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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一眼之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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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動手,沒有那麽危險的!”

“……”

“…總之你答不答應……?”

“……”

“那我當你答應了。”

“……”

再醒來,陸艾羽晃了晃依然有些暈眩的頭,覺得有些冷,模模糊糊聽到一個朝氣蓬勃的姑娘,頗有些喋喋不休的沖一個黑影說著話,那個黑影動也不動,也不說話,陸艾羽幹脆偷偷看了一會,不知怎的,想起小時候養過的兔子——那是一只脾氣不怎麽好的兔子,見著家裏看院子的大狗,也敢豎起耳朵去挑釁一爪子,自己每每看到,都覺得既膽戰心驚又莫名有趣。

不過這個黑影…她想起那一聲幾乎要把自己震碎的響聲,陸艾羽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就算是一只溫順的大狗,大約也不是對所有人溫順吧。

陸艾羽胡思亂想著清醒過來,她有些不敢發出聲響,鱗生卻已經轉過頭來看向她,無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來,頗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跑過來問道:“陸姑娘你感覺怎麽樣,都怪我們太魯莽了,你…你沒事吧。”

陸艾羽搖搖頭安慰道:“多謝你幫我解困,我沒事,給你添麻煩了…”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在一個古色古香的房間裏,屋內是昏黃溫暖的燭光,另一側則是通透的走廊和屋檐,清冷的月光灑在院子裏,鱗生就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安靜的看著屋外,他的身影黝黑,雖然感覺不到任何殺氣或惡意,卻仿佛是房間裏憑空出現的另一個世界,光是一瞥就讓陸艾羽身上發寒。

“我們這是在哪裏?”

“在我朋友的一處宅子裏,你睡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時間。”

“這樣嗎,實在是抱歉…”

“哪裏,是我們不對,”無生輕輕說道:“我也不知道他那一下會把你身上的佛氣都打散……”

陸艾羽一驚,原來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那股溫暖的感覺真的已經不在了,難怪會覺得如此冷,她想著,不知不覺已經紅了眼眶,見無生一臉歉意,又搖搖頭說了一句沒事,臉上終究是惆悵起來。

無生嘆了口氣,說道:“我叫無生,他叫鱗生,這裏很安全,你要是覺得無礙可以在院子裏走走,我找一樣東西然後就可以出發了。”

陸艾羽被禁錮數月,聽她一說可以走走,心裏又忍不住雀躍起來,她起身走出去,果然看到院子裏一片清冷寂靜,沒有讓她不安的窸窣動靜,也沒有那些黑暗裏鬼魅陰邪的氣氛,不覺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無生說道:“謝謝你…”。

突然,一陣狂風從院外直直刮了進來,同時,渾厚縹緲的聲音從風裏傳來:“可是先生回來了?”

淡淡的威嚴散開來,一時萬籟俱靜,只有院中草木發出颯颯的聲音。

陸艾羽一驚還未平覆,嘴裏的話也戛然而止,鱗生坐姿未變,手卻已經按向了腰間的劍,無生急忙沖他微微擡手表示無礙,他這才收手,一剎那的殺氣也消失無蹤。

風中異樣仿佛對鱗生的殺意毫無反應,無生微微笑著說道:“十六不在,只有我們小住一晚。”

“哦——”,聲音再度響起,仿佛從四面同時傳來:“如此便驚擾了,以此薄酒,聊表歉意。”

聲音結束,風也向著林中一掠而過,令人措手不及。然後,一個小小的黑影落到院中草地上。

無生走過去一看,是一個造型古樸的青瓷酒壺,一打開只覺得酒香撲鼻,桃花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她瞇起眼睛沖陸艾羽一笑說道:“山精釀的桃花酒,可遇不可求,如何,月光佐酒可有興趣?”說著,也不等她回答就沖進房裏,拿著三個杯子又沖出來,坐到鱗生的旁邊,沖陸艾羽點了點頭,仿佛在說:“不怕,他不咬人。”

不知道是酒香讓人放松,又或者是無生笑著樣子太明亮,陸艾羽心裏真的放松下來,她走過去坐到屋檐下,接過無生遞來的酒杯,一口喝下,酒香入喉,仿佛身置桃林之中,不由一笑:“好香。”

無生笑著點了點頭,一杯已經下肚,瞇著眼睛愜意至極。

於是誰也不再說話,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品著,酒香極淡極幽,卻在夜色裏經久不散。沒多久,無生已經靠著柱子,閉起眼睛要睡過去,陸艾羽也放松下來,借著酒香,第一次無所抗拒的陷入了回憶。

只有鱗生,身前一杯一滴未喝,任酒香襲人而置若罔聞。

無生倚著柱子突然一滑,清醒過來,她看著陸艾羽,突然說道:“你真的不再考慮看看?”

陸艾羽楞了楞,搖了搖頭:“從前有一個小姑娘,跟著父親采藥為生,她每天在山中穿梭,見過山中無數風景。有一天,她在新發現的小徑上突然看到一片竹林,其中一棵仿佛在發光一樣,小姑娘覺得這竹子長得真好看,就每天從那裏路過,看見那棵竹子就覺得心情都好了許多…有一天,她遠遠看見一只大老鼠正在啃那棵竹子,青翠的竹身都快被咬斷了,小姑娘想也沒想,沖上去趕那只老鼠,誰知那老鼠卻不怕她,不僅不走,還撲上來咬她。老鼠跳起來很高,一口咬在她手腕上,小姑娘只覺得全身都痛得厲害,倒在地上,血一直流,她怕那老鼠繼續回去咬竹子,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模模糊糊間,她看到那竹子後突然走出來一個人,一個特別好看的人,他拿出一把竹笛,只吹了幾個音,那老鼠就變得好小,慌慌張張的逃跑了。可是那個人救不了小姑娘,只能坐在一旁看著她的血流到地上,一點點浸透了泥土,她的生命也慢慢的流失殆盡。”

無生沒有說話,連眼睛都沒睜開,仿佛睡著一般,陸艾羽卻知道她在聽,她喝了一口酒,又笑了笑,說道:“你大約也猜到了,這個人就是竹精。竹精想,小姑娘救自己一命,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報答的,可是他太弱了,連保持人形都做不到,於是他將自己的氣灌了一點到小姑娘的靈魂裏,小姑娘轉世的時候,他就能知道她在哪了。”

說到這裏,無生心裏一動,不管是鱗片還是蓮瓣,都是此前自己入世修行的時候,鱗生和羽生給她的,他們被禁錮在那個小小的十方殿裏,偷偷分出神識跟著她也全是為了保護她。鱗生上次輕描淡寫的說著將她救出大火的事情,也用盡了那一片鱗片所有的力量。

想到這裏,酒香化作溫暖的熱氣從心裏湧出來,她看向鱗生,想到自己因為不滿他對羽生的態度,沖他或真或假的發了許多次火,心裏就覺得沒有底氣,好在鱗生沒有看她,卻仿佛接收到了她的心情,臉色雖然一如既往的冷淡,卻分明溫和了許多。

果然,就算自己稍微過分了一點,鱗生對她也是全力包容的。無生在心裏偷偷樂了一下,這才轉過臉來繼續跟陸艾羽說話。

“那個主持…”無生有點無措:“他必定是不後悔的。”陸艾羽看著她搖了搖頭,慢慢說道:“小姑娘轉生成了另一個小姑娘,長到十六歲,路過一座山的時候遇到暴雨,山石跌落下來,竹精就出現救了她,她原本要經歷身殘之苦,多虧了竹精讓她逃過一劫。只是竹精逆天改命,被雷劈得差點元神不保,再沒有修為,苦苦掙紮著活下來,一點神識轉世為人,生下來就被扔到寺廟裏。”陸艾羽拿起酒杯,生氣般一口飲盡:“他身為竹精,本就是個清正的底子,好好念經也是個轉機……卻偏偏要多事!”

“想必他只是一心要救你。”無生見她眼眶微紅,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救他一命,他救你一命,前緣抵消,再無掛礙也好。”

陸艾羽聽了眼淚就留下來,她看著當空明月,輕輕說道:“是啊,總要結束的,我的願望就是想跟他說句謝謝,然後讓他不要再記掛我。”半晌,她又扯出一個笑容:“我一個人類,死一次就算一次,他是妖怪,真要死了就什麽都沒了……”說著,她眼眶愈紅,起身走進屋內,再未出來。

院子裏重新安靜下來,無生看著倒在木盤上的酒壺,良久,輕輕說道:“鱗生,這麽久以來,你看著我一次次轉世為人,但是我認不出你,你不會寂寞生氣嗎?”

鱗生看過來,看著無生因桃花酒有些微紅的臉頰,又撇過頭去才說道:“你和其他人類一起生活,會笑會哭,也會發脾氣,如果你看得見我,記得我,也會同樣對待我,既然是看不見,有什麽好生氣的。”

“那…只能看著,會覺得時光很難熬嗎…”

“…白駒過隙罷了。”

聽到這裏,無生紅了眼眶,她拉著鱗生的衣袖,輕輕說道:“謝謝你,雖然我什麽都不記得,但只要想到那些時候你一直陪著我,我心裏就覺得很溫暖。”

“嗯…”

無生擦了擦臉頰,酒氣氤氳到臉上,她覺得自己既放松又勇敢,正星夜如畫,她咧著嘴看了好一會,這才起身到了另一個屋子裏。那裏是段十六的收藏室,龐雜而混亂,無生也沒說自己要找什麽,只顧埋頭東翻西翻,院子裏,鱗生靠著廊柱看著無生的方向,終於拿起他身前的酒杯,將那肆意的桃花香喝了下去,然後繼續看著夜空,毫無睡意。

深夜就這樣在三個不同的心情裏,悄悄的過去了。

等無生找到她要的東西,三人就開始慢悠悠的啟程了,離開段十六的林中小屋,走出菀州的地界,無生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一件鬥篷,讓陸艾羽白天也能出門,然後拉著她逢市集便逛,逢美食就吃,樂呵呵的心情不錯的樣子,陸艾羽似乎也不著急,跟著逛吃逛吃,心情也好了許多。鱗生依然沈默著,陸艾羽也慢慢察覺到他冰冷的表情後面,竟然十分溫和。

半個月後,三人終於來到一座無名的山前,在山中又走了一整天,傍晚時,一片竹林出現在不遠處。陸艾羽一見那竹林,繃了半個月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垮了,紅著眼眶跑了過去。無生二人走過去的時候,她正跪在一棵葉色枯黃的竹子面前淚流滿面,聽到他們,她茫茫然轉過頭來對無生說道:“他救我那麽多回,我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無生嘆了口氣,擡頭看著夜色微暝中安靜低懸的月色,沈默不語,陸艾羽又說:“葉子都黃了,我還救得了他嗎?”

無生看向她:“若是救不了,便讓我度化你入輪回可好?”

“我們說好的。”陸艾羽搖搖頭,看著無生,臉色沈靜如水:“你說過,我已死而覆生,再無出路。”

無生看著她淚痕點點的臉,嘆了口氣說道:“他當日為救你,尚不能化形而勉強為之,後來追隨你兩世,救你兩回,修為早已散盡,你就算把魂魄給他,又能如何?”

“可是他不欠我這樣多……”陸艾羽再次哭出聲來,跪坐在地,眼淚一顆顆掉在地上,將泥土打出一點點深色。她看著無生,幾乎要痛哭出聲:“你說過,他剛有靈識便欠下我的命,還因為沾了我的血,連修成正果都要難很多,明明……明明是我欠他的……”

無生嘆了口氣,任她哭。她聽過很多人說欠字,只因這一字,無數人絞入紅塵中再也出不來,她慢慢壓下心裏的不忍,將手掌張開,貼到她額頭上,說道:“你可做好準備?魂飛魄散,再無將來?”

陸艾羽臉上掛著眼淚,慢慢笑了,閉上眼睛點了點頭,伸手握了握無生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說道:“謝謝你幫我。”

無生想笑,卻再次失敗,只好點了點頭,她的手掌慢慢離開,一個鵝黃色的光暈從陸艾羽額頭慢慢飄了出來,輕靈如絮,一丁點竹色在其中若隱若現。當光暈徹底離開額頭,她的身軀已經軟下來,輕輕倒在一邊,再無聲息。

無生將那光暈輕輕托著,送到那枯黃幹瘦的竹子旁邊,那光暈在空中輕輕飄了兩下,悠悠晃著隱入到竹裏,消失不見了。

月光下,竹葉顫抖,一聲嘆息從虛空中隱約傳來,一瞬而過,又重歸靜謐。

至此,所有的欠都已結束,所有的前緣徹底化為月光下的風,無來處,無去處。

無生看著陸艾羽倒在地上的魂魄,眼睛裏滿是悲憫和懷念,良久,她從懷中拿出一個白瓷小瓶,打開瓶蓋,將瓶中盈著綠光的水倒在陸艾羽身上,一瞬間,仿佛所有的月光都被吸引過來,那瑩瑩的綠色不斷擴大,將陸艾羽的身體重重包裹起來,然後越來越小,縮成小拇指那麽大,慢慢隱入了泥土中。

她伸手摸了摸那塊泥土,這才起身,沖一旁的鱗生問道:“你說,一株草多久才能長出來?”

鱗生沈默了片刻回答說:“也許很快。”

無生點點頭一笑:“等那竹君醒了,不知道還認不認得出采藥的小姑娘。”

風吹過來,她閉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一天,采藥的少女初次看到那棵竹子在風中搖曳生姿時,眼前一亮,脫口說道:“真好看!”

還未化出人形的竹君看到少女如陽光般的笑容,內心生出歡喜來,他化作風吹過她的耳畔,在心裏說道:“你也是。”

無生心裏堵得慌,那一瓶化魂草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原本確實再無生路,只看那一眼而生的執念能否化成哪怕一棵小草,在這深山裏,十年百年,等另一個人悠悠轉醒。

不再輪回,只守著一個人,十年百年彈指而過,想必她也不會寂寞吧。

她擡起手,陸艾羽臨終前放入她手中的東西此時正躺在她的手心裏,在月色下泛著瑩瑩的光,那是一片比此前看到的都更大的蓮瓣,也許那一次下凡的時候,羽生不久就要覺醒,那一次,自己在人間一片茫然時,他們二人又在天空的一角消失無蹤。

一切煙消雲散,只留下這一片瑩潤的蓮瓣。

她仿佛聽到風暴肆虐的太一湖上,陸艾羽看著對方的身影在眼前消散,內心悲痛大呼,她看著消散的人影,拼命的伸手向前,“不要走……”她的眼淚流到太一湖水裏,她在水中大喊,沒有人聽到,只有這片潔白的蓮花瓣,乘著水流飄到了她的手心,在她肉身消亡之後,仍然靜靜的在她手心裏發著微光。

你聽到了她的呼喊,對嗎?你聽到她說不要走……

無生想著,眼睛熱得難受。

她沒有看到,身後的鱗生緊握拳頭,雙邪劍的殺意已經化為有形的紅光,幾乎要透出層層包裹。

比鱗生的殺意更明顯的,是另一道殺意。

一道身影突然淩空而至,雪白劍光直取鱗生。

鱗生想也不想,直接抽出雙邪擋下襲擊,雙劍激碰之時,月光被烏雲籠罩,驚雷四起,隨著雙邪紅光愈熾,怒雷即將滾滾而來,無生在一片黑暗淩亂中,看到襲擊者清瞿的側臉和淩厲的眼光,看到他被魔劍震得一退,她明知那只是個神識與殘念化出的幻象,還是跳到他身前,張開雙臂沖鱗生大喊道:“住手!”

鱗生一擊之下已了然於胸,他冷哼一聲收回雙邪,眼裏的殺意卻並未收起,無生站在原地,卻不敢回頭,一縷泛著月色的白發從肩膀後飄到臉頰處,然後如幻影般消失不見,羽生透明的身影在她身後,夢囈般喚了一句“無生…”便再無聲息。

因這一片蓮瓣而生的殘像只能支撐這一劍一語的浮光,無生卻第一次從這蓮瓣裏看到往昔的記憶,看到那個俊秀的男子陪著自己一天天長大,站在樹影間微笑的樣子。

原來,自己也曾是陸艾羽,情竇初開時,一眼定終生。

無生呆立在原地,久久無法言語。

“無生!”

鱗生的怒吼將她驚醒,他的話如驚雷,同另一道真正的驚雷一起落到她耳朵裏,她猛然抓住鱗生,往最近的藏身處飛奔而去。

“你為什麽要拔劍!?”羞愧之餘,無生不忘先狠狠的找回面子。

為什麽!?鱗生見她還這樣理直氣壯的反問回來,氣得牙癢,幹脆將她提起來,連拖帶抱的加快速度,突然,鱗生腰間的雙邪躁動起來,黑色的纏布上封印顫動,無生看著鱗生,惡狠狠補充道:“你看!”

見對方得理不饒人,鱗生冷著臉解釋道:“不是我,大約是它的主人動了殺意,它便按耐不住了。”

無生只覺得頭疼,那元衡只怕殺遍三界都難逢敵手,這是碰上誰了呀。她也不再顧及面子,抱住鱗生的脖子哀嚎:“果然拔劍就會有壞事!快跑吧!”

無生哀嚎時,離他們數百裏之外,羽生看著巨大妖物的屍體慢慢散成無數黑霧,隨著風四散而去。

身後,黑色人影矗立在半空中,因羽生剛才對妖物的全力一擊而生出爭鬥之心。他壓住化魔之後就不斷暴漲的殺伐怒氣,沖站在一旁的段十六冷冷說道:“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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