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生踏入鏡子的一瞬間，便走入了完全漆黑的世界，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聲音，只有一盞紫色的火光在目所能及的遠處靜靜的燃燒著，仿佛隨時會被黑暗淹沒。他站在那裏，盡管段十六說要等待無生呼喚他，他還是忍不住在心中輕輕喊著無生的名字，許久，沒有任何回應。他擡頭那紫色火光似乎暗了一分，便擡腳往未知的黑暗中走去。

你若不呼喚我，便讓我來找你。他想著無生的名字，漸漸在黑暗裏聽到暗啞的響動，像風吹過夜色下枯槁的樹林，讓人覺得不詳。

“不許過來！”熟悉的聲音終於響起，卻不是呼喚而是拒絕，一如既往的清脆，卻帶著恐懼的顫抖。

鱗生向前走去，看到無生站在不遠處，驚慌失措卻咬牙站著，暗啞的響動又撲撲簌簌的響起來，這一次，鱗生已經能看到聲音的來源——黑暗漸漸被昏暗的氛圍籠罩，數十只尖牙利嘴的小鬼從黑暗中伺機而動，往無生後方爬去，無生有些害怕的盯著它們，拿起手中的木劍手忙腳亂的驅趕著，鱗生仔細看過去，那木劍上隱約刻有經文。

“走開！可惡的小鬼！”無生大喊著給自己壯膽，明明害怕到想閉起眼睛，又擔心一通亂掃留下漏網之魚，慌張又忙碌的樣子，臉都漲紅了。

這就是幻境保留的關於無生的記憶嗎？鱗生想著段十六的話，朝無生身後看過去，片刻皺起了眉頭——無生身後，一個冰冷的石臺隱在黑暗中的，一個人影靜靜的躺著，無知無覺，像一具屍體，“屍體”的上方，黑色的霧氣慢慢凝聚著，勾勒出一個小小的人形，已經有了大半個身子的形狀。

自己掉落人間的時候是重傷，鱗生到現在還能記起那柄長劍從無生肩膀穿過來，刺進自己心臟的感覺，所以那個躺著的人，大約是自己吧。

只是他們為什麽在這裏？

鱗生的疑惑一個個冒出來，那邊，無生終於驅趕了又一波的小鬼，回頭小心翼翼的看了一會，喘著氣故作輕松的說道：“鱗生不怕，我不會讓他們靠近你的。”說著，她坐下來，卻是累了，一點一點深呼吸著，目光掃過幽黯的空間，有一些害怕，又被她壓了下去。

明明知道這不過是鏡中的記憶，鱗生卻仿佛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掃過自己，心裏熱起來。他靜靜地看著，隱秘的吵鬧一次又一次的響起，無生抓著木劍打走一波又一波食靈的小鬼，有時實在累得不行了，就靠著石臺坐著，自始至終沒有閉上過眼睛。

“叮”的一聲，像山林裏的冷泉拍打石頭，微弱遙遠，無生聽了卻激動的站起來，又埋頭在石臺旁不知道幹嘛，“一、二、三…三十五！”無生數著數字雀躍道：“太好了，三十五天了，鱗生，很快了！再十四天你就安全了…”

她坐下來，憔悴的臉上笑吟吟的：“我說等你醒來，你可得好好謝我，還有十四天呢，這麽久不睡覺很累的，…你肯定不知道，哼，你睡這麽香，真討厭。”

原來喜歡數落自己的毛病這麽早就有了，鱗生心裏嘆了口氣，嘴角卻忍不住彎了起來。笑容，無生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她感覺到什麽，一瞬間驚起，卻不敢出聲。

鱗生感覺到淩冽的寒意滲透進他的身體裏，指尖冰冷起來——他記得這個時刻。

無生的四周悄無聲息的出現了四個人影，將這片虛無的空間人為界定出一個小小的四方形，它們渾身漆黑，卻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見，慘白的長袍將他們遮掩起來，只露出瘦骨嶙峋的腳掌和枯骨一般的手。

無生看到它們出現早已嚇白了臉，“不怕…”她輕輕說著，卻禁不住發起抖來，語氣裏帶著一絲哭音，“我不怕！”她站起來又說了一次，盯著那四個慘白的人影齊齊擡腳，同時向前邁了一步，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陰風吹拂起來，刮過石臺，將那個霧氣凝聚起來的身影吹得搖晃起來。

“不要！”無生驚呼一聲，握緊手中木劍下定了決心，她擡起木劍劃開自己的手，“疼疼疼！”眼淚都流了出來，無生還是執拗的抓著木劍不松手，鮮血順著經文的紋路一路往下，劍身上閃出淡淡的紅光。無生抓著劍，沿著石臺四周，以劍為筆在地上寫起經文來，源源不斷的血順著劍尖一點點流到地上，變成經文，將石臺與無生圈在裏面，無生寫完最後一筆，慘白著臉坐下來，鮮血依然從劍身上留下來，順著地面上的經文慢慢的流淌著。

那四個慘白的人影在這個過程中又前進了數步，無生坐下來沒多久，它們一腳擡起，眼看就要踩過經文，那些經文一瞬間突然下陷，鮮血化作淡紅的結界升了起來，將它們牢牢擋在外面，它們停下來，站在結界後靜默不動。

“哈…”無生慘然一笑，有氣無力的挑釁道：“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她回頭看了看沈睡的鱗生，看著那重新凝聚起來的黑色人形，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一絲安慰，她將雙手緊緊握在劍身上，痛得眼淚又掉下來，卻笑著說道：“我會守住的，鱗生…我絕對…會守住你的！”

鱗生的眼睛被那些鮮血刺紅了，他走上去，想走到那個記憶裏，但是無形的鏡面擋在他面前，他看著無生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卻前進不了一分。

“鱗生，我們其實就和這人間的老百姓一樣，好多事情做不了，力量也不夠大，不過，我就是想大家在一起，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多開心啊！”

鱗生想起不知道什麽時候，無生在一片草地裏席地而坐，吹了半天風，突然回頭說的這幾句話，她當時的笑臉和現在蒼白的笑臉重疊在一起，觸目驚心。

“無生……”他看著漸漸支持不住卻緊握著木劍不肯松手的無生，看著她越發慘白仿佛會死掉的臉色，只覺得渾身發抖，內心又熱又痛。

突然，雙邪鼓動，鱗生突然意識到什麽，他擡頭盯著“鏡子”一側的無生，張開手掌，黑色長劍出現在他手上，他舉起劍來大喝一聲，狠狠朝那幻影砍了下去。

一瞬間，巨響在整個空間裏震蕩。

無生從夢中驚醒過來，喃喃喊道：“鱗生…”

“你醒了。”羽生的聲音傳過來，無生擡起頭，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他：“我…我聽到鱗生叫我……”

“夢見他了嗎？”羽生輕笑道，將她把額頭的頭發梳理好，抱著她跳下來，說道：“你睡得也夠久了，我們快出去吧。”

“出去？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出去呀…”無生撓著頭發，有些無可奈何的說著：“師父雖然不會傷害我，但是他打定主意要把我困在這裏，肯定出不去的…”

“是嗎？”羽生牽著她，又往前走了些，說道：“我剛才想起來，我曾經也見過空名的。”

“誒？真的？”無生不知道怎麽有些高興的問道：“什麽時候呀！師父人很好的，你肯定會喜歡他的。”

“嗯，”羽生點點頭，他伸手朝兩側無邊無際的湖面輕輕一指：“我也是剛才才想起來，若不是你師父心軟，我也不能跟著你到凡間了。”

無生朝湖面看過去，羽生的記憶從湖面上氤氳而出。許多年前，無生走到十方殿裏輕輕跟那一蓮一魚告別，轉身時，白衣的少年已經走了過來，將幾片蓮瓣交到她的手上，她有些狡黠的眨著眼，高興地握在手裏：“我走了哦，你們…你們要好好保重。”她說著，看著少年消失不見，又看到師父站在遠遠的門口瞪著她，嚇得急忙將手藏在背後。

“師父啊…你也來送我嗎？”她俏皮的問著，裝作什麽也沒發生。

“剛說完不許來這裏，你就不能聽聽師父的話？”空名吹著不存在的胡子，伸出手說道：“拿來！”

“不要！”無生見事情暴露，有些任性的拒絕道：“你不讓我帶，我就不走了。”說著，她裝模作樣的退了兩步，挑釁道：“我就留在這裏天天煩你，讓你沒時間念經！”

“還沒走就這麽大膽！信不信為師教訓你啊？”空名哼了一聲，瞟到什麽，又“哎”了一聲，說道：“我給你一個機會反省，為師走到大門之前，你給我好好過來！”

“哈！”無生在心裏一樂，乖巧的點了點頭：“師父慢走！”看到空名瞪了她一眼，汲著鞋走了。

“你師父看上去很兇，但是很溫柔呢。”羽生輕輕說著，垂下眼睛，無生看著空名的幻影，想到不久前又惹師父生氣，不覺嘆了口氣：“希望師父大人不記小人過，以後多原諒我幾次。”

“…走吧。”羽生牽起她的手，突然又問道：“說起來，天界那麽多人，為何迦衍找了空名來撫養你？”

“這個啊，我也不知道…好像有一次師父自己抱怨來著，說要不是天界只有他和我是一樣的，他才不想管我…”無生回憶著，皺了皺鼻子：“還說我跟他是孽緣呢，結果我每次說要換師父，他都不樂意呢。”

“是嗎，你們性格確實一樣。”羽生低聲說著，牽起她要走，無生卻突然又看到什麽，站著沒動。羽生看過去，卻是這段幻影讓無生也想起來一些事情，幻影並沒有消散，而是繼續了下去。

十方殿裏，少女等到空名不見了，嘿嘿笑著說道：“你再不出來我可就真的走了哦！”她眨著眼睛，看著黑衣的少年沈默的顯出身來，遞過來兩片黝黑的鱗片，塞到她的手上。

是鱗生。

無生想起剛才聽到的呼喚，心裏又沈重起來：“我到底何德何能，讓你們呵護至此…？”她輕輕說著，低下頭藏起微紅的雙眼。羽生看了看幻影裏的黑衣少年，沒有回答，只是拉著她向前走去。

湖面又回覆了平靜，無生看著那段記憶越走越遠，忍不住在心裏默默念著鱗生的名字，又嘆了口氣，只希望他不要沖動才好。

突然，一聲巨響傳來，整個幻境突然猛烈的震動起來。無生措手不及，趔趄著就要摔倒，羽生急忙將她抱住，皺起眉頭問道：“你怎樣了？”

“我、我沒事…”無生有些意外：“這是…發生了什麽？我、我想去找師父…”

羽生看著她，突然問道：“這個幻境若被破了，你師父會受到牽連嗎？”

“那倒不會…”無生搖搖頭，這麽一說又覺得沒那麽擔心了：“師父常常說他學藝不精，幻境不是很穩定，經常自己就塌了呢…”

“既然如此，我們先出去再說。”羽生說著，從懷裏拿出一截青色的紙，手指微動，那紙就像燈芯一樣燒了起來，無生眨眨眼，認出這是段十六的手筆，問道：“這是？”

“引燈，當時發現你不見了，段十六便說他的一處宅子裏有這盞燈，可以幫我找到你。”羽生輕輕說著，看著那燃燒的紙芯晃晃悠悠飄起來，待燒盡時，另一盞燈出現在虛空之中，擡頭就能看到。

“看來跟著它我們就能出去了。”無生說著，雀躍起來，跟著羽生往前走去：“希望師父不要發現我偷偷溜了，啊，其實我好擔心他去找你們，他這個人啊，心可軟了，但是嘴巴可不饒人了…”

“他很疼愛你，你不要擔心了。”

“我知道…就是、就是惹他生氣了我有點害怕哈哈。”

無生放松下來，和羽生一前一後的走著，只是漸漸的，她察覺出不對勁的地方——她看到繁華街巷的景色在眼前不斷變換，熟悉的身影影影綽綽，甜蜜而溫馨，但是這些並不是她的記憶。突然，張家荒宅的一角一閃而過，無生心中顫動，脫口說道：“羽生，這裏這不是我的記憶。”

羽生停下來看著她，目光柔和似水，半晌才說：“這裏是我的記憶，這些是我們在人間的生活，你大約不記得了。”

“…為何…？”無生張口結舌，羽生不答，只是讓其中一景停了下來，他指著那煙雨迷蒙的亭子笑著說道：“我們那時候最喜歡在這裏聽雨，你還記得嗎？”無生迷惘的搖著頭，看著亭子裏相擁的人影，說不出話來。

“為何…你說我們……？你怎麽會記得這些？”

“因為我不想忘記吧。”羽生看著她，眼睛裏有太多的深意讓無生有些不知所措，羽生笑著慢慢說道：“我那時候很害怕找不到你，第一次追過去追太緊了，結果你一出生手裏就抓著一片蓮瓣。有一次我也是急於找你，卻不小心順著你的紅線落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後來…我們舉案齊眉，相濡以沫過了一生。”

珍貴的記憶一點點湧上心頭，羽生看著幻境裏淅淅瀝瀝的雨聲，眼中滿是懷念的神色。

“…我、我不明白…”通縣荒宅裏，張公子的呼喚言猶在耳，無生看著羽生，心中不安起來，本是無情物，卻生有情心……她到底都做了什麽？

羽生將她抱進懷裏，輕輕說道：“無生，我們在人間做了三世夫妻。”

不…！

“別離之苦，如挖心之痛，無生，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嗎。”

“羽生…為什麽…？”無生只覺得頭昏腦漲，她呆呆站著，張著嘴忘記了怎麽說話。

“你這樣的表情做什麽？”羽生看她一臉無法置信的樣子，覺得有趣，竟伸手一捏她的臉頰，又將她抱在懷裏，輕輕說道：“何來為什麽？我愛你啊，無生。此前就想告訴你，只是一別匆匆，拖到了現在。”

羽生的話落在無生耳裏，像一道驚雷炸了開來，無生臉色慘白，震驚之下將他一把推開。“不…！”

她搖著頭：“不應該這樣的羽生…這樣，這樣讓我如何…該如何是好…？”

張家荒宅外鱗生那一吻至今想起來都心內巨動，羽生又說出這樣的話，她頭裏亂糟糟一片，無數念頭一起冒了出來。

羽生終於看出來她的抗拒，他有些疑惑，懷裏空蕩蕩的，讓他心裏也空蕩蕩的，“我嚇到你了嗎？”他上前一步剛開口，幻境裏突然再次劇烈震蕩，一聲呼喚從遙遠處傳來。

“無生——！”

卻是鱗生的聲音。

“鱗生？”無生只覺得自己被無數的驚嚇攪得沒有了應變能力，鱗生怎麽會在這裏？她擡頭四處望著，卻什麽也沒有看到。

“羽生，你聽到鱗生喊我嗎？”她有些刻意又慌張的轉移話題，卻看到羽生難得皺起眉，沒有回答。

好吧……她心裏默默嘆了口氣，繼續四處尋找著，終於，她看到一絲紫色的煙霧飄過來，鼻尖聞到一絲奇妙的異香。

“這什麽……？”無生有些好奇的嘟噥著，眼角瞥到一個黑點，是鱗生，她踮起腳，剛要呼喊，“鱗”字剛剛出口，羽生已經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是我，”羽生低聲說著，暗啞而艱澀：“不管是以前還是這一次，都是我…先找到你的。”

羽生說著，那絲奇異的香味纏在他心裏，卻生出若有似無的苦澀。

“羽生…”無生心中疼了起來，她點了點頭，眼淚流到羽生胸口，打濕了他的衣服，“我知道…”她心裏升起隱隱的疼痛，喜悅與痛苦交織在一起，令她無從分辨：“是你先找到我的，可是他也來了，我們三個一起走不好嗎……？”

“我不想見他。”

“那…至少讓我告訴他我已經安全了，可以嗎…”

“他找不到你自然會離開。”

“羽生…”

“我不會再讓了，”羽生低頭看她，緩慢而堅定的說道：“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無生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樣的羽生好陌生，她不明白，只是不知道為何，她真切的感受到他心裏傳來的苦澀，令她無法拒絕。

又一聲呼喚傳來，這一次清晰了許多，“無生…！”黑色的人影從遠處飛奔而來，卻又被什麽組攔住，羽生擡頭看了他一眼，無生此時站在他的記憶裏，沒有他的允許，鱗生一時半會看不到他們。

“空名幻境並不危險，他這樣闖進來，無非是引來空名，正好幫我們爭取一些時間。”羽生慢慢說著，牽著無生的手往引燈的方向走去。

無生擔憂的看著鱗生的黑影在不遠處四處搜索著，咬著嘴不知該如何是好。羽生說得沒錯，鱗生這樣會引來空名，但空名並不會真的傷害他。

對不起鱗生，她在心裏想著，之後見面了我在與你道歉。只是現在…鱗生和羽生，的確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撞在一起。

無生戀戀不舍的被羽生牽著來到一盞蒼青色的燈光下，羽生取下那盞燈，青色的光芒將兩人籠罩住，幻境如潮水般向後退去。她看著那個黑色的身影從極遠，變得更加模糊，一瞬間已經消失不見，段十六的話突然出現在腦海裏，無生淚流滿面。

……到那一天，你該怎麽辦呢，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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