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得，耀靈今晚可以和媽媽一起睡覺，自從有了爸爸，他就很少可以和媽媽一起睡覺了呢。洗完澡窩在媽媽溫暖的環抱裏，別提有多幸福了！

“媽媽，爸爸去哪了？怎麽沒回來？”耀靈仰頭問韓念，連續四十多個小時的無休息，她整張臉看起來憔悴極了，耀靈的話她聽著都有些恍惚，腦子裏的那些事幾乎震得她耳畔都是嗡鳴聲。

媽媽沒有回答他，耀靈繼續自言自語，“要是爸爸在就好了，我們三個人睡！”

“有爸爸是很開心的事吧……”韓念摟緊了他幾分，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對耀靈說，還是對她自己說。

不過耀靈回答了她，“是的！有爸爸是最開心的事！”

有爸爸是最開心的事，韓念曾經也這麽覺得。尤其是在範心竹去世後，她把韓覆周當作她的全部，她唯一的親人，她的父親，她的那片天。

可如今，她覺得，她的天快要塌了。

清早送完耀靈去幼兒園，韓念又趕去了醫院，拎著一保溫桶的雞湯。醫生說唐亦天手術後只要醒來就可以進食，怕他昏迷太久沒胃口，韓念燉了他喜歡的雞湯，流食應該不難下咽，即使不想吃東西，喝點湯也是好的。林書文還守在床邊，看樣子一夜也沒睡好。韓念打開保溫桶，給林秘書盛了一碗雞湯。

雞湯燉得極好，一開蓋子，香氣四溢。林書文接過碗，目光一瞥，明顯看到床上的唐亦天睫毛微動了一下。算算他也餓了一天兩夜了，即使他耐力極好，這樣一鍋熱湯擱在床頭，想忍也很難啊。

林秘書喝了一口，稱讚道，“這湯煲得真好。”

“好就多喝點。”韓念說著夾了一塊雞腿給他，“吃個雞腿。”

林秘書來者不拒，即使吃相文雅，但那種細碎咀嚼的聲音還是在安靜的病房裏聽得真真切切。

唐亦天早就餓了，但是疼痛加昏睡讓胃麻木了，此時林秘書在他身旁大口朵頤，即使他耐力再好，也無法控制的胃不被吸引。

雞腿吃完，一碗湯喝盡，林書文遞上碗，韓念問，“還要再來一碗嗎？”

林書文還沒回答，躺在床上的人先回答了，“咕嚕嚕嚕……”

林秘書笑著搖了搖頭，“還是給他盛一碗吧，我先回去了。”

調高病床，韓念給他盛了一碗湯，稍稍吹涼，舀了一勺送到他嘴邊。

唐亦天並沒想過會因為肚子餓得咕嚕響而被迫醒來，此刻有些尷尬。雖然香氣撲鼻的雞湯就在他嘴邊，他卻抿著嘴不願松口。

韓念知道，他有足夠的理由氣惱她，怨恨她，甚至他拿熱湯潑她也不為過。可他只是這樣沈默著。目光清清冷冷，像一池無波無瀾的靜水一樣，面容因為疼痛看起來很是憔悴，一整天水米未進，緊抿著的雙唇有些幹裂起皮。

她放下湯碗，給他倒了杯熱水，插上吸管送了過去，唐亦天動了動雙唇，開了口。“韓念，你現在照顧我，是為了保住韓覆周，還是只是為了我？”他不知道她的溫柔的背後是否仍藏著一把利刃。愛情需要信任，他們之間還有沒有信任，他已然迷茫。

韓念指尖失力，幾乎握不住水杯。從未有過一刻像此時，讓她覺得害怕。她意識到，也許這才是她真正要離開的時刻。不是死別，而是生離。她終究是耗盡了他對她的全部感情。他是曾經欺騙過她，可她也沒有信任過他，一切本就是一場因果輪回，沒有對與錯。

“唐亦天，你是不是累了？”她咬牙苦澀一笑，沒讓自己掉下眼淚來。短短幾個月，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一直在折騰的她都累了，何況唐亦天。

他淺淺地點了下頭，不可否認，他很累。背負著忘不掉的仇恨和情感，即使相愛也太過折磨。那麽偉大的，足以戰勝一切的愛，是屬於少女的幻想，而韓念早已不敢去想。他們不過都是普通人，會愛會恨也會厭倦和疲憊。將心比心，如果有人把刀插進她的胸膛，離心那麽近，那麽心也會害怕。害怕愛而不得，害怕越是愛越受傷。

愛情裏，如果有了害怕，就會有不安，有了不安才會累。害怕付出得不到回報，才會厭倦無止境的付出。而他會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再次閉上了眼，“我還想繼續睡一會。”

韓念手中的杯子微微晃動一下，又什麽滴落進去，漾起小小的漣漪。她想起他曾經對她說，“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謊言，你做堅持的一切都是錯誤的，你該怎麽辦？”那時候她回答得幹凈利落，甚至還有些譏諷他，“那我就為自己的錯誤買單。就像你應該受到這些懲罰一樣。”

而她，終於等到了屬於她的懲罰是麽。

她輕聲走出病房，林秘書靠在走廊的墻上，並未離開。看到她此刻黯淡無光的雙眸，林書文可以想象到泥石流的事對韓念的打擊有多大。“你們為什麽早不告訴我？”如果他們早一點告訴她泥石流的事，也許……

林書文輕輕搖了搖頭，“你不會信的，小姐。”他在韓覆周身邊待過，亦在唐亦天身邊待過，他很了解他們每一個人，只是他未必要說出來。

韓念一怔，繼而苦澀一笑，“你真了解我。也許你們騙我是對的。他不是一個好人，我始終都不願意相信。”

“把以前相信的一切全部否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書文還記得四年前唐亦天得知真相時有多麽崩潰。

“但……”韓念低頭，“唐亦天沒必要騙我，說我不是我爸的女兒……”

“他沒騙你。”林書文說。

“誰、誰說的？”韓念聽見的聲音細碎地顫抖，幾乎連不成一句話。

“蘇海梅。”

很早的時候，蘇海梅就知道這位韓小姐。J市第一名媛，漂亮、優秀、自信。她走到哪裏都是所有人的焦點，她的生活也像她的人一樣美好得叫人羨慕。雖然蘇海梅恨韓覆周，但卻從不恨這個叫韓念的女孩。經歷了人生的起落，她的眼中有創傷、有恐懼，但亦有堅強和勇敢。蘇海梅一直都記得這雙勇敢的眼睛。

洪流在山間奔瀉，小小的身軀在亂石中掙紮，全身都被泥土裹著，唯有那一雙眼睛，明亮得像夜空中永恒的北極星。那個八歲的小孩，是在救援隊即將結束救援時被救出的最後一位生還者。

從山上擡下的擔架被暫時擱在山腳下的空地，等待車輛送去醫院。那天下著細細的小雨，周圍陰郁沈悶，替丈夫收斂完屍體的蘇海梅看見了她，她蜷縮在擔架上像個小小的泥娃娃。蘇海梅走過去蹲下身子問她，“你還好嗎？”

她睜著大大的眼睛，一場生死浩劫後，那雙眼中有無限的恐懼，卻又有著別樣的堅毅。好像再多的苦難，她都可以承受、可以咬牙走過。她想張嘴說什麽，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蘇海梅拿出手帕替她擦臉。

她的額角像被石頭撞擊過，流了血卻又被泥土糊上，蘇海梅不小心碰到的時候，她疼得抽動了一下。潔白的手絹只擦了幾下，就已經徹底變了樣，蘇海梅記得自己最後擦了一下她的右耳耳垂，那裏有一顆小小的朱砂痣，不是血，不是痂，是一顆紅痣，落在耳垂上，別有一番的風情。

蘇海梅仔細看看，原來這個泥娃娃，是個小姑娘啊。擔架很快被擡走送去了醫院，蘇海梅再沒有見過她。白墨縣的一場噩夢，蘇海梅將它深埋在心底，卻沒有一刻忘記過。

多年後她們在J市重逢。在韓覆周從副市長升職為廳長的慶功宴上，蘇海梅九歲的女兒賀芃芃不慎摔了一跤，蘇海梅急忙跑過去，卻有人快她一步，先扶起了跌倒在地的賀芃芃。

那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孩穿著鵝黃色的裙子，長發盤成發髻，圓圓的臉蛋稚氣未脫卻已經漂亮得叫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她微笑著把跌倒賀芃芃送到蘇海梅手裏，低頭對賀芃芃說，“你媽媽來啦！走路要小心哦！”

低頭的一剎那，蘇海梅看見了她右耳耳垂上一顆朱砂痣，像小小的相思豆，落在圓潤的耳垂上，風情無限。蘇海梅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就先大方地伸出手問好，“賀太太，你好！我是韓覆周的女兒，韓念。”

此刻，這位韓小姐就坐在她的對面，她長發垂落在肩頭，發梢被陽光染成了透明的金色，蘇海梅看著她淺淺地笑了。

J市的春天總是熱得很快，花園咖啡廳裏陽光明媚，韓念卻冷如冬日。仿佛她光是鼓起勇氣，就已經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抽走了她的全部溫暖。“他們說，他不是我的父親……他們說，你知道一切？”

蘇海梅攪動小勺的動作停下，她挑起眉梢，看起來有些意外。“唐亦天一直沒告訴你？”

“他現在在醫院。”韓念低頭，眉眼處深深的影，遮住那雙眼眸裏的明亮。“我知道那場災難死了很多人，都是他造成的，太多無辜的生命……這樣的事已經不再是我和唐亦天之間的私人恩怨了，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生我養我，即便罪大惡極……”

蘇海梅打斷了她的話，“韓念。”

她擡頭，蘇海梅在那雙眼裏看到了迷茫，再明亮的星星也被烏雲遮住，晦暗一片。“唐亦天還真是不讓你受一丁點傷害。”之所以當初蘇海梅願意放棄文件交給唐亦天的原因就是因為韓念。唐亦天的威脅是很大，但與失去親人的恨相比，蘇海梅沒那麽容易被恐嚇。

蘇海梅以為韓念曾是一無所有的孤兒，韓覆周把她養大。即使養父有罪，她也要償還養育之恩，這無可厚非。只要她能夠知道泥石流的真相，就會知道一切。可蘇海梅萬萬沒想到，韓念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唐亦天也竟然一直都沒有告訴她！只是為了怕她受到傷害！

韓念的表情已經回答了蘇海梅的疑惑，只是她震驚，蘇海梅亦然。“原來你真的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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