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姑媽對不住你。”

這天望舒一到家，便看到曹瑛在客廳裏坐著抹眼淚。顧管家不在，小竹在曹瑛身旁陪著，神色憤憤的，一看便知是有人惹惱了這姑侄二人。

曹瑛是極少在人前落淚的，即使不是決堤淹水那般嚎啕，只這淚流不止便知是出了大事。小田跟著望舒進的家門，見此情景猜想或許是曹家的家事，於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門口不知所措。望舒對小田向來信任，便說：“小田留下吧，沒什麽你不能聽的。”小田這才乖乖坐在客廳的一隅，旁聽她們談話。

望舒見姑媽哭，走上前去幫她拭淚，並問：“姑媽，究竟發生何事？”曹瑛閉上眼睛，一想起便痛心疾首，眼淚從眼角緩緩落下。稍許她才睜開眼睛，咬著嘴唇，說：“是潘簡之！”

望舒不解，看向小竹，小竹與姐姐對視到，氣呼呼地說：“簡之叔……不，那個強盜潘簡之，他出賣了我們！”望舒心頭一驚，連忙問曹瑛，“姑媽……”

曹瑛這才穩了穩情緒，緩緩道來：“望舒，你可知前幾日有人在報上誹謗你，背後是何人指使，又是何人透露的風聲麽？”望舒說：“是《民國時報》最先寫文章攻擊我的。小田曾說過，那家報社是由杜家和另外一位大亨控制。我也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正是陸家。他們合開了一間織造廠，表面上像是打擊同行，可這背後的緣由一定不止這些，因為這文章畢竟還涉及到了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警長。”

曹瑛聽了，點頭道：“正是陸杜兩家。他們向來與法租界和虹口那幫日本人來往密切，而工部局那邊，希伯來曾與他們有過過節，因此他們正想著讓他下臺，扶持新的警長。他們這些瓜葛我們暫且管不到，只說眼前的。望舒，你怎麽都不會料到，你的事居然是潘簡之這個渾蛋向他們透的風！”

話到這裏，望舒早已揣摸出了七八分，便問：“姑媽是如何知道這些的？”曹瑛冷冷地哼了一聲，“可巧不巧，潘簡之與那姓陸的通電話，被我聽到了。”曹瑛氣得臉都紫了，眼淚先是無聲落著，此時便哽噎起來，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顧管家曾說，潘簡之是個有野心的人，可差就差在他有著男人的鴻鵠志，做得卻是耗子一樣的小男人之事。我本想著男人有野心也無錯，可卻忘了他的出身家庭，本是不恥。他常陷於名士的派頭無法自拔，卻看什麽都眼紅。呵呵……你爺爺曾經說過，貧寒的門扉終難大開大闔，這樣的男人，終是不可靠，而我卻直到如今才明白這些道理，還害得你差些身陷囹圄。望舒，姑媽對不起你……”

望舒趕緊寬慰曹瑛，“我這不是好好的麽？風頭已經過去，姑媽，你不必自責。”

曹瑛依舊無法原諒自己的愚鈍，泣不成聲，“當年連那個棠儷都對我說過潘簡之的齷蹉之事，我居然也未引以為戒。我真是自詡聰明，實則是個最最糊塗之人……誰又能料到，時隔多年，陸威立與潘簡之這對昔日的情敵能勾結起來，唉，也不奇怪，他們本是沆瀣一氣，狼鼠一窩，連女人都可讓來讓去，又有何事做不出？”曹瑛越說越傷心，眼淚大肆地往下掉，她用雙手捂住眼，低頭嚶嚶地哭著，眼淚瞬間便從指縫裏流出來。

望舒將姑媽的頭抱在自己懷裏，撫摸著姑媽的肩膀寬慰她，心裏也極其難過。望舒明白，姑媽這樣傷心不僅是因為潘簡之在這件事上的惡劣，而是多年的感情付諸一炬，又以這樣欺騙的方式結束，任哪個女人都無法淡定。

曹瑛喜歡這個男人，正如許多女人一樣，一旦付諸感情便自蒙雙眼了。任憑這女人平日裏多精明，多驕傲，在喜愛的男人面前都卑微得不成體統，即使已看到了對方那些不堪的缺陷，卻依然不知悔改。而誇大對方的好，忘了對方的不好，正是感情中最易迷失的地方。

曹瑛認識潘簡之二十多年，若說這男人在生意上究竟幫過她多少，她心裏是有本明賬的，只是這賬以前不願承受，如今明了了。他無非是帶她多見了一些人，多赴了一些場子，多出了幾個主意罷了。若他真有大的能耐，曹瑛那些年掌管曹泰祥時也不會那般艱難。

一旦深情便是死路一條。曹瑛常拿此話來警喻望舒，到頭來自己一樣無法走出這份迷咒。望舒明白姑媽的傷心之處，便也不再規勸，由得姑媽痛痛快快哭一場。曹瑛本就不是個大女子，卻要對這世界擺出一幅大女子的姿態，這些年她撐得太累，也該好好哭一場了。

然而望舒未料到的是，有一件更讓她震驚的事還在後頭。曹瑛淚已決堤之際，小竹在旁義憤添贗地向望舒匯報了另一咋舌消息。小竹大罵道：“姐姐，咱家的甲骨片也被潘簡之那個壞蛋偷走了！”

“什麽？”

望舒再也坐不住，瞪大眼睛望著小竹，又低頭看看哭泣的曹瑛。這時曹瑛點點頭，說的斷斷續續，“我已報了警……你父親他……他此刻正在警局，顧管家……他也一起著去了……”曹瑛止不住地自責，“我一向以為，曹家是由我來撐著，我極了不起……然而，我才是那個給曹家引狼入室之人，我是罪人……”

“不不不，你不是罪人。姑媽……”望舒心疼地抱住她，“你這樣我會很難過……”

望舒猛然想起九年前，馮慈雲想偷偷變賣甲骨片時被父親發現，父親讓她拿走了假的，真的藏在姑媽臥房的地板下。她隱隱記得，父親說起甲骨片的藏處時，潘簡之也在場，當時顧管家就提醒過，外人在場時不可說這麽私密的家事。沒想到顧管家一語成讖，這個“外人”蜇伏多年，終還是成了盜賊。

望舒想，原來曹家上下老小中，顧管家才是最眼明心亮之人。

望舒保持著一絲冷靜，問曹瑛道：“姑媽，潘簡之是不是覬覦那甲骨片已久了？他可曾在言語中透露過對甲骨片的興趣？”曹瑛點點頭，“說過幾次。”望舒也不忍責怪，嘆氣道：“以前顧管家常說潘簡之有所圖謀，我們還竊笑他，說曹家的家底又不厚，有何物可圖？原來是甲骨片……”說完，望舒攬攬姑媽的肩，安撫她，“姑媽，警局我們也有人，潘簡之一定逃不掉。甲骨片是爺爺留的傳家寶，也是我們曹家的救命之物，一定要追回。”

曹瑛這時停止了哭泣。她淚痕未幹，眉頭深鎖，皺紋深刻，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曹瑛說：“還有他那個侄子潘儀，也不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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