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皇城，無生看到兩匹馬停在宮門外，墨駒兒有些不耐煩的刨著蹄子，見到無生出來，歡快的跑了過來。

段十六翻身上了另一匹馬，對無生說道：“快走，趁天未亮，咱麽可得跑遠一點。”

無生抱著嬰兒上了馬，墨駒兒騰空躍起，卻並沒有朝段府方向跑去，她不由得奇怪道：“十六，我們要去哪？”

段十六在後面緊緊跟著，說道：“這事動靜太大，接下來我們要隱姓埋名一段時間才可以了。”

聽到隱姓埋名，無生終於察覺到一點沈重後的放松，她笑道：“現在才開始隱姓埋名？原來四百年來，十六先生活得如此高調呢。”段十六聽了，自嘲道：“段某區區人類，可惹不起整個三十三界。”

“那……”無生想起那脫困而走的金龍，不管從哪方面來看，對方都不是能輕易放下過節的人，不由得有些擔心：“剛才鱗生突然現身，會不會被人認出來？”

“…應該不會，不過最近我們小心點總沒錯的。”

“好。”無生點點頭：“咱們要去的地方你可藏嚴實了？”

段十六沖她一笑：“放心，我已布好結界，不會被發現的，只是我們得盡快了。”說著，他催馬一躍，沿著人跡罕至的路線一路疾行，無生抱緊懷裏的嬰兒，也緊緊跟上。

天未大亮，墨駒兒終於落到一處半山腰的位置，擡眼望去，一片山林樹海層層疊疊，精巧的別苑安靜的掩映在婆娑樹影之中。

兩人下馬時，永遠一身黑衣的老管家已經開門迎了出來，比他更迅速的是香錦與競秀。她們沖到無生面前，急忙忙的行完禮，便一臉期待的湊上來看著無生懷裏的嬰兒，香錦更是忍不住又要掉下淚來。無生見她們實在喜歡麒麟，便把嬰兒遞給她，香錦一楞，伸出手來小心翼翼的抱了過去，看著段十六欲言又止的樣子，段十六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以後就拜托你二人了。”

香錦掛著眼淚點了點頭，兩人便抱著孩子沖進屋裏去了，競秀擡腳跑了幾步，突然想起來什麽，問道：“先生，我們要如何稱呼少主…”段十六此前聽著元衡那邊叫檀君，卻不知道把那個名字放在這孩子身上是否合適，想了想便揮揮手說道：“先叫麟兒吧，我可不敢亂取名字。”

無生落地之後就安心許多，此時見他頗有些耍賴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好笑，牽著墨駒兒親親熱熱的走了進去。這才發現這裏居然是個很大的院子，一彎水塘在院子一角倒映著花草與陽光，前廳的屋檐長廊上已經擺好了茶盤與點心，一旁的偏院裏隱隱傳來香錦與競秀的笑聲，段十六在身後走進來，拎著元衡的劍走進主屋。

無生一看到劍，也顧不上別的了，急忙忙跟上去，說道：“十六，這把劍可會洩露我們的蹤跡？”

段十六擺擺手：“我正打算檢查下結界，你先去睡一覺，等晚上我們就開始。”

無生哪裏睡得著，她亦步亦趨的跟著段十六四處查看，段十六見她心急，也就不再催促，繞著別苑轉了一圈後，就從正廳穿到後院，走進了書房的一處暗門裏，那裏居然還有一間密室。換做往常，無生說不得要調侃他狡兔三窟，現在只覺得心裏忐忑不安，別說調侃，連話都多說不出一句。

進入這個四面無一物的密室裏，她一眼就看到一個人靜靜躺在正中央，視線便停留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曾挪開。

“我突然有些害怕……”

“嗯，”段十六點點頭，思忖道：“一會若覺得勉強，可要告訴我。”

“我知道的。”無生輕輕說道。

段十六只好點點頭開始“工作”，他在地面及兩側墻壁上刻畫著咒語，也不知道他手中拿的筆從何而來，無水無墨，虛空一揮，淡金點墨的痕跡便在墻面上懸空出現，散發出飄搖的光暈。

過了不知道多久，兩面墻壁與地面的三個陣法終於畫完，三道光線從三個陣法中心同時射出，在房間中央匯聚在一起，金色及黑色的光芒彼此沖撞，發出輕微的劈啪之聲。

“準備好了嗎？”段十六看著無生輕輕問道。

“開始吧！”無生點了點頭，拿出懷裏的素色香囊，倒出三片半個手掌大的鱗片，那三個鱗片猛一看上去濃黑如透亮的黑玉，隱約有五色紋理勾勒其間，發出流光溢彩的暗光。無生手捧鱗片，左手心光芒漸亮，一顆透亮的水珠從她手心裏冉冉飄了出來，正是此前讓李夢鈴恢覆記憶的五彩水珠。

三千執念心，一顆紅塵珠，水光瀲灩之間，那水珠慢慢擴大，將三個鱗片包裹了進去，一瞬間黑芒迸射，屋子裏竟不知是亮還是暗了。

她小心的向前走去，一直走到陣法中，捧起“紅塵”，小心翼翼的放到那三道光芒匯聚的中心，“紅塵”瞬間被拉到中心，一道蠻橫的力量突然憑空出現，向她襲來，無生重壓之下緊緊貼在墻上，陣法在她身後愈發閃出光芒來，無數黑色的霧氣像濃墨一般從她胸口磅礴而出，匯聚成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來，黑影慢慢清晰起來，越來越厚重真實，仿佛從另一個世界浮現出來，他通身漆黑，面沈如水，半人半蛟，黑氣洶湧，如破繭的羽翼在房間裏飄然浮現，正是祭壇上將金龍擊退的人影。

“唔…”無生漸漸承受不住，痛苦的咬住嘴唇，幽冥之氣沖天而起，整個房子都開始搖晃起來。她仿佛被抽走半個魂魄，只覺得渾身劇痛，臉色蒼白似死人一般。她看著那個黑影和“紅塵”逐漸合二為一，“紅塵”在黑影心臟的位置漸漸明亮起來，黑影也越來越清晰，直到黑色長發都已清晰可見，無生的眼眶突然就紅了。

“鱗生…”她輕輕喊著，看著對方緊閉的雙眼，又停下來，捂著胸口跌坐在地。

段十六看著黑氣幾乎要將屋子沖破，結界在屋外的嘶鳴清晰可聞，他握緊元衡的雙邪劍，劍尖朝地面的陣心狠狠一點，在屋內肆虐的黑氣瞬間被雙邪的力量拖了過去，抽絲剝繭一般，沖進劍身消失了。段十六松開手，雙邪被黑影吸引著飄到屋子中央，與那人影相對而立，黑色的空氣在人與劍之間流動不止。

一切恢覆了寂靜。

無生跪在地上無法動彈，此前段十六將鱗生的魂魄封在她體內的舍利當中，如今被徹底抽離出來，她只覺得自己要死了一般。

“三千執念心，重塑禹疆形。無生，你奔波數十年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段十六在旁邊淡淡的說著，幽冥之氣、魔氣、邪氣交織在他周圍，他臉色不變，身形不動，只是目光比往日深沈了許多。

無生慘白著臉，扯著嘴笑了笑：“是啊…不過他為何不醒來？”

“雖有鱗片化作三魂，紅塵化作七魄，但他原身終究不在，一時之間醒不過來也是正常，等幾日吧。”

無生掙紮著爬起來，走到他身旁，擦了擦眼淚，看著黑影緊閉的雙眼，慢慢說道：“我都忘了有多久了，終於又看到他的樣子。”說著，她突然又擔心起來：“十六，你說他醒過來不記得我可怎麽辦呀。”

段十六一笑：“我怎麽知道。”

“…要是不記得，我就揍他！”無生挑眉笑道，說完，終究已經站立不住，段十六伸手扶住她說道：“你去休息吧。”無生全身力量都仿佛被抽走，輕輕點了點頭，任對方扶著走了出去，門關上的時候，她看著那周身黑金色湧動的人，心裏不知是喜是悲。

走出門外，香錦抱著大哭不止的麟兒手足無措，無生沖啼哭的嬰兒抱歉一笑，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再醒來，不知道是多久以後，無生伸了個懶腰，全身還是好痛，精神卻已經回來了。她溜達到屋外，看到暮色將至，香錦抱著麟兒在院子裏一會看著池塘一會去聞花香，競秀在一旁小心的伺候著，麟兒每每露出一些笑意，她都比對方還要開心。

段十六在檐下坐著喝茶，看到她出來，就將另一個杯子滿上，管家墨李不聲不響的端了吃的出來，無生實在是餓狠了，大喇喇坐下來埋頭就吃。

段十六早就習慣她這幅樣子，安安靜靜坐著，等她差不多了才問道：“身體如何？”

“嗯…”無生擡頭想了想，撇撇嘴說道：“睡一覺起來輕松多了。”

段十六點點頭：“起初用舍利的佛氣將他封印起來，主要是怕他氣息亂走洩露了蹤跡，但那樣對你總歸是負擔。何況上次祭天臺上他突然出現，也實在是過於危險了。如今封印解除於你倒是好事。”

金龍襲擊的那一段如今想來依然是驚心動魄，無生搖搖頭想甩掉那一晚的記憶：“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到底是因為什麽？”

段十六想了想，猜測道：“大約是你當時舍利離體，他又感應到巨大的殺氣，這才破印而出，若非鬧出這麽大動靜，我何必著急搬家？”

“不是因為私藏了一只麒麟？”無生歪著脖子調侃道。十六一笑，看向院子裏被兩只花妖逗得咯咯笑的嬰兒，突然又問道：“你說，對元衡而言，活下來的這一個，和死去的那一個，哪一個才是他想要的呢？”

無生楞了楞，她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元衡對麒麟的感情積累了千萬年，那份愛的執念是否已經超出了愛本身，也許要很久以後他們再見面時才能知道。

“希望他能珍惜活下來的這一個吧…”

段十六看著陷入沈默的無生，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輕輕問道：“我想問的是，你是如何想的，覆活的這一個，殺死他的另一個，哪一個是你想要的？”

他的話音未落，無生已經白了臉色：“你為何要問這個…我與那元衡所處的情況並不相同…”

“不相同，卻又何其相似，如果要你選一個，你選誰呢？”

“這怎麽選，他們都是一樣重要的…”

“哎，罷了，現在問你，似乎還是早了一些。”

什麽叫早了一些？明明是沒頭沒腦的問題…無生有些苦惱的看向段十六，卻發現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後，她心裏一沈，回過頭去，就看到那個面目比月色皎潔，身影卻比夜色還暗的人正站在身後，默默的看著自己。

“鱗生……”

無生的茶杯跌落下來，鱗生沈默著，踏著暮色走過來，腳步聲聲無比真實，無生情不自禁的站起來，沖過去抓著他的手，感受到那真實的觸感，她的眼眶就熱了起來，輕輕問道：“你…你覺得怎麽樣？”

鱗生沒有說話，他剛剛醒來，只覺得經歷了冗長的夢境，雖然頭腦清醒了，卻什麽也記不起來。若非聽到無生的聲音，他剛才思考的是要不要從僻靜的角落一走了之。可是出來之後看到無生，看到她眉眼彎彎卻滿眼淚光的人，他便知道自己大約是走不了了。

記憶裏那個哭個不停的小女孩與眼前這個眼眶通紅的人重合到一起，他仿佛又聽到那個稚嫩的聲音，一遍一遍的哭喊著“不要死…”。還有她撲上來擋在自己身前，雪白長劍穿過她的身體，他心裏隱隱痛了起來，只好點點頭，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對方。

段十六眼看著兩人站在那裏大眼瞪小眼，不由得嘆了口氣，端起茶杯沖鱗生微微致意。鱗生便走過去，坐下來。無生也重新坐了下來，頗有些惴惴不安的看著他，似乎在檢查他有無大礙，段十六搖搖頭，說道：“我想你的身體應該沒什麽大礙，只是，你可還記得以前的事情？”

鱗生搖搖頭，他看著院子裏兩個花妖抱著一個嬰兒匆匆行禮就要離開，那嬰兒被抱在懷裏，臉上有些俱意，卻伸著小手直直的望著自己手中的劍，他說道：“這把劍不是我的。”

段十六點點頭：“是，不過你大概也感覺到了，這把劍在你身邊，可以幫你隱藏行蹤。”

鱗生不置可否，剛剛他搖頭的時候，無生眼裏就露出失望的神色來，有些著急的看著他問道：“……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鱗生望著她，說道：“你剛才叫我鱗生，那應該是我的名字。”

“嗯…”無生點點頭，欲言又止，鱗生想了想，說道：“那三片鱗片上有我的三段記憶，除此之外，記得一點，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無生低下頭，似乎在想如何說比較好，半晌才說道：“我們算是…逃出來的。”鱗生聽了，在心裏默默拼湊著最後的記憶，卻始終有一些無法完整。

“當初，是十六救了我們。”無生繼續說道：“也是他告訴我如何覆活你的。”鱗生聽了，看向段十六，看著對方月下從容的神色，此前他被金龍殺氣驚醒時，這個人類也在場，但是當時他的表情沒有一絲懼意，就好像一個完全的旁觀者，在等待著一出戲的完結。

他心中暗忖，果然聞到段十六身上非妖非魔的一絲氣味，那樣淡，若非離得近了，只怕他都發現不了，如此想著，他不覺皺了皺眉。

段十六見他心中起了疑心，笑著說道：“在下段十六，確實是人類，只是研習妖術久了，與普通人類不太一樣。”他見鱗生表情不變，笑了笑又說道：“還請你對段某多一些信任，畢竟你我還要相處很長的時間。”

鱗生看向無生，無生點點頭：“是的，我們還需要他幫忙，幫我們回到那裏。”說著，她用手指了指月亮初升的夜空，鱗生擡眼，視線掃過卻不太在意：“既然逃出來了，還回去做什麽？”無生聽了低下頭去，似乎考慮了一下才慢慢說道：“因為我們還要去救他。”

“救誰？”鱗生感覺到什麽，心裏升起不好的情緒。無生看著他，沒有說話，段十六見無生為難，抿著茶慢慢說道：“殺了你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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