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無生被無生抱在懷裏，只覺得溫暖又安全，剛才哭得累了，這會只想睡一覺，打了個哈欠慢慢說道：“可是羽生，你知不知道這裏是哪裏？”

“哪裏？”羽生不太在意的反問著，察覺到無生的倦意，將她拉到一旁的石頭邊上，輕輕說著：“是哪裏都無所謂，既然你能進來，就肯定有出去的辦法，你先睡一會，等你醒來我們再說？”

“好呀。”無生點點頭，她心裏始終愧疚，可是乍一看到羽生，她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喃喃說道：“羽生，其實是我害了你們，如果沒有我，你們也不會痛苦傷心，我…”

羽生笑著擦去她的眼淚，說道：“若是無知無覺，活著與死去有何區別？”

“可是…至少不痛苦…”

“有些痛苦，身處其中時反而無法察覺。”羽生輕輕整理了下她散亂的發絲，說道：“我曾經也和你一樣，站在自己的記憶面前。”

“什麽時候…？”無生不太明白，羽生笑了笑：“你忘了我告訴過你，我在十方殿等你許久。”無生這才點點頭，原來那時候羽生就是守著這些記憶等了近百年嗎…她心中又痛起來：“你那時候…已經恢覆記憶了嗎？”

“嗯，”羽生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算恢覆記憶，怎麽說呢，有一些片段慢慢拼湊起來了，雖然很痛苦，但是那些記憶讓我覺得我是活著的。”

“你真的不怪我嗎…”

“怎麽會，你啊…”羽生嘆了口氣，將她抱進懷裏又說道：“快睡，一會我就叫醒你。”

“好…”無生不知道怎麽，困得狠了，話音一落已經沒了知覺。

羽生動也不動，看著空無一物的湖面，感受著身體裏的蓮瓣，慢慢陷入到那蓮瓣承載的記憶當中。這才發覺自己一開始也是笨拙的，笨拙的追隨著她的魂魄，生怕丟了，以至於她一出生時，手中就緊緊抓著一片蓮瓣，所有人都以為她是蓮花仙子轉世，笑逐顏開，將那片蓮瓣放在小小的荷包裏，讓她貼身放著。也因為如此，自己得以看著她，從呱呱墜地，慢慢長成，嫁人生子，歷經人生所有的喜悅和痛苦。羽生內心觸動，伸手拂過她的頭發，卻見湖面突然輕輕顫動，一些影像就浮了出來。

全身素白的女子在幽黯的湖面上微微發著柔光，羽生卻已經看出來正是那一世，歷經喪夫之痛的無生，她趴在那裏，不知道哭了多久，四周毫無人聲，她哭著哭著就睡著了，臉上淚痕猶在，即使閉著眼睛，也能看出來紅腫的眼眶。她緊緊抓著手裏精致的荷包——每一次遇到傷心與痛苦，她總喜歡將荷包拿出來看一看，似乎看一看就能讓心裏平靜許多。

等她睡得沈了，荷包裏便裊裊升起一個人影，雪白長衫，澄澈的雙目，他伸出手輕輕擦掉她臉上的眼淚，又不舍的拂過她紅腫的眼睛。

“夫君…”女子仿若知曉，在夢裏輕輕呢喃，男子一楞，垂目半晌，輕輕在她額頭印下一吻，那是她夫君哄她的絕招，女子果然笑了，帶著一點點哭泣，卻揚起唇角睡得安穩了些。

是我的回憶讓你做了同樣的夢嗎？羽生輕輕想著，將手臂輕輕的抱得更穩些，看著同樣沈睡的無生，嘴角浮起微笑。

無生仿佛聽到他的問話，在他懷裏蹭了蹭，呢喃了一句“羽生……”

“我在。”他輕輕回答道，看著她的睡臉不再說話。

空名幻境裏，一時間靜謐無聲，只有和暖的微風輕輕吹拂而過。

“哎呀呀，終於到了。”段十六看著眼前陡峭的山上，輕輕顫抖著出現一條隱秘的石階路，籲了口氣，恨不得再伸個懶腰。鱗生站在他身後，看著望不到盡頭的小小石徑，冷著臉沒有說話，擡腳就踏了上去。

真是一個比一個冷淡，段十六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為自己每次都要和這樣的人搭檔感到深切的同情。這樣一想，突然真的懷念起無生來，畢竟無生喜歡擡杠，起碼熱鬧。

鱗生對段十六所思所想完全沒有在意，自從無生失蹤已經過了好幾天，段十六所說的不好走的路確實不太好走——他們從通縣離開後一路直奔幽州，在夜半時分來到幽州香火最旺的永安寺院子裏，正確的說是院子裏的一口枯井旁。

段十六用腳輕輕指了指井蓋上幾乎被灰塵蒙得看不見的一張封印，臉上掛著萬年不變的輕笑：“你猜這裏面是什麽？”

鱗生不想與他猜謎，直接問道：“如何破印？”

段十六無趣的嘆了口氣：“不用如何，這封印正是在下寫的。”說著，他將封印輕輕一揭，枯木一般的井蓋仿佛受到重擊一樣顫了一下，顏色像苔蘚的霧氣從井蓋下溢了出來，段十六一笑，將井蓋掀開，笑瞇瞇的對鱗生說道：“請吧。”

鱗生想也不想，直接跳了下去，卻發現井蓋下方是一個並不深的大洞，落地之時，段十六暗綠色的身影也跳了下來，有些懷念的說道：

“說起來，原本是個不錯的交界，可惜這樣明顯，人類就蓋了座大廟，小妖怪們不知道，偷偷溜出來就被和尚們收拾了，在下於心不忍，挖了個井封起來，那一代的住持心胸廣大，特意囑咐不可撕毀封印，也算是和平共處了。”

說著，他慢悠悠的拉下井蓋，將封印貼在井蓋內側上，這才轉頭對鱗生說道：“歡迎來到妖界。”

鱗生這才一楞，妖界？竟然就在這樣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廟之下？

“沒錯哦，”段十六仿佛聽到他心裏的話，更加開心的笑道：“妖界的入口之一就在這樣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廟之下。”

“無生在妖界？”鱗生皺了皺眉，並不認為如此。

果然，段十六搖搖頭，他領著鱗生在黑暗的甬道裏慢慢走著，感受著越來越清晰的妖界氣息，心情越發好起來，便解釋道：“我不知道無生在哪裏，不過我知道有一個人，啊不，有一個妖，她手中有一面鏡子，可以通往任何一個人的所在之處。”

“所以我們要去找那面鏡子。”

“對，”段十六點點頭，想了一會補充道：“不過，接下來你可要小心點。”

“為什麽？”鱗生問道，段十六哈哈笑了一聲，沒有回答。鱗生便不再多問，兩人走了很久，終於看到有光透了過來。鱗生心中著急，比段十六走得快些，卻沒想到剛一邁出通道，一記長鞭已經甩了過來。鱗生橫肘一擋，另一只手反手一抓，將那鞭子拽了過來，卻看到紫紅色的鐵鞭落地之時化作了一道淡淡的紫煙消失了。

“啊哈哈，竟然還留了這一手。”段十六在後面頗有些尷尬的笑了一句，鱗生已經聽出來“要小心”的原因，只怕與他有關，耐著性子問道：“你是不是有仇家在這。”

“仇家確實沒有，”段十六抿嘴一笑，嘆氣似的跟了一句：“不過是一點小誤會。”

看來是有了。鱗生想著，大踏步走了出去，擡頭卻見另一個入口——青蔥的大樹長在蒼色的矮石墻上，二者仿佛融為一體拔地而起，稍擡頭望去，竟看不到頂端。

“這是迷宮，若想真的到達妖界，需要穿過這個迷宮才可以。”段十六悠哉哉的走上前去，一邊說道：“所幸在下對這個迷宮還有點印象，跟我走吧。”

鱗生聽了，便跟著段十六走了進去，一邊走著，他一邊看著兩側整齊濃密的樹墻，越走越覺得空氣舒暢起來。

“你原本就是幽冥之氣的具象，說起來算是妖界的一份子，若非跟著在下區區人類，這個迷宮在你面前只怕是筆直的坦途。”

“這迷宮是為了阻擋外族？”

“沒錯，據說，妖界與人間的連接處是這樣的迷宮，冥界是噬魂怪游蕩的大平原，魔界是望不到盡頭的極寒冰原，只有天界與人間的連接處，是會隨著人心的變化而顯現的，桃花飄香的林子也好，彩雲繚繞的大海也好，總歸是美好的。”

“你都去過了？”

“當然不，”段十六搖搖頭：“統共走過這一個迷宮而已。說起來，上一次過來是跟無生一起，這一次卻是和你一起，世事發展總是這樣有趣。”

鱗生聽到無生的名字，心裏已經在意起來，又聽到無生也來過這裏，不由得問道：“你們來做什麽？”

“哈！還能是什麽？”段十六笑了笑，話音沒落，風聲四起，無數道寒光突然從前方迎面襲來，段十六顧不得再講，長袖一揮往後退去，卻沒有絲毫抵抗的樣子，只是喊道：“你小心！”

鱗生見他明晃晃的偷懶，看在無生的面子上不與他計較，既然來了妖界，那他就不客氣了。想著，他手心霧氣繚繞，一柄漆黑長劍已經握在手上，凝氣一揮，巨大的黑浪便狂嘯而去，將襲來的冷箭沖了個幹凈。

“看來還是與你一起走比較好，上一次可累壞我了。”

聽到段十六的言下之意，鱗生思忖上一次大約是他保護著無生過的迷宮，便冷冷說道：“這一次你不用動一根手指。”

“好說。”段十六樂得偷懶，當下點頭同意了。

就這樣，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大部分時間是段十六絮絮叨叨，鱗生一邊聽著一邊打退各種機關、妖物的陷阱，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終於走出了迷宮，又走了一段，來到此時這座陡峭的山路前。

“餵，雖然石階出現了，不代表就沒有危險了…”段十六見鱗生想也不想就往上走，還是小心的提醒了一句，結果話還沒說完，鱗生落腳的那塊石階突然就陷了下去，無數風刃從四面八方急沖而來，隱隱的異香在空氣中流竄，段十六說了句“不好！”徑直沖往鱗生的方向，鱗生猜到他的意思，手中長劍在空中挽出一個圓圈，狠狠往地面一刺，黑色的幽冥之氣像一個從內往外炸開的圓球，將二人緊緊包在中間，往周邊擴散開去。

風刃被劍氣沖開，空氣中的異香也被一掃而空，段十六十分滿意，剛要誇讚就聽到山上不知哪裏傳來嬌媚的女聲。

“先生這次的幫手可真厲害。”

這一聲酥軟入骨的女聲一出，段十六就扶額嘆道：“她果然還在這裏。”

鱗生一路殺來，更不想在最後關頭有所耽擱，聽到段十六的話冷哼一聲，腳下便化出似潮似翼的黑氣，直接朝山頂飛了過去。段十六見了搖搖頭，不慌不忙的踩著石階慢慢上來了。

等到段十六走上山來，再走進一座巍峨宮殿的大門，鱗生已經在裏面垂手而立了好一會，四周零散的躺倒著一大片侍女護衛，正化作裊裊紫煙，消失不見。

段十六有些無奈的搖搖頭，轉身又走到門口往外望去，只見方圓數十裏的風光盡收眼底，他們走了好幾天的迷宮此時如手掌大，靜靜隱沒在遠處的淡紫色霧氣中，不由得嘆道：“風光依舊如此好。”

“可惜奴家在此，卻無人共賞。”

嬌媚的女聲再一次響起，鱗生所在大廳的寶座上，一個女子在淡紫色的霧氣中漸漸顯現出來。紫色的霓裳將她美艷的五官襯托得愈加神秘，一雙紫眸瀅水一般，只怕天底下的男人見了，都要在心裏蕩漾一下。

可惜鱗生沒有這樣的念頭，女子一出現，他手中黑劍已經握緊，身形一動就要沖過去，沒想到那女子卻比他更快，她仿佛乘著青煙，一瞬間已經到他面前，她閉目貼近鱗生，仿佛品味一般深吸口氣，讚道：“好純的妖物！”

鱗生心裏一怒，那女子卻早已經飄到了門口的段十六身邊，似嗔似嬌的說了一句：“先生讓奴家等得著急了。”

“哈哈，坊主好耐心。”段十六笑了笑，儼然已經戒備起來，可惜，一瞬間，他被那紫色煙氣裹挾著，轉眼之間就被那女子扔在了座椅上，被她嬌柔的身子壓在了下面。那女子湊近他的臉，幾乎要貼在一起，挑眉輕笑著說道：“先生說過的，若再來，便是對奴家有意了。”

“段某實在非自願而來…”段十六輕笑著，不知怎麽脫身了出來，從那高高的座椅上跌下來，又安安穩穩的落了地。

那女子也不惱他，慵懶的往座椅上一臥，笑道：“哦？那你這次…”說著，她突然想起來什麽，又打量了一眼鱗生，這才輕笑道：“是了，上一次我也是隱約見過這一位了，怎麽，小姑娘怎麽沒來，是離開你了嗎？”

鱗生見對方從頭到尾都當自己不存在一樣，原本也不在意，只是此時聽到她提起無生，不覺皺起眉來，說道：“不關你的事。”

女子掩嘴輕笑，段十六在一旁笑呵呵的接道：“這一次正是為她而來，還想借坊主的幻鏡一用。”

“好呀，”那女子輕輕一笑，百媚橫生：“那先生這一次用什麽交換呢？”

“好說，坊主想要什麽？”

“哼！”女子想到什麽，有些怒意，被她的嬌憨的嗔語蓋了下去：“先生知道的，奴家想要個一心人。”

“可以。”段十六點點頭，一口答應下來。那女子一楞，飛鳥一般沖了過來，竟一把掐住段十六的脖子，似真似假的怒道：“先生若再像上次那樣戲弄我，奴家可不會再讓先生走出這裏了。”

段十六被她掐著，毫不在意攤手說道：“上次段某確實找到對你一心一意的人，坊主卻要怪罪段某嗎？”

“哼，我要那些東西做什麽，我要的是你，段十六。”

“哈哈，好說。”段十六笑了笑，卻看到一旁鱗生已經快失去耐心，殺意散了出來，連忙說道：“鱗生你可不要無理，妖界邊境六十四坊的坊主，可是個個都能與元衡匹敵的高手。”他看著鱗生不太在意的樣子，又轉過頭來對那女子笑道：“何況能得到坊主的垂青，是段某的榮幸。”

“哼…”那女子聽到他這樣說，終於合了心意，松開手的瞬間，已經又回到了高高的座位上，她從懷裏拿出一面不過手掌大的雙面鏡，沖鱗生一笑，將那鏡子扔了過來，那鏡子在空中越來越大，落地之時，已經和鱗生一樣高了，紫色輪廓散發著淡淡的紫色霧霭，讓那鏡子看上去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記住了，在火光消失前必須回來。”女子說著，打了個響指，一團紫火突然出現，落在鏡前似是在帶路。

“坊主果然爽快。”段十六點頭致謝，轉頭對鱗生說道：“從這裏進去，可以抵達你心中所想之人的地方，當然，你心無旁騖，我大約是多嘴了。”

“…多謝。”鱗生點點頭，正要走，段十六突然又說道：“不過如果無生被困，你大約免不了要與擄走她的人打一架，若是…若是必須殺死對方才可以救無生，你…你也請不要鬧得太大。”

鱗生聽了，也不在意他話語裏閃爍矛盾的地方，只問道：“你真的不知道是誰帶走無生的嗎？”

“段某不能肯定，”段十六搖搖頭，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道：“你此前不是提過，想知道無生是如何救你的嗎？也許這次你能夠看到一些。”段十六看著鱗生，輕輕說道：“記住，它只能提供一條路徑，也只有當無生呼喚你的時候，你才能去她身邊，若你沒有聽到她的呼喚，時間到了也要立刻出來。”

“…我知道了。”鱗生聽了，不再耽誤，伸手觸到鏡子的時候，人已經消失了。

段十六看著消失不見的鱗生，這才長出口氣，笑瞇瞇的席地而坐，那女子看著他突然說道：“先生把人騙來這裏又在打什麽主意？”

“哎呀呀，這可著實冤枉，段某為了救人而來，如何又變成打壞主意了。”

“哦？那先生明明有一盞可通天地任何幻境的明燈，卻需要我的鏡子做什麽？”

“坊主這麽一說，段某想起來了”，段十六點點頭：“只是可惜，那盞燈借出去了。”

“借給誰了？”

“不好說。”

“你真的不知道是誰帶走了小姑娘嗎？”

“坊主此話從何說起。”

哼，女子婉轉一笑，不再說話，她一招手，白衣的侍女魚貫而入，一部分手捧佳釀，一部分手持樂器，微微福身就開始了宴飲。

“一曲，若他不出來，先生就留在這裏陪奴家吧。”女子端過酒杯，一飲而盡。段十六舉杯遙祝：“好說。”

他飲盡手中美酒，看著鏡子前懸空燃燒的紫色火焰，眼中有些什麽明明滅滅，“對了，坊主別忘了，那些記憶一定要切實呈現才好。”他看著女子，輕輕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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