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縣的夏夜十分美好，尤其是縣城外的張家荒宅，星光燦爛的時候，坐在房頂這麽看著，仿佛都能游到星河裏。

但是荒宅的氣氛並不和夜景一樣美好，名叫小黑的黑貓日夜守在池塘邊，鱗生稍微靠近點，她就張牙舞爪的要撲上來，鱗生只好眼不見心不煩，坐在荒宅的屋頂上，也不想動彈。

“你若和他在一起，也會這麽想我嗎？”那天晚上他問出來的問題，無生沒有回答他，就那樣茫然的看著他，眼裏的掙紮讓他束手無策，幾乎落荒而逃。

自從羽生來了之後，關於誰輕誰重的問題就一直在他心裏盤旋，可是真的問出來之後，他心裏並沒有覺得有絲毫輕松。無生掙紮的眼神又浮現在眼前，他覺得莫名煩躁，只好遠遠躲開。

什麽都不能做，只能遠遠躲開。

想沖過去殺了那個人，又怕她哭，只好遠遠躲開。

他看著夜空發著呆，看著時隔幾日終於又出來的月亮，看到那個男人的身影飄飄蕩蕩的出現在湖邊，看到黑貓雀躍的跳過去，心裏隱隱冒出火來。

三千紅塵，一顆人心…段十六模棱兩可的話又浮現出來，他皺了皺眉，如果人心意味著這麽多覆雜的情緒，他寧可不要。

可是又正是這麽多覆雜的情緒，讓他明白無生在這茫茫紅塵裏有多特別。

煩。

屋子裏，無生一個人呆著，鱗生最近躲著她，她也不敢去找他，幾天下來，她都快悶出火來了。加上小黑每次看到她不是瞪她就是不理她，更加讓她心裏惆悵極了，若非前兩天跟段十六聯絡上，對方堅持讓她等在這裏，只怕自己早就一走了之了。

真希望段十六在這裏，至少他能陪自己說說話，或者告訴她怎麽回答鱗生那天的問題，她嘆了口氣，掰著手指算了下，距離她給段十六發消息都過去三天了，簡直是度日如年…

無生亂七八糟的想著，突然看到一點光透進來，她擡頭一看是月亮出來了，匆忙想到，不知道鱗生在屋頂是不是也在看呢……

那個張公子，只怕又要出現了吧。

“糟了！”無生一楞，急忙沖出去，剛擡腳出來，卻看到小黑扶著男子走了過來，一瞬間，無生不知怎的慌張起來，閃身退到拐角藏了起來，看著那兩人一直走到屋檐下坐著，不覺又嘆了口氣。

小黑雖然不喜歡她，可是她卻每每想到小黑努力保護對方的心情，想得久了，眼睛就熱了。

從某個角度來說，她們兩的心情大約一摸一樣吧。

而且，自己在藏什麽呀……

無生有些洩氣的想著，探頭看去，就看到小黑將男子扶著坐穩了，有些生氣的站在一旁，男子有些迷惑的樣子，好半天才說道：“娘子，小黑呢……？”

少女扭過頭，氣呼呼的說道：“不知道。”

男子笑了笑，說道：“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她變成了一個女孩子。”

“……”

“娘子，你怎麽有點生氣？”

“沒有！”

“……”

“……”

“娘子，今天月亮真美。”

“……”

“娘子快坐下，如此美景，你不要生氣了。”

“我才不坐…”

“快坐下，我們好久沒有坐在一起看月色了。”

“……好吧。”

“娘子你真好。”

“…才不好！”

小黑坐下，與張公子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側頭沖她笑著，又拉過她的手，輕輕說道：“辛苦你照顧我了。”

小黑紅了眼眶，撇過頭去不再說話，張公子卻看著她的側臉，微微笑著。

無生被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轉身離開，回頭卻看到鱗生默默的站在不遠處，她心裏一驚又站住，不知如何是好。

鱗生看著她擦著眼淚，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心裏就塌了一塊，他走到無生面前，將她抱進懷裏，無生楞了一下，傷心、感動加委屈就混在了起，忍不住啜泣起來。

無生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服，鱗生覺得如火燒在他胸口，他啞聲說道：“無生，你再為他哭，便殺了我可好。”

無生身子一僵，擡頭看他：“你、你不要總是說這樣的話！”

“…那我該說什麽？”

“我怎麽知道…”

鱗生嘆了口氣，將她抱得緊了些：“我該說什麽，才能不讓你傷心又讓你明白？”他語氣裏的哀傷讓無生心痛起來，她想起段十六在月色下晦暗不明的問題，心裏隱隱猜到什麽，卻還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鱗生…”她擡起頭輕輕說道：“你聽我說，我沒有傷心，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你對我這麽重要，可是羽生…羽生也很重要…”

“我喜歡你，無生，就像…”鱗生不想聽到羽生的名字，他打斷她，幾乎是匆忙的剖開自己的心意，可是說道這裏他停下來，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所謂的喜歡，無生卻聽懂了，她的臉在一瞬間一片蒼白，心裏五味雜陳。

“我知道的，”她輕輕說著：“我也喜歡你，我明白的，可是…”

“你不明白…”鱗生搖搖頭：“這一路，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你不明白。”

“鱗生…？”

鱗生看著她，他捧著她的臉，將她臉頰上為另一個人而流的眼淚擦掉，看著她在月色下迷茫又慌張的眼神，低下頭去，落下輕柔又極淺的一吻，柔聲說道：“你的喜歡，可是和我一樣，渴望觸碰，心裏會痛的喜歡？”

“鱗生……”無生呆楞在原地，鱗生的漆黑的眼睛裏仿佛沒有底，讓她看不透、掙不開，她的臉上滾燙一片，全身卻又像是被凍住一樣。

兩人就這麽對視著，鱗生壓抑數日的心情傳達完，也突然就回過神來，又輕松又尷尬，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好，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悶響，如一刀斬在亂麻上，打亂了兩人的思路，他轉頭看去，卻感覺到妖氣從聲音傳來的地方彌漫開來，皺眉說道：“你在這呆著，我去看看。”

“哦…哦！”無生來不及點頭，鱗生已經飛奔而去。小黑從身後的拐角處探出頭來問道：“出什麽事了？”無生急忙擺擺手說道“沒事”，她內心震動，不敢去追鱗生，更加不敢過去面對張公子，只好學著鱗生，往屋頂上一跳，打算沒骨氣的躲一會。

沒想到她剛跳上屋頂，另一個白色的身影就輕飄飄的落了下來，無生見了臉都白了，伸手一指，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人瞪了她一眼，伸手就將她拉過去，同時腳一點，已經拖著她飛出老遠。

這一切就發生在轉瞬之間，無生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小黑察覺到空中異樣，擡頭看時，卻什麽都沒看到，張公子見她皺眉，有些疑惑的問道：“怎麽？”

小黑搖搖頭，她心裏的不安這幾日已經快讓她爆炸了，自從無生他們來了之後她感覺哪哪都不對勁，如今又突然出現陌生的妖氣…她心一橫，對張公子說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誰！？”

張公子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柔和：“你是我娘子啊。”

小黑怒氣飆升：“我才不是你娘子！我是你的貓啊！你都看見我化形了，竟然以為是做夢嗎！？”

張公子有些無奈，他想著，果然不能提別的女子，貓變的也不行，不由得寵溺的笑了笑，將小黑擁進懷裏輕輕哄道：“我以後只夢見你好不好？”

小黑被他抱著，生的氣升到半空中，就變成溫熱的眼淚流出來，她抱著對方，將心裏的不安變成放肆的哭，幹脆抱著張公子就不撒手了，張公子被她抱著有些愕然，聽著她哭，又不知怎的想到另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小黑站在他床前，墨綠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他搖了搖頭，貓怎麽會哭呢，不過小黑那麽通人性…不，貓不會哭的。他嘆了口氣，低聲對懷裏的人說道：“你不要哭了，我心裏只有你的。”

小黑繼續哭著，好久，低低問道：“如果，如果小黑很喜歡你呢…”

張公子摸摸她的頭，認真的想了想，笑道：“那也是最喜歡你，第二喜歡小黑。”

小黑一驚，擡起頭瞪著眼睛問道：“可以、可以排到第二嗎……？”

“當然！”張公子想到小黑霸道的樣子又笑了，說道：“你可別告訴她，她會生氣的。”

小黑看著他，眼睛都不眨，張公子看著今天有些奇怪的娘子，幾乎可以從她眼睛裏看出一點綠意來，剛想說話，少女卻又哭了，肆無忌憚，像個孩子一樣，沒一會整個袖子都擦濕了。

張公子不知道她的傷心從何而來，心疼的看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好喜歡你……”他聽見娘子從懷裏發出悶悶的聲音，微微笑著，輕輕說道：“我也是…”

這時，一個人影從遠處慢慢走來，張公子望過去，看見對方素白的衣衫，一頭銀發比月亮還耀眼，他的眼皮跳了跳，胸口突然有些發緊。

小黑感覺到異樣，從他懷裏探出頭來看過去，瞪大雙眼簡直不敢置信。這個叫鱗生的人也太奇怪了，明明之前還是黑色的頭發呀，發生了什麽？

兩人都有些發楞的時候，那人已經走到跟前，他看著兩人，看著小黑與無生極為相似的面龐，目光便柔和了一些，但是當他的目光在停留在張公子身上時，那柔和卻又不見了。小黑看著他的表情，終於察覺到不對，又不敢說話，只是回過身來將張公子攔在身後。

來人看著她，輕輕問道：“無生在哪裏？”他的聲音清冽如月，又帶著一絲冰冷的氣息，不是鱗生，少女終於反應過來，警惕的說道：“不知道。”

羽生聽了，有些沈默轉開視線再次看著張公子，他的眼神那樣奇怪，眼底仿佛有一絲血色，看得少女心臟直跳，急忙四處張望了一下，說道：“剛才還在，突然有一聲響，可能他們去那邊了？”

羽生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妖氣在很遠的地方有些肆意的張揚著，鱗生的氣息從那邊隱隱約約的傳來，但沒有無生的蹤影，他收回眼，也罷，鱗生肯定也已經感覺到他了，想必很快就會過來。他想著，看著張公子，這樣的東西讓他們二人看到了，真是…

一個念頭從他心裏流過，他皺起眉，突然擡手，越過少女往張公子胸口一拍，簡單的動作轉眼就完成了，張公子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不！”小黑沖了上去，想要接住對方墜地的身體，一片蓮瓣從張公子胸口飄出來，擦過她的耳邊向她身後飛去，她啞然回首，那片蓮瓣已經飛到羽生手中。

不！她內心又大喊了一聲，身體已經沖到張公子落地的地方，顫抖著將他扶起來，“你怎樣啊…你有沒有事……？”

張公子聽到她顫抖的聲音，看著她，劇痛讓他腦中一片空白，但眼神漸漸空明起來，他痛苦的臉上慢慢溢出一絲微笑，輕輕叫道：“小黑。”

聽到自己的名字，小黑張著嘴發不出聲音，男子卻不給她時間，只這樣輕輕呼喊了一聲，轉眼間就消失在原地。一片空茫從心裏壓過來，之後是奔湧的恨意，她的目光變得翠綠，回頭死死盯住羽生的手，看到那片被她咬破的蓮瓣，看著那一點點螢光連同蓮瓣一起融到羽生的手掌中，終於暴怒起來。

“還給我…”她跳起來，撲上去要撕咬對方，“還我！”她聽到自己野獸般的怒吼，看到對方皺起的眉頭。

羽生看著少女半人半貓的樣子，嘆了口氣，揮掌將她攔下，卻並不打算傷她。

“把它還給我！”少女又叫了一聲，慘厲異常，又要跳起來。

“你該知道這是我的。”羽生輕輕說著，轉身要走。

“不是！不是你的！張公子才不是你！”少女不管不顧的大叫起來，這句話投射到羽生耳裏，終於在他心裏激發出怒氣，他看到少女化作半貓撲了過來，想也不想，狠狠一掌拍了過去，看著少女痛呼一聲，倒在地上連吐幾口鮮血，冷冷說道：“你說的沒錯，他不是我。而你，你也不是無生。”

“你…”小黑無法動彈，她看著羽生冷冷的揮袖，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要殺了你…”她說著，掙紮著要爬起來，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她看到烏雲遮住了月亮，轉頭看著張公子剛才消失的地方，只覺得天上的星星都要掉下來。她再也支持不住，蜷縮著化出原形，朦朧間，腳步聲響起，一片暗綠映入眼簾，她微微擡起頭，看到一張清俊溫和的笑臉，眉眼彎彎仿佛似曾相識，他說道：“原來貓也會哭的。”

“你…誰？”她想說話，卻快要沒有力氣。

那人又笑了，有些心疼又有些戲謔，他問：“這樣就死了，張公子真是可憐。”

小黑聽了，在劇痛中又撐起一點神識，她狠狠瞪過去，卻已經說不出話來，那人看著她，突然點點頭說道：“你睡吧，我不會傷害你。”

他的話仿佛有某種魔力，深沈的黑暗朝小黑襲來，她再也無法抗拒，意識渙散起來。昏昏沈沈間，她突然想起，她的確是見過這個人的，那是很久以前，他來過這裏，也是這樣溫和的笑著走到池塘那，待了一會又離開了，然後…然後她守了三百年的蓮花就開了。

是多久之前……？她迷迷糊糊的想著，二十年？還是更久？不知道…她想不起來，徹底陷入黑暗中。

荒宅恢覆了寂靜。段十六慢慢走到池塘邊，小小的懷念了一下，二十年轉瞬即逝，自己的罪過又多了一筆，他走回長廊邊，摸了摸廊柱，仿佛能聽到恒久之前，在這裏洋溢的笑聲。

人生在世數十年，能得心上人朝夕相伴者，不過是少數。只可惜，就算是這樣幸運的一群人，幸福還是太過短暫。

羽生剛才的迎面走來的樣子又浮現出來，想到他的表情，他仿佛看到那片血紅的蓮瓣飄在他心裏的樣子。段十六笑了笑，所謂人間清正之氣，所謂正直、善良、理性……原來不管加多少，只要碰到嫉妒，碰到愛不得，都如此不堪一擊。

短短數日，已經造了兩次殺孽，如此順利都讓他有些詫異。

那天他對羽生說的話並非玩笑，他確實十分慶幸是鱗生與無生一起掉下來，否則，無生這樣滿腔的善意與體貼，羽生又怎可能有絲毫墮落的可能性？

就在段十六東想西想的時候，一道黑影夾雜著劍氣直撲他而來，段十六動也沒動，任那劍氣停留在自己喉嚨上，臉色都不曾變一下。

“直接動手這一點，你們二人真是一模一樣。”他笑道：“不過，換做以前的你，我是沒機會說話的。”

鱗生看著他，冷冷問道：“他們去哪了？”

段十六擡眼看著對方，輕輕說道：“羽生找無生去了，至於無生去了哪裏我不知道，我們晚了一步，不，我比羽生還要晚一步。”

“那你怎麽知道羽生找她去了，羽生又怎麽知道要去哪裏找她？”

“無生身上有兩片蓮瓣，而我有一盞燈，可以讓羽生找到蓮瓣所在的地方。”

鱗生目光冰冷，挑眉問道：“這麽巧？”

段十六笑了笑，回問道：“如何說？”

鱗生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說道：“剛才的妖怪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段十六皺眉回望：“段某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過？”

“你們一到，就突然妖氣彌漫，喜愛妖怪的你卻在這裏坐著。”

“妖氣彌漫，段某不願涉險，至於喜歡…喜歡也不能去送命的。”

鱗生顯然不信，段十六又說道：“這個妖怪更有可能是抓走無生的人所放出來的。”

“…可是你藏起了麒麟，就連元衡都找不到。”

“看來元衡找你們了，”段十六苦笑道，舉起手來說道：“我發誓，我若藏了、或害了無生，段某就讓天雷劈了。”他見鱗生依然死死地盯著他，補充道：“我真的不知道。”

鱗生垂眼，耍嘴皮子他不擅長，段十六遮遮掩掩更令他生氣，不過段十六有一句話是真的，無生失蹤確實與他無關。他四處望了一眼，一絲殘留的殺意飄過來，他皺眉問道：“這裏原本還有兩個人，一只貓妖一個魂魄，去哪了？”

“你別生氣，羽生把他們殺了。”段十六輕輕說道，看到鱗生臉色一變，笑了笑：“都說了你們喜歡動手，不過羽生比你幹脆。”

鱗生不想聽他的取笑，轉身就要走，段十六想了想還是說：“無生身上有羽生的蓮瓣，羽生去找尚能找到途徑，你不可能的。”

鱗生回頭看他：“不關你的事。”

“那如果我有辦法找到她呢？”

段十六說完，鱗生腳步一頓，回頭說道：“帶我去找她。”

“不怕我要害你嗎？也是，想必你也不怕，”他站起身，整了整袖子說道：“走吧，這條路可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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