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生醒過來，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黑暗之中，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看不見的角落裏傳過來，吵得她頭疼。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無數的聲音組成惱人的低語，她爬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她也不知道要尋找什麽，只覺得心裏一片空茫。陰涼的空氣在雙手間流過去，她終於摸到一個冰冷的物體，銳利的石質邊緣劃痛了她的手心。

她抓著邊緣爬過去，終於發現自己在當初的幻鏡之中，窸窣的小鬼們找不到瀕死的獵物，只是在周邊黑暗的角落裏肆無忌憚的低聲念著，無生不怕它們，她趴在石臺邊緣上，瞪著眼睛看著石臺上靜悄悄的黑色空氣，那裏面連一個熟悉的輪廓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小鬼們的聲音吵嚷起來，無生察覺到連上一片溫熱的濕意，埋頭悄悄哭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周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重回了死寂，無生聽到一點風的聲音，微弱而持續的在身後輕輕吹拂著。

她回頭看去，不遠處黑暗的上方，一條細如發絲的蒼青色線條如最柔嫩的柳條飄拂在風裏，向她招手。

她靜靜地看著，看了許久，終於擦了擦臉，起身朝那條細線走去。她有些猶豫的擡起手來，那細線卻立刻飄下來纏上她的手指，一瞬間，周圍的黑暗化作微熹的幽暗，細線遙遠的另一端，一個暗色的身影盤腿坐在小小的方桌之前，遙遙的看著她。

無生的心像漂浮在黑夜大海上的船，一點點浮沈的感覺和分外明顯的沈重。她內心有些抗拒，腳下卻已經邁開了步伐。她看著對方慢慢清晰起來的暗綠色外袍，終於在心裏嘆了口氣。

這世上終究沒人完全與他人隔離，無牽無掛如空名，卻有一個無生來置他於死地，而沒心沒肺如無生，也有一個如師亦友的段十六來算計。

只是，“為什麽…”她坐下，看段十六倒上一杯茶推過來，輕輕問道：“為什麽要這樣做？”

段十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說道：“數萬年前，比迦衍去大荒山找玉還要久遠的時光之前，魔、神之間曾有過一場大戰，大戰的結果是魔族首領陷入幾乎永恒的沈睡，神族隕落近半，直到今天都沒有恢覆元氣……而妖族後來卷入其中，其首領白澤被封印在世界盡頭的生命之樹下，與所有生命的世界隔離開。”

“為何……？”

“大約是妖族總愛在人間晃蕩，而人心又容易被妖族迷惑，正道神仙們看不過去吧。”

“你說的契約，就是和那個妖族的首領？”

段十六垂眼不再說話，如此顯而易見的答案如今也不用說了。

“墨李…是誰？”

“我的管家。”

“還有呢？”

段十六笑了笑：“也是我的監視者吧，”他看著無生，又遞過來一盞茶：“當初設下封印的人已經隕落，原本再無方法，可惜，迦衍當年看不見那個封印，又偏偏在無根湖裏放下了人間欲念的容器。”

“他放下容器與那封印有何相關？”

“並無相關，但世間萬物總是彼此牽扯，就算他們從一開始毫無關系。你大約也能猜到了吧，白澤影響著生命之樹，一條樹根就潛入到原本毫無瓜葛的無根湖裏，這個容器被他的神識不斷侵入影響著，漸漸的變成了打破封印的契機，唯一的契機。”他看著無生，輕輕說道：“我說過你遲早一天會恨我的。”

“恨你何用，我早該想到，千萬年不可得的心願，怎可能一朝之間如此順遂。”

段十六終於低下頭去不再說話，無生流下淚來，輕輕問道：“多久了，還是說你從一開始就計算好了？”

“你可還記得，在你逃出結界之前，有一個不只是哪位上仙的婢女，給了你一個香囊逼你天天帶著？”

無生茫然的看著他，慢慢想起什麽，嘴唇微微顫抖卻不再言語，段十六垂眼淺笑：“我說過的，三十三界清凈地，多的是段某可交易之人，迦衍的結界從外面沒有任何破壞的可能性，但一個小小的香囊，卻可以讓你一躍而出。”

無生臉色蒼白一片，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卻是要走。只是這裏如同幻鏡，無邊無際也無道路可見，段十六見她茫然失措的樣子，嘆了口氣：“我原本希望你會被困在十方殿裏，至少，我以為那邊安全。”

“然後呢，你準備做什麽呢？”

“鱗生會為了保護你立定成佛，或者你的原身。”

“我在看到雙邪劍的時候，就應該想到的…你做了這麽多…”

“我無需做什麽，人心墮落或清凈，我種下一顆種子就夠了。”

他站起來，指尖一縷蒼青色的細線無聲無息的飄到無生手腕之上，化作一個細微的手環，散發著瑩瑩的青光。“事已至此，有些事情忘了也好。”

那根細線連成一圈，無生的心就像沈入了海，她眼睜睜看著段十六將她輕輕一推，自己就往下墜去，那個幽明暗淡的空間越來越遠，直到化成一點青光，再也看不見了。

另一個黑影背對著她漸漸遠去，她忍不住大喊道：“鱗生！”

刺眼的亮光射了過來，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一次醒來，無生只覺得渾身疼痛，仿佛經歷了一場破碎混亂的長夢，整個頭叫囂著要爆炸一般。她楞楞的坐起來，不知今夕何夕。

過了許久，她聽見外面傳來鳴鳥婉轉的叫聲，這才慢慢起身向外走去，幽靜的湖邊風光映入眼簾，草木蔥翠，竹影疏朗，她深吸一口氣，只覺得空氣清新帶甜，沁人心脾。她幹脆跑到湖邊坐下，看著安靜的湖面上有青草從湖裏長出來，偶有一兩只小蟲子飛過來停在柔韌的草葉上，將青草微微壓彎，又撲棱著飛走了，陽光曬在身上，暖意襲人，她心裏卻是空的，昏沈沈似乎又睡了一覺才醒來，看到斜陽美好，突然覺得這裏的安靜有些奇怪。

她彎腰朝湖裏探去，總覺得應該有什麽在這裏才對，青草的倒影在水面一溜而過，像一條魚在水面下輕巧的掠過。

一滴水掉到湖裏，無生眨了眨眼，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一個人靜悄悄的站在身後，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無生感覺到他的到來，不知怎麽，她仿佛看到黑色長袍在微風中輕輕擺動的樣子。她回過頭去，看到對方清俊的面龐和一襲白衣，熟悉又陌生。

一瞬間，心裏很痛。

“你是誰？”她輕輕問道。

羽生拉著她往竹林裏走去，卻不答反問：“你希望我是誰？”

“我不知道…”無生答不上來，任他牽著慢慢朝前走著。竹林小徑清幽而纏綿，無生側過頭看著他，總覺得這個情景分外熟悉，就好像自己曾經和另一個人，走過另一條幽暗深邃的小道。

她搖搖頭，突然笑了，自己並不認識別的人，怎麽會冒出這樣奇怪的想法？

走出竹林，視線豁然開朗起來，一個緩坡朝遠處延伸過去，錯落的屋舍或高或低的分布在遠處，這條緩坡像河流從中間蜿蜒而過，在夕陽下消失在更遠處重新隆起的山林中。

“這裏是哪裏？”無生有些諾諾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她看著羽生淺淺的笑意，心裏安定又有些惶恐：“你是誰？我怎麽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你之前受傷了，不要擔心，也許再過一陣子你就想起來了。”

“…為什麽會受傷呢？”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羽生的臉上浮現出哀傷的神色，無生看著他便有些慌張起來，急忙說道：“我沒事，我沒有覺得疼或者受傷……”

“是嗎？”羽生看著她輕輕問道：“都…不痛了嗎？”

“嗯…”無生有些遲疑的感覺了一下，十分肯定的點了點頭：“完全不痛的呢。”

“那就好。”羽生笑著點點頭，指著遠處的寧靜的村落說道：“晚上會有燈會，我們去看看？”

“好啊！”無生聽到燈會，想著肯定是好玩的事情，點點頭率先往緩坡下跑去。沒多久，他們來到村落的入口處，一塊不起眼的牌子上寫著“新月鎮”三個字，筆畫圓滑可愛，仿佛出自孩童之手。

無生朝裏走去，夕陽的餘暉還剩下一點點，道路兩側不少人忙著擺出小桌子小椅子，或爬著梯子凳子掛出一個個還未點起的燈籠。無生隨便看著，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小個子正躺在椅子上靠著長桌呼呼大睡，他的身後是一個木架子，掛滿了各色面具，無生有些好奇的停下來，看到那些或哭或笑、或男或女的面具，覺得有趣極了，忍不住上前兩步要看個仔細，“你看！”她指著其中一個面具給羽生看，卻一開口就把睡著的人驚醒了，那人聽到聲音竄起老高，嚷嚷著“我沒睡我沒睡”從椅子上跌下來，撲通一聲趴到地上，一根毛茸茸的尾巴騰地一下從他屁股那裏冒出來，頗有些頹喪的耷拉下來。

“哈哈！”無生一驚而過，被這個胖乎乎的小個子逗得哈哈大笑，見他擡起頭來，更是一邊笑著一邊躲到羽生背後：“對不起嚇到你了哈哈，我、我想看看面具呢。”

小個子爬起來，不在意的收起尾巴，一點沒有現出原形的懼意或羞澀，盯著無生慢悠悠的問道：“你都化成人形了幹嘛還要買，打擾我睡覺。”

“什麽叫化出人形？”無生眨眼問道：“化出人形就不能買了嗎？”

“那倒也不是，”小個子撓著頭發嘟噥著：“一般只有沒化出人形的才來買嘛……”

無生毫不在意，指著架子上一個做鬼臉的面具：“這個這個！”小個子踮著腳拿下來遞給無生，有些好奇的打量他們兩，歪著頭問道：“你們…新來的？”

“嗯嗯！”無生帶著面具點點頭：“這裏是哪裏啊？”

“新月鎮啊……”

“那為什麽叫新月鎮啊？”

“因為第一個來這裏的人說，他來的那天是新月……”

“這樣啊…”無生點頭說道：“好名字。”她盯著小個子看了看，笑著說道：“你是小狐貍是不是？”

“…”小個子撇撇嘴：“不要告訴別人我又露出尾巴了哦…丟臉。”無生聽了又被逗樂了，連連點頭表示保密，小個子反問道：“那你是什麽啊？我都看不出來…”

“我？”無生心裏微動，搖了搖頭：“我忘了，等想起來了我告訴你呀。”

“好吧…”小個子幹脆變成一只穿著衣服的狐貍，沖羽生嗅了嗅，不太肯定的說道：“蛇…？”

羽生沒有說話，無生看到隔壁點亮的燈籠沖了過去，他付過錢跟上去。小狐貍收過銀子不在意的扔到一旁的紙盒裏，看著他們的背影走遠了，就一挪一挪的爬上椅子又呼呼睡去。

無生告別小狐貍，在夜色逐漸升起的鎮上溜達了一晚上，從面具、燈籠、皮影到各種各樣有趣的小玩意，一路上目不轉睛，剛起來的煩悶和哀傷也漸漸被她扔到一邊，哈哈笑著東看西看，及至月影低垂才回去睡覺。

兩人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說，無生看什麽都稀奇，這個說兩句，那個問兩聲，一直走回通往竹屋的小緩坡，這才想起來，有些抱歉的對羽生說道：“那個…我會不會有點吵…？”

“沒有，”羽生搖搖頭：“你有精神比什麽都好。”

“…這裏真有趣，可是我還是想不起來…”

“沒有關系。”

無生咬著嘴默默走著，小狐貍攤位上買的鬼臉面具還拿在手上，她擡起來看了看，又有些無趣的放了下來，輕輕說道：“如果我一直想不起來怎麽辦……？”

“那也沒有關系，”羽生看著她，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金色，就好像所有的月光都凝聚起來倒映在他的眼中，無生有些楞楞的看著，莫名的有些哀傷：“你的眼睛…一直都是這個顏色嗎……？”

“不是，”羽生笑了笑，兩人走到了竹屋門口，他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個房間說道：“我白天會需要閉關，你若要出去，不可走太遠。”

無生聽了一楞，心想莫非他也受傷了嗎，急忙點點頭說道：“那我白天盡量不出去，就算出去，也就在鎮上，不走遠。”

“好。”羽生又笑了笑，他摸摸無生的頭，說了聲晚安便離開了，無生看著他的背影，心裏突然不忍，“我、”她有些慌張的開了口：“我知道你一定是對我非常重要的人。”

羽生回過頭來看著她，那一瞬間，他的臉上露出真正的笑容，他點點頭：“你若是這樣想，便永遠想不起我也沒有關系了。”

說著，他在最後一絲月光的映照下消失在拐角處，無生看著他的背影，擡起手看著手腕上一圈淡淡的青色光線，吐出一口氣，坐在臺階上看著太陽一點點升到天上，心裏又恢覆成空茫茫的一片。

羽生的閉關比他說的時間還要久，無生百無聊賴的等了兩天，又不敢隨便打擾，心裏著急，便想著去鎮上看看有沒有大夫，她走到鎮上，找了一圈也沒有藥店，卻無意中看到小狐貍變成人的樣子，在不遠處不情不願的招呼著一個客人，滿臉寫著“我想睡覺你愛買不買”，更覺得有趣，幹脆走上去問道：“小狐貍，這鎮上可有大夫啊？”

“是你啊，”小狐貍見到她高興的揮了揮手，想了想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呢…你要找大夫做什麽呀？”

“我同伴似乎受傷了…”

“啊！？怎麽會？這裏是不可以打架的……”

“沒有打架啦，”無生撇撇嘴：“你們連大夫都沒有，那平時受傷了生病了怎麽辦呀？”

“唔……”小狐貍皺著眉想了半天：“可是妖怪不會生病啊……”

無生聽著小狐貍這樣說，終於疑惑起來：“這個鎮上都是你這樣的人嗎？”她想了想說道：“我是說，都是妖怪嗎？”

“對啊…”

“那，你們是怎麽來到的這裏的呢？”

“嗯…被人帶過來的？”小狐貍有些不太確定的說著，無生眨著眼看著他，他終於不好意思起來，撓著頭說道：“我們都是被帶過來的…”

“哦，”無生點點頭：“被誰啊，他厲不厲害？我可以去找他嗎？”

“不行……”

“為什麽？”

“他不在這裏。”小狐貍有些遺憾的搖搖頭：“而且我們不能提他的名字，我們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好奇怪……”無生聽了撇撇嘴，小狐貍卻不答應了，連忙說道：“哪裏奇怪？”

“你們對自己的恩人一無所知，還不奇怪？”

“才不是，”小狐貍不認輸的說道：“我知道他的事情，這裏睡著對他很重要的人，他帶我們來這裏，是希望我們可以陪著那個人。”

無生越聽越迷糊：“睡著一個人？哪裏？”

“額…不知道…”小狐貍撓撓頭：“我也是聽說的，聽說他喜歡熱鬧，所以我們才被帶來這裏的…”

“因為他愛熱鬧就建了個鎮子？”無生點點頭：“真是深情的妖怪，不過我感覺不是什麽好故事，我還是不聽了。”說著，她擺擺手轉身走了。

小狐貍不知道深情是什麽意思，他眨著眼睛沒反應過來，過了許久終於一拍手，喃喃自語說道：“啊！怎麽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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