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生被人拎著一路跌跌撞撞的飛奔，但她既不敢抱怨，也不敢怒吼，耷拉著腦袋安安靜靜的，只希望自己能在鱗生發現之前回去。可是，眼看著已經見不到荒宅的任何痕跡了，對方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她終於忍耐不住掙紮起來。那人卻敲了她頭頂一下，痛得她抱頭慘叫，再也不敢反抗。

沒多久，她終於感覺到落到了地面，睜開眼睛還沒說話，就被一把扔了出去，頭部再遭重擊，痛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

“太過分了！”她喝道，那人卻一擡眉毛，說道：“怎樣，你奈我何啊？”

無生恨恨的咬牙：“不如何…”

她拍了拍手站起來，看著這個百年不見的人，終究還是畢恭畢敬的行了禮，叫到：“師父。”對方斜眼看著她，也不阻止，等她行完禮，才說道：“我可不記得你這輩子是我徒弟，有什麽好行禮的呢？”

是是是，你說什麽都對，無生在心裏腹誹，看著這個扔到寺廟裏肯定會被趕出來的不正經和尚，想了想又笑著說道：“空名大師好！您怎麽有空來找我啊？”

空名見她撒嬌，嘆了口氣罵道：“你還問我！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迦衍啊？現在一堆人排隊準備揍你呢，我要再不來，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果然是這樣…無生撇嘴道委屈的說道：“哪有這麽嚴重……”

“不嚴重？迦衍閉關閉得好好的，你非要胡鬧，啊？”空名看著她，幾乎要大罵起來：“非弄得要他分出神識去找你，這可是大過你知不知道？還有啊，不僅不回來，又拐走一個！你說說你！你…”

“師父啊！”無生怕死了空名這樣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急忙說道：“不是我要拐走羽生，你都不知道他對羽生做了什麽！他…他封印了羽生，把羽生當成行屍走肉來使喚！你怎麽反而生我的氣呢！？”

“什麽封印！他體內的氣都已經亂成那樣了，不封印起來怎麽辦！？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啊？我看著他那樣子，多不容易才求得他老人家幫忙你知不知道？”

“哦…”無生點點頭：“所以明明是你非弄得他來插手的。”

空名一楞，氣得眼睛都要豎起來，手一擡就要落指頭敲她，無生急忙一躲，陪笑說道：“不不不，是我是我，師父我錯了！”

空名哼了一聲放下手來，看著無生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終於放軟了語調：“無生，這一次，為師不會讓你亂來，你該知道你的時間不多了，若不能大徹大悟，那顆舍利可救不了你。”

無生聽了點點頭，想想還是不要告訴對方其實只有半顆了。她眨眨眼笑道：“什麽為師，你剛才還不承認我是你徒弟呢。”

“還頂嘴！”

“是是是，徒兒不敢…”

空名大大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無生又是愧疚又是害怕，只好陪著笑站在一旁規規矩矩的等著。

希望鱗生不要來找她…她想著，希望段十六再慢點，不要發現自己被抓走了…希望羽生不要知道…她在心裏想了一圈，突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太慘了，明明都這樣了，還誰都不能知道。

“哎…”她不自覺的嘆了口氣，卻看到空名正死死地盯著她，急忙收回心思就要跪下。

“別來這套。”空名擺擺手，頗為不屑的阻止她的行為，無生也樂得有梯子就爬，跑過去給他捶肩膀：“師父累不累啊，我這些日子吃的有點多，你肩膀酸不酸啊？”

“哼，看來你過得還不錯。”空名突然說道，若有似無的嘆息了一聲，無生一楞，還未接話，空名又開了口：“在人間混跡了幾十年，你還是這樣小孩子的心性，可見你也沒遭受過太大的苦難。”

“托師父的福…”無生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只是聽了他這些話，心裏就酸酸的，不自覺的就紅了眼眶。

“話又說回來，就你這性子，嘻嘻哈哈的我反而害怕。”

“…哈哈哈您別說了…是我不好…”

“哪有好不好，你帶著執念而生，不惹事才怪呢。”

“……”無生忍著眼淚，默默的捶著肩膀，空名卻安靜了片刻，慢慢問道：“你如今，到哪個階段了？”

這個問題一出，無生被嚇得手都頓了兩頓，咳了一下不知該如何是好。

空名閉了閉眼，嘆道：“為師猜你這次是破釜沈舟，不死不休了。”無生聽了，臉就白了，她走到空名面前，利落的跪了下來，叩頭說道：“師父！徒兒忤逆不孝，這件事情都是徒兒的錯，還請師父…”她吸了口氣，眼淚就掉了下來：“還請師父就當沒我這個徒弟吧…”

“住口！”空名大怒，拍案而起，卻又說不出其他話來，只好摸著自己光溜溜的頭頂，踱著步子愁眉苦臉的轉著圈。無生依然跪著，既不說話也不起來。

“我問你，你可願意跟我回去，向迦衍道歉？”

“不。”無生搖搖頭：“我無歉可道，迦衍…心懷天地，用不著道歉…？”

“那你就好好呆在這裏，等事情過去了，為師再放你出來。”

無生一楞，看著空名有些疑惑的問道：“誒？你要去哪裏？”

“我不管你進行到哪一步了，總之這件事情到此結束。”

“你、你要做什麽！？”無生驚訝之下站了起來，看著空名的神色臉色發白，空名嘆了口氣說道：“我去看看現在情況到底如何了，他們二人也當有個了結了。你給我老老實實在這待著，靜心打坐，靜觀內心。”

“不要！”無生拖住空名，焦急的搖著頭：“師父你不可以傷害他們，你這樣做，是要我重歸萬劫不覆的下場嗎……？”

“萬劫不覆……？”空名氣呼呼的甩開她，罵道：“你怎的如此執迷不悟，你現在才是走在萬劫不覆的路上！”

“不過是死而已，我為此而生，若不能達成所願，活著何用？”

“你！”空名瞪著無生，幾乎要動了真氣，他呼了口氣又忍下來，“無生，”他重新坐下來，到底不忍心這樣聲色俱厲，嘆了口氣輕輕問道：“你在人間這麽久，可曾看到小娃兒聚在一起玩泥丸？可曾看到過權貴們聚在一起賞珍寶？”

“…當然，師父你想說什麽？”

“你可曾看到海誓山盟以破碎結局，花好月圓抵不過生離死別？”

“…看過。”

“那你可曾想過，珍寶也好、誓言也好、人也好，不過都是小娃兒手中的泥丸，所有的喜愛和珍重，都不過是一團泥土。”

無生聽懂了空名的話，不覺得落下來淚來。他們三人雖已存在萬年，一次的生命也不過三百，真要算，困於十方殿裏的他們都不及很多人類看得多，他們沒見過山川大海，沒見過人生百態，彼此之間也僅有彼此而已。

“師父，無生知道萬物都是泥丸，但是師父，垂髫稚子珍惜一個泥丸，那份心情也是珍貴的不是嗎…”

“萬物更疊，萬物消失。”

“可是我不要他們消失，至少，至少讓他們活著不是為了彼此廝殺…他們若是那泥丸，我就當垂髫稚子，不懂事到底。”

“你！”

一番話下來，空名又氣又無奈，他一跺腳，懸空一畫，一個入口憑空出現，他將無生一推，無生還未來得及反應，就掉了進去。

“師父！”無生驚慌之下大喊道，卻看到空名在上方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嘆著氣說道：“你在這裏好好反省，為師之後再來接你。”

無生搖搖頭：“別啊師父，求你了，他們現在一定在找我，你放我出去吧……”

“你想明白了，自然會放你。”空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無生，你是無根湖因悲憫而生，從無根處來，往無窮中去，然而你的悲憫卻一點點沾染了他們，以至於讓他們從無情中來，卻往有情中去，你當自省。你若想通了，自然能出來，你若想不通，為師至少保你過了此事。”

說著，空名轉身離去，無生呆立原地，不明白空名為何要如此說。這句話迦衍說過，段十六說過，如今再聽到這句話，卻似乎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無生站立良久，出口早已消失不見，一片黑暗中，蒼白的天空漸漸出現，腳下一望無際的平原延展開來，她看了許久，終於知道自己在哪裏了。

天地之間，有一片空間恒久的沐浴在陽光下，如此恒久以後，暖意之中升起一縷禪思，化作空名。這裏，是化形之後的空名幻化出來的另一個世界，讓人直面一無所有之境，只有找到唯一的心路才可以出去。

沒想到做了他幾千年的徒弟，終於一睹空名幻境了。無生有些苦笑的想著，自己的心路何其簡單，從無中出生的人，無血親情欲，無眼耳口鼻，漫長的歲月裏，唯一擁有的是時間…是記憶。

她閉上眼睛再睜開，看到狹長幽暗的道路自腳下蔓延出去，她深吸一口氣，好，她想，既然你要我重拾所有的記憶，那我就再走一遍。

這麽想著，她擡腳踏出第一步，一陣笑聲從幽暗的遠處傳了過來。

無生凝目而視，向所有造就今日的記憶走去。

她的腳下一片濕意，左右虛空的記憶交疊出現。起初，是兩團正邪之氣，它們同時誕生，彼此交纏，升騰擴散然後歸於虛無；後來，那氣彼此分開，化作蓮花與飛魚，沖撞消融；幾千年的時光一閃而過，蓮花與飛魚第一次化作人形，立於天空的兩端，他們一樣的五官，一樣的表情，淡漠沈靜至極，表情空無一物。

另一個孩子慢慢出現在湖水中央，無生心裏便有些窒息。

那個孩子起初安靜極了，她楞楞的看著從湖上蔓延到天空中的蓮花與飛魚，偶爾開心的笑出聲來。蓮花與飛魚化作的人形懸浮在空中，他們閉著雙眼，看不到湖面上有一個小小的孩子。他們的腳尖點在湖面上，那孩子偶爾會爬過去好奇的碰一碰，他們卻不醒來——他們看不到一切，唯一睜眼的一刻便是生死之鬥。那個孩子卻不放棄，一天天在湖中飄來蕩去，等著他二人醒來，只是每一次，好不容易盼來他們睜眼，卻是彼此廝殺，轉眼已是別離，每一次她都哭得那樣傷心，卻毫無辦法。

無生低頭一笑，將苦澀壓回心裏繼續走著，拐過彎，看到很多年以後，那個白色的人影在廝殺之時聽到下方傳來的哭聲，他低頭看到一個孩子在沖他哭著，雙手舉得高高的。他身形一頓，轉眼之間，黑色的劍刺穿了他的胸口。他從空中掉落下來，正好落在孩子面前，看到對方眼裏不住流出來的淚水，消散之時第一次露出疑惑的表情。

羽生……無生淚流滿面，終於明白了迦衍和空名的話。“本是無情物，卻生有情心”，說的並不是自己。

“無生，你當自省。”空名的話回響在耳邊，無生捂著胸口不敢再往前走，原來不是說的自己嗎，段十六、師父，他們早已經聽懂了，只是段十六不會說出來，空名急了，也只能說一半。

自己只知道羽生他們不自由，囿於方寸，苦於輪回，可是，讓他們知道痛苦滋味的，其實是自己嗎？

她看著蓮花化作的少年不再閉目等待，他總是早早醒來，下意識的尋找什麽，然後他看那個孩子，便靜靜的凝視著。那個孩子感覺到他的視線，開心的笑著爬過去，少年看著她笨拙的樣子，慢慢微笑起來。

湖心開始有斷斷續續的笑聲，黑衣的少年終於也睜開了眼睛，靜立良久，慢慢走了過去。那個孩子高興極了，她爬了幾步，慢慢走起來，走著走著，變成和他們一樣高的少女，她牽起兩個少年的手，拉著他們坐到水邊的石頭上，看夕陽霞光照亮了整片天空。

“想永遠在一起。”她在人間聽過多少次這樣的話呢，每一次，心裏的痛都是同樣的，無生看著眼前的三人一次又一次的重生、再見，從迷茫於對方的意義，到自然而然的走在一起，小小的湖面上回響著開心的打鬧聲。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結局如約而來，少女哭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傷心。

偶爾，黑衣的少年露出痛苦的神色，將少女藏在石頭之後，掙紮著說道“你不要看，”卻在轉身之時化作高挑的身影，漆黑的眼眸中沒有了一絲往日的痕跡，他忘記了自己對少女說著“不要看”，忘記了少女的存在，只是握緊手中的劍，向天空躍去，向另一個白色的身影揮砍而去。

更多的時候，白衣的少年撕下衣服，輕輕將少女的眼睛擋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做，但是身體裏膨脹的殺意就要壓抑不住，他輕輕綁住那一襲白布，“噓”了一聲輕輕說道：“再等一下，我來找你哦。”

只是，不管他們有多努力，那一刻來臨的時候，他們都已經無法記住，也無法存在太久，多少次，少女捂住眼睛，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心驚膽戰的等到寂靜一片，睜開眼卻發現世界空無一人。

無生再也看不下去，她跪倒在地哭出聲來。

那記憶卻不放過她，幻境當中，一切的流逝仍在繼續，終於有一次，少女在廝鬥中沖了過去，在最後一刻擋在了白衣男子的前面，黑色的劍刺穿她的胸口，她聽到有什麽破碎的聲音。她在劇痛中升起喜悅來，卻看到對方逐漸變化的眼神，看到他握劍的手漸漸顫抖，淡漠的表情一點點潰散，終於，他的身後騰起巨大的黑色妖物，將整片天空都遮擋了。

少女的喜悅消失無痕，痛苦重新升起，另一個人將她抱進懷裏，一聲嘆息在她耳邊炸開。

魚化禹疆，幽冥洞開。至此，所有真相都已經揭曉。

“無生，你當自省。”

無生心裏刺痛，捂住臉痛哭起來，喃喃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掉在身下淺淺的水裏打出一圈一圈的波紋。

鱗生和羽生的身影在心裏一次次閃過，一想到自己沾沾自喜於為他們奔走，將“自由”視為自己給他們的幫助，無生就覺得自己無知自私到可恨的地步。

“無生……”

輕柔的聲音出現在耳邊，無生只當是幻覺，兀自哭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一聲嘆息又響起來，溫暖的擁抱將她包圍起來，“無生。”

她一楞，終於擡起頭來，卻看到羽生淺淺的笑意，呆楞在那裏，羽生見她表情呆滯，便覺得可愛，笑了笑又嘆了口氣，伸手將她的眼淚擦掉，又似乎不舍得讓那眼淚落下去，就那樣讓它掉在掌心又握起來。

“羽…生？”無生反應過來，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對方，良久才楞楞的問道：“你怎麽、在這裏？…不對，你怎麽來的這裏……？”

“你身上帶著蓮瓣，”羽生說著，伸手要將她扶起來，無生只怕這是夢，怕他隨時就不見了，緊張的站起來，小心翼翼的抓了抓他的衣袖，直到真切的感覺到細膩的織布，感覺到對方的溫度。無生的眼淚就又要流下來，羽生輕嘆口氣，將她抱在懷中安慰道：“我聽到你喊我，就找了過來，卻看到你哭成這樣…”

“我沒有…”無生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擦了兩把眼淚問道：“你、你這樣要不要緊？會不會有危險？”

羽生搖搖頭，“沒事的。”

“我…羽生，我對不起你們…我…”

“說什麽傻話，你困在這裏還想這些做什麽？”

“可是我害怕…”無生被對方抱在懷裏，輕輕哭著，她害怕剛才看到的一切，害怕自己將他們陷於如此境地。

“不怕，我在這裏。”羽生微笑著安慰道：“你身上的蓮瓣可以拿出來嗎？”

“誒？”無生不太理解他要做什麽，但也好不耽擱，她拿出懷裏帶著些暖意的錦囊，打開來，那兩片蓮瓣仿佛被羽生吸引著一樣，輕飄飄飛了過去，隱入他胸口不見了。羽生的身影仿佛瞬間變得更真切了一些，他笑了笑，重新將無生抱在懷裏，輕輕說道：“走吧，我們想辦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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