是我們的對頭與憲兵第一團長的三姨太關系匪淺。”

“是指陸威立……”曹瑛淡淡地說：“這個情我領了。”

顧管家問：“要告訴望舒麽？”曹瑛點點頭，“和她說了無妨，讓她多留意些，說不準將來能派上用場。往後這些事我便不管了，我是個頂頂失敗的女人，潘簡之說的對，我極蠢，既然蠢，便不給曹家再添亂了。顧管家，望舒雖能幹，可她畢竟還稚嫩著，就勞你多費心了。”

顧管家聽著曹瑛這般妄自菲薄的話，心如刀絞。曹家這二十多年未在風雨飄搖中散了架，曹瑛功不可沒，可如今她也自暴自棄起來。也罷，苦撐了這些年，她也該歇歇了，好在後繼有人，她的苦心並無白費。

曹瑛對顧管家寄予了重托，同樣餘心不忍，畢竟顧管家也年事漸高，再讓他操心已實不人道，可又別無他法。顧管家也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可又不忍拂她的意，便說：“有我一天在曹家，定會盡心竭力，只是時事變化太快，我也將要不中用嘍。”

曹瑛望著他，說：“後輩有後輩的福，看他們造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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