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轉瞬而至，鱗生的殺氣也緊隨而來，無生楞著，看對方正面迎來，心裏千萬思緒一瞬間而過，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人仿佛看不到身後的殺氣，直奔無生而來，卻到了伸手可及之處將她狠狠推到一邊，這一舉動與無生料想的極為不同，她順著羽生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段十六不知何時也躍身而來，就在她剛剛停留的身後，儼然一副攻擊的樣子，若羽生不將她推開，段十六看起來竟是要一掌劈在自己後背。

是攻擊還是試探？無生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但段十六成功的將羽生的註意力從雙邪劍上拉了過來。羽生推開她的下一瞬間直接與段十六短兵相接，只是，他剛蕩開段十六迎面的一掌，卻避不開身後緊隨而至的鱗生，兩面夾擊下，他生生受下背後一掌，段十六趁機再一次迎面攻上，一手打在他的胸口，看著他直直跌了下去。

“羽生！”

無生終於喊出這個名字，看到身下熊熊大火，俯身沖去要救他，鱗生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到了她身邊，緊緊抓著她的手，令她動彈不得。

她回頭急急說道：“鱗生你放手！”

“不放！”

“那是羽生啊你放手…！”

羽生撞在燃燒的屋頂上，轟隆一聲將無生的眼淚都撞了出來，她看著鱗生，一邊心急如焚，一邊對鱗生的舉動手足無措。

鱗生的表情和平時一樣，但他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深沈陰郁，“不放。”他說著，手上用力，無生手腕被抓得疼了，又急又氣：“你這是要做什麽！”

鱗生不說話，段十六停到有點想要勸架似的說道：“回去吧，他身後跟著的東西可不好惹。”

鱗生聽了，抓著無生就要離開，無生看著身後的火光，終於忍不住吼道：“你放開我！”

“好，”鱗生怒從心起，臉上表情再也繃不住了，一邊點頭，一邊真的松開她，狠狠說道：“那我就殺了他！”

說著，他手中黑色長劍一閃，俯身往下沖去，竟是奔著羽生墜落的地方而去，無生被他突然暴漲的怒氣嚇了一跳，隨即更氣得要跳起來：“你敢！”

“你敢救他我就敢殺他！”

段十六見二人真的吵起來，鱗生也是真的動了殺氣，急忙趕來沖鱗生說道：“別亂來，否則你們都活不成。”他的語氣嚴厲低沈，幾乎不像平時的段十六，鱗生手一頓，瞪著他，殺氣噴薄而出，段十六卻已經冷靜下來，他看了看無生，搖頭說道：“總之你們都冷靜一下，不管救不救，此地都不宜久留。”

無生看著悅椿樓在大火中漸漸坍塌消失，羽生落下去早沒了蹤影，就算知道這火傷不到他，只覺得很多事情像這火中坍塌的樓，再也認不出原來的模樣。何況羽生蒙住雙眼的樣子那麽淒慘，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就此離去。

“鱗生，我們找尋蓮瓣，不就是為了可以打開去十方殿的路嗎？我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將他就出來嗎？如今他出現了，為何我們卻要躲開呢？”

“那是你，我從未想過要救他。”

“是我，你說的沒錯，”無生手心微微發涼，輕輕說道：“那現在我要去找他，你別攔我可以嗎？”

“……”

“我無論如何，都要去找他、救他，就好像我無論如何也要找你、救你一樣。”

無生慢慢說著，鱗生的殺氣在她的哀求下漸漸落了下去，他盯著無生，情不自禁擋住她，抓起她的手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心裏又亂了起來，比上次傷到她的時候還要亂，他有無數的問題，他也知道自己擋不住她，但是他問不出口，也挪不開身。

“鱗生…你答應過我的…”無生看著他，不忍心看他眼裏的慌亂和迷惘，還想說什麽，卻發現鱗生的視線突然變了，穿過她，落在她身後，一旁的段十六也沈下臉來。她心中不安，急忙回身，卻看到一個藍色身影從遠處無聲無息、不疾不徐的走了過來，隨著他走的每一步，整個世界仿佛都逐漸安靜了下來。只是在這安靜當中，有什麽如滿弓之弦，一觸即發。

那人的身影一出現，無生整個身體都蹦起來，鱗生將她護在身後，看著那個身影越來越近，表情從未有過的嚴肅。

那人溫和素凈的五官和藍色僧袍上的金色暗紋漸漸清晰了，無生心如擂鼓，恐懼異常，她緊緊扯著鱗生的袖口，壓低聲音緊張的說道：“鱗生你快跑…”

鱗生看也不看她，他緊緊盯著對方，握著雙邪的關節已經發白。

暗綠色的身影閃了過來，竟然是段十六。他輕飄飄的站到鱗生前面，將二人擋在身後，回頭沖無生說道：“他要殺你？”

無生搖搖頭，段十六一笑：“那你這麽害怕？”

“我…”無生被嗆了一口，偏偏反駁不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眼前的僧人長著世界上最無害的臉，卻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害怕的人。她瞪著段十六，搜腸刮肚也找不出辯駁的借口，段十六卻又笑了笑說道：“也是，說起來，他是創造你們的人。”

無生終於被嚇得一驚：“你知道？”

“猜都猜出來了，不過我看，這個只是他的一縷神思，沒那麽可怕。”

“就算是一縷神思，那也是迦衍的神思啊……”無生喃喃說著，更加緊張的向下看了一眼，羽生莫名其妙被蒙住的眼睛，還有段十六剛剛說的跟在他身後的東西，莫非都跟迦衍有關？

鱗生身體微動，將她更仔細的擋在身後，迦衍卻已經走到了不遠處，他雙唇微啟，帶著一絲笑意慢慢說道：“無生，你離開百年，該回去了。”

無生聽了，一句話不敢說，躲到鱗生身後連頭都不敢露出來。段十六笑道：“大師是創造鱗生和羽生的人，怎麽一開口叫的卻是無生呢？”

“阿彌陀佛，此二人乃天地間至靈之物所化，並非貧僧所創造。”

他的聲音清冽如泉水，賞心悅目，可惜段十六無暇欣賞，上前一步接道：“那大師降臨，意欲為何？”

迦衍微微一鞠躬說道：“貧僧隨清正之器前來，意欲將他與幽冥之器一起帶回去。”

“器物？”段十六一笑，反問道：“原來這兩個大活人，在大師眼裏只是器物”。

無生聽了，紅著眼眶說道：“他們不是器物，他們有名字！”

迦衍微微擡頭，看到無生紅著的眼眶，掠過鱗生緊緊護著她的樣子，幾不可察的嘆了口氣，說道：“本是無情物，卻生有情心。無生，歷經輪回，你的執念何以越來越重了。”

無生聽著迦衍悅耳的嗓音，卻幾乎要流下淚來：“你說眾生平等，他們既然已經化形，就有活下去的權利！”

迦衍心裏又嘆了一口氣，無比熟悉的對話，在他二人之間已經發生了無數次，可惜，誰也說服不了誰。他雙掌合十：“你只見其形，不見其身，難免偏執。”

段十六聽了冷哼一聲：“你只見其身，不見其心，難道不是偏執嗎？”

“心無所住，方得自由，你認為貧僧偏執也可以，只是此二人再不歸位，人間之氣就要大亂，還請與貧僧一起回去。”

“若他們不想回去呢？”

段十六的話愈發冷起來，迦衍見無法說服幾人，垂眼嘆道：“阿彌陀佛！”

迦衍念佛之聲響起時，一柄巨劍自他身後憑空出現，帶著厚重的姿態與淩然的氣息，緩緩升至他的頭頂，待他話音落下，巨劍也同時落在他的身前，直直矗立著像一座劍形的碑。他緩緩擡手，掌心平落在劍柄之上，一瞬間，整個天地都安靜下來，幾道卐字佛文繞著劍身緩緩轉動，無生幾人屏息以待，突然聽到身後也傳來響動，她回頭一看，竟然是羽生從廢墟中飛了起來，也不知道有沒有知覺，只是眼前的封印金光更盛。

無生怒從心起，沖迦衍喝到：“你對他做了什麽！？”

“幽冥之器被你帶到人間，他以一身承擔正邪之氣，若不封印，只怕不久他就要被兩股力量撕裂了。”

“什麽…”無生一聽楞在原地，羽生這樣淒慘的樣子，竟是因為自己嗎？她眼睜睜看著羽生提起劍沖過來，鱗生冷哼一聲，朝羽生沖了過去，剛動身，段十六卻已經越過鱗生，沖他說了句：“別讓他過來”，暗綠色的身影搶先向羽生迎了上去，手上不知什麽時候凝起一團蒼青色的氣。

無生從未見過段十六如此咄咄逼人之態，疑惑剛起，迦衍卻已經追來，鱗生心情依舊不好，面對迦衍不再留手，拔出雙邪對著他迎面斬去，黑色的幽冥之氣與更濃的魔氣化作風暴席卷而去，生生將那巨劍的金光逼得黯淡了幾分，迦衍穩穩接住鱗生的攻擊，後退數步，溫和的神色消失不見，他緊盯著鱗生手裏的雙邪，皺眉問道：“你手中的劍從何而來，為何如此重的魔氣？”

鱗生不答，一步不停，逼上去又是一道淩厲的攻擊，迦衍只得橫劍阻擋，不再分心。只是進退之間，眼睛盯著雙邪一瞬不瞬。

無生站在兩邊交戰的中間地帶，恍惚間不知該往哪裏去，鱗生和羽生，迦衍和段十六，她幫誰都不行，不幫也不行，惶惶然看了幾眼，視線落在毫無意識的羽生那裏，終於流下淚來。

段十六一改往常的閑散樣子，寬大的外袍像綠色羽翼迎風鼓起，羽生一襲白衣像鷹隼般銳利，毫不留情的進攻與防備之間，戰火已起。段十六幾下進退之後，對羽生直劈下來的劍毫無閃避，擡手便抓在右手中，他手中的氣霧仿佛最堅硬的盔甲，面對著佛光與劍氣的雙重攻擊，竟無絲毫溢散的樣子，反而瞬間纏繞上去，令羽生一時動彈不得，瞅準機會，段十六左手發力，竟瞄準羽生眼前的封印，左掌如爪，一把抓了上去，羽生不防他來這一手，仰頭要避開已經來不及，竟被他拉得撲了過去，段十六指尖用力，手中青光如刃，任那封印金光暴漲，咬著牙硬生生將那封印扯斷了，封印斷開的一瞬間，羽生如被重擊，低哼一聲往下墮去。

“羽生！”

無生驚呼一聲，沖上去接他，那邊鱗生聽到她叫羽生，竟在激戰中回頭看了過來，迦衍抓住機會，一掌打在鱗生胸口，將他擊飛之時沖上來就要奪劍，段十六卻仿佛背後有眼，瞬間就迎了上去，以掌化做劍氣，堪堪將迦衍截了下來。

鱗生穩住身形，也不看迦衍，而是回頭看著無生已經接住羽生，吃力的抱著他哭得不能自已，抿嘴不言，握劍的手卻用力到微微顫抖起來。

段十六將一切盡收眼底，臉上表情不變，盯著迦衍說道：“你今天是帶不走他們的。”

迦衍定定的看著段十六，半晌才說道：“你是人類，但你身上…你的力量從何而來。”

“在下一介凡人，不勞大師掛心了。”

“身為凡人，何以如此大的妖族氣味？”

段十六沒有回答，迦衍的目光卻淩厲起來，他舉起劍來，那巨劍卻突然越收越窄，擡起的時間裏變成了一把一掌寬的利刃，“你若再不回答，莫怪貧僧劍下無情。”

段十六一笑，不敢怠慢卻也不害怕，他雙手在空中虛空一劃，一道黑色的裂縫竟然出現在身前，無數頭蛟龍在裂縫中若隱若現，低吟不止，迦衍細看之下，楞在原地，段十六唇角一勾，低聲說道：“大師別忘了這是在人間。”

“那又如何？”

“我若放出這百條蛟龍，樟州瞬間就會夷為平地了。”

“如此手段…”迦衍冷冷質問道：“你到底是何人！”

段十六一笑：“凡人啊，怎的還問？”

迦衍舉劍不動，沈默不語，良久，他有些哀傷的說道：“你費盡心機，貧僧今日無法動手。不過，距離幽冥之器離位已近百年，他二人即將自行消散，只怕你也做不了什麽。”

說著，他松開手，那劍懸空不落，劍尖緩緩垂地，又緩緩消失了。迦衍望著遠處無生的身影，又看到鱗生同樣望著那裏，輕輕說道：“貧僧不忍她慟哭不止，一次次將她從湖中帶離重生，卻始終抹不去她心中執念，可惜。”

鱗生心中一動，回頭看向迦衍，卻只看到對方素凈的背影漸漸遠去，他靜靜站著，沒有說話。

段十六一直到看不到迦衍的身影，這才雙手抱合，有些吃力的將他身前的裂縫慢慢收了起來，他走到無生跟前，將他二人扶起來，無生這才如夢初醒，看到他左手鮮血淋漓，幾要見骨，“十六…？”

段十六慘白著臉擺了擺手，說道：“先回去吧。”

無生看著羽生緊閉的雙眼，哭著說道：“可是羽生…現在佛印破了，他會不會有危險？他醒不過來怎麽辦…”

“不會的，”段十六皺眉看著，還未說完，鱗生突然走過來，將羽生從無生懷裏拉出來往段十六的方向一推，拉著無生就走。

“你做什麽…！”

“他死不了。”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段十六急忙扶穩羽生，沖他們二人點點頭：“交給我吧，去邙山匯合。”

“那也要一起走！”

“當然，”段十六拗不過，揮袖招來兩匹馬，沖鱗生努努嘴：“你們二人一匹，快走吧。”

鱗生聽了，就勢將無生拉著，躍上一匹馬先行走了。

段十六將昏迷不醒的羽生扶好，有些無奈的看著努力回頭看自己，又被鱗生按回去的無生，咧了咧嘴，又嘆了口氣。

他低下頭，羽生右眼下隱約閃動的黑氣，從懷裏拿出莫傾紅掉落的那片蓮瓣，慢慢放在他胸口的位置，果然，人間所有清正之氣所化的羽生，卻毫不遲疑的接受了他對來說骯臟無比的“汙染物”，段十六看著那片血紅的蓮瓣顫動了兩下，沈入羽生的胸口不見了，他收斂起所有的表情，再度嘆了一口氣。

如今，無生也好，他也好，都再無可退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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