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潘家這叔侄二人，顧管家一向都謹慎，望舒也對他們有所保留。潘儀占著三祥實業社重要的發行部經理位置，掌握著多數的人脈資源，顧管家早說過這樣是最危險的了。好在望舒聽了顧管家規勸，早物色好了個可靠的人，並親自去接觸那些重要的客戶，才不致讓三祥那重要一環也岌岌可危。

望舒說：“姑媽，你且別太難過了，我們幾經風雨都挺了過來，這回也定不會有事。”曹瑛還在默默落淚，她幾次都想抑制情緒，淚卻越落越多，像壞掉的龍頭似的止不住。她還在自責為家裏帶來的麻煩，又悲痛於看不透身邊這個相識多年的男人，她的心將要潰塌，支撐多年的驕傲與儀態此刻全部瓦解。望舒向小竹示意，兩人便一左一右將曹瑛扶起來。望舒看到姑媽發根處的白頭發又長了半寸出來，大半烏絲已成白發，看著那麽觸目驚心，不禁揪心。

望舒說，“姑媽，你要仔細自己的身子，甲骨片再值價也不過是身外之物。潘簡之在你身邊這許多年，若說心懷不鬼，卻也無須蜇伏這麽久，那甲骨片藏在你臥室將近十年，他若要下手有的是機會，想來，他對你也是有情的。只是你說的對，他只是個仗著名義派頭生存的假紳士，終究是個俗物罷了。”

望舒說著寬撫的話，曹瑛知她的苦心，便也不再哭。她用手絹抹抹眼睛，對望舒和小竹說，“姑媽沒用，讓你們操心了。”

小竹連忙說著好話，“姑媽最好了，若是沒有姑媽，我和姐姐早流落街頭了。”曹瑛聽了，更加自責，“連小竹都來勸慰我，我再這樣下去，只怕更使你們幾個擔心。”望舒說：“我先扶你上樓休息。”轉而問小竹：“小竹，餘媽呢？”小竹答道，“正在廚房燉湯，說要給我們補身子的。”望舒說：“那你打盆熱水來，我幫姑媽敷敷眼睛。”

曹瑛這天身心俱疲，早已哭得沒了力氣，躺在床上很快便睡著了。睡夢中的她時不時地會蹬一下腿，又間歇囈語，像是要醒來，卻又沈沈地睡去了。望舒坐在床邊良久地看著她，想著許多心事。

望舒從曹瑛臥房出來時看見小竹，小竹在門外站著，睜大眼睛望著她。望舒心裏難過，不知該對小竹說些什麽。小竹這時說道：“姐姐，對不起。”小竹沒頭沒腦地致歉，望舒有些意外，只是她此刻正心思雜亂，沒有多餘心思說上次的事，便敷衍地笑笑，“都過去了。”

小竹低下頭，像小時做錯事時的樣子，一聲不吭，望竹見了，上前去摸摸她的頭發。小竹突然哭了，擡頭淚眼汪汪地看著望舒，“姐姐，我覺得自己很是無用。你和姑媽，同是女子，卻都那麽辛苦，我不該怪你……以後無論姐姐做什麽事，我都不會胡亂猜疑了……”

望舒聽罷笑了，此次的笑是欣慰的，“傻了不是？姐姐難道還怪你不成？”說著又為小竹拭了眼淚，嗔怪道：“你們這一個兩個的都哭，若是我也哭，餘媽再跟著哭，我們便可以演一場‘四十八哭’了。乖了，你陪姑媽也累了，也去放水洗澡吧。”

見小竹仍舊不願離開，望舒便問：“還有事要說麽？”小竹點點頭，“姐姐，我有事請你幫忙。”頓了頓，接著說道：“前幾日那些日本居留民舉行千人游行會，要抓抗日的學生。我們有幾個男同學被迫藏在一個密處，但需要接濟才能生活。我……我需要經費。”

小竹說完，觀察著望舒的神色。望舒略加思索，問：“你可有參加？”小竹頭搖的像波浪鼓，“沒有，我不曾參加，我只是幫同學籌點經費……”小竹說的支支吾吾，望舒自然不信，她擔心小竹，便故意厲聲說：“接濟同學可以，這樣冒險的事你切不可參加！你若是不答應，我便不會給你錢。”

小竹一聽便急了，正想著與望舒理論幾句，卻又心虛的很，不敢高言，便小聲嘟噥著說：“只比我大幾歲，卻這樣老氣橫秋！在我們學校，若是做縮頭烏龜，是會被人笑話的……”望舒聽見了，眉頭微皺道：“小竹，家中現在這情形，已是添不得亂了。縮頭烏龜也好，勇士也罷，咱家不可有人再有閃失。”

小竹還想爭論，望舒制止了她，她不開口望舒也猜得到她要說些什麽。望舒此刻心煩意亂的，便勉強答應了她，“錢我會給你，可你必須暗中接濟，不得前去探望，也不可參加游行，可能做到？”小竹有些不服，可還是很不樂意地點了點頭。

望舒看她不服氣，便換了一種說辭道：“小竹，你得將自己照料得完完整整的，才能堅持做這些愛國的舉動。若是個有勇無謀的魯莽學生，憑一腔意氣搭上了自己，不動腦子，還以為自己為國家獻了身，實則卻毫無用處，這樣豈不是白白犧牲了？”

這話小竹卻是愛聽的，她終於誠肯地點點頭，望舒見勢便說下去，“你呀，要留著自己，以後做更大的事！”小竹說：“姐姐說的對，我答應你便是了。”望舒這才放下心來，說：“明早將錢給你，記著答應姐姐的話。”

小竹這才乖乖地去洗澡了。望舒獨自下樓，站在大門處等父親和顧管家。他們久久未回，望舒便一人在院內踱來踱去。她身體極乏累，卻毫無睡意，一心牽掛著門外的動靜。

稍許望舒便不再踱步，立在大門內，轉身看看這座熟悉的宅院。夜色中，這座與租界裏許多建築都極不協調的老式的墻檐，高高的，厚重的，將街上的燈光與喧囂都擋在外面，圍出一片靜謐。

可靜謐卻只是表面，這座風雨飄搖的宅子真是命運多舛。望舒突然感到無力，她想姑媽一定也常常感到這樣的無力，她較姑媽，又強了多少，又能撐多久呢？

這次，又與陸家有關……

望舒一想起便覺無奈。本無太大瓜葛的陸曹兩家，卻因些躲不過的小事將這恩怨持續了半輩子，就像追債的靈魂一般總在曹家最以為太平的時候出現。

望舒剛剛與雲間重逢，那場重逢只做片刻的驚詫與悸動，隨後便穩了下來，平平靜靜的，並沒有小說中所構想的那般波瀾壯闊。她見著了她，那些怨懟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只剩下猶豫，遲疑，還有幾分快樂。

可是，這分快樂，又將是如此短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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