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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重逢之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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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誰?”鱗生感覺到什麽,心裏升起陰冷的情緒。無生看著他,沒有說話,段十六見無生為難,抿著茶慢慢說道:“殺了你的那個人。”

鱗生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氣,無生見了有些傷心,卻還是正色說道:“鱗生,不管你記得多少,請你先相信我,他不是你的敵人。”

鱗生看著無生,沒再說什麽,無生有些忐忑,輕輕說道:“我把你的身世告訴你,你可能就明白了……”

“好。”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初分,萬物初長之時,五界不分,六道不定。那時候,爆發了第一次所謂的正邪大戰,佛道神仙,妖魔幽鬼,分成兩派狂戰不休,至於戰況如何慘烈我也沒有見過。我只知道塵埃落定之時,三界五行六道,輪回始成,人間也不再與仙魔妖鬼共處共存。只是正邪之氣遺留頗多,導致人間混亂不堪。一個剛飛升的僧人見民生多艱,就從大荒之隅和冥府之河中各挑了一塊玉,放入了生命之樹旁邊的無根湖中,於是原本空無一物的無根湖畔長出一株蓮花和一尾黑魚,天地清正之氣附於蓮,幽冥之氣附於魚。”說到這裏,無生停了下來,不知該如何繼續才好。

鱗生卻已經聽了出來,冷冷說道:“想必我就是那條魚,對麽?”

無生點點頭,她看了一眼段十六,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才接上:“作為‘氣’的集合體,蓮也好,魚也好,不可能一直相安無事。實際上,每三百年,兩股氣都會在無根湖上相搏…勝者主宰人間氣運。若蓮化青鳥,則人間清正之氣縱橫…若魚化禹疆,人間則幽暗之氣蔓延。”

聽到這裏,鱗生已經心中有數,只是不明白,以他現在的狀態,是魚還是禹疆。

段十六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你們在打鬥時都已經各自化形,只是勝負未出,算是僵化在這一步,此前無生將你的力量封印在舍利裏,如今雙邪也吸收了溢出來的幽冥之氣,不然,只怕你醒過來就要大開殺戒了。”

“那我現在,可還能殺了那個人?”

“不!”無生打斷鱗生的話,臉色慘白卻堅定:“鱗生,若你還執著於這些,那我們經歷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鱗生沒有說話,即使是被打斷,但是面對無生,他似乎並不生氣。意識到這一點,他有些訝異,但並未表現出來。無生不知道他心裏一瞬間閃過的情緒,接著說道:“也許你不記得了,但是我們三人一直在一起的…你們不是敵人,你們只是身不由己,…你們都是被宿命利用的人。”

“你似乎醒來很久了?”鱗生突然說道。

“嗯…”無生點點頭:“你當時傷勢過重,十六只能將你封印起來,後來我醒了,就一直在收集‘紅塵’,你應該能感覺到…”

鱗生點點頭,那顆熾熱的’紅塵’在他的身體裏,如一顆紅色的明珠漂浮在黑暗中,各種情感如水如霧,一絲絲逸散出來。然而,在所有情感之後,似乎有一絲熟悉的氣息,他看著無生,輕輕問道:“這顆’紅塵’是什麽?”

無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要三千執念才可匯聚而成,可以幫助你重新活過來。”

“三千執念…?都是你找的?”

“其實大部分是十六幫忙的,不然就這幾十年,我會累死的。”

段十六一笑:“妖物大多因執念而化,在下別的不多,認識的妖物卻不少。”

鱗生點點頭,不再說話。

“總之,你剛醒來,先好好休息,而且…”無生輕輕安慰道,又不太放心,有些緊張的看著放在一旁的雙邪,沖段十六問道:“你確定這把劍可以掩蓋他的蹤跡嗎?”

段十六點點頭:“這柄劍曾斬殺無數妖魔,正氣仍在,足夠掩蓋你的蹤跡,不過,禹疆之力絕對不可顯現,這柄劍也不可輕易拔出,不管是你還是這柄劍,都不可讓人發現。”

無生每聽一句都點點頭,鱗生雖有疑惑,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說。一時間,三人都無話可說——段十六覺得自己話已經夠多,默默喝起茶來,無生有太多話堵在胸口,反而說不出來。

“你放心。”鱗生突然說道,無生一楞,不明白他在說什麽,鱗生擡頭看著明月當空,對她說道:“他沒死。”

無生臉色一白,擡頭看他,鱗生看著她,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穿過院子裏的層層綠植,穿過外墻,看向極遠處幽深的夜色裏。

那之後半個多月,鱗生的情況依然不太穩定,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密室中,無生一天也難得見到他一次。但盡管如此,無生的心情依然好得像初夏陽光下的鳥,內心雀躍一刻也停不下來,整日在院子裏閑晃,吃吃睡睡的,日子過得愜意極了。

這一天,無生剛走到院子池塘邊,準備捏一點手上的點心餵魚,卻突然聽到響動,一看,是香錦和競秀抱著小麟兒到池塘邊玩耍,無生急忙跑上去要抱。麟兒被無生騷擾了半個月,從無奈到親近,算得上適應力驚人,這會看到她,已經咯咯笑著張開手,整個身子都歪了過來迎接她。

無生開心的抱著玩了一會,突然說道:“咦,怎麽覺得麟兒長大了些?”

香錦和競秀高興的笑著:“可不是!”無生沖麟兒做著鬼臉,又打量了一會,忍不住想起那天的情景,戎華舉劍自殺的身影和檀君奔向驚雷的身影重疊到一起,她的心裏瞬間沈重了一下,心想那元衡也不知道怎樣了,以他對麒麟的執著,這孩子長大以後該如何自處。

她嘆了口氣,猛地想起一個問題,擡頭問道:“說起來,麟兒是男孩還是女孩啊?”

香錦和競秀聽到問題都是一楞,然後一起輕輕笑起來,段十六有些無奈的走到身後說道:“你怎麽跟街巷市井婦人似的,打聽這些無聊的問題。”

“就、突然想到嘛…”無生有些沒底氣的說著,突然想到自己好久沒看到段十六了,這段時間他突然忙起來,比鱗生還難見到。

“你最近都在做什麽?”

“沒什麽,突然搬家處理一點事情。”

“那,”無生抱著麟兒哄了哄,問道:“你可還記得我們之前討論的事情,要不我直接去找吧,都半個月了…我擔心鱗生還是不太穩定,要不就不要去了。”

段十六笑了笑:“你真是以前被關狠了,這麽大的半座山都待不住。”

“…我著急嘛。”

段十六剛想繼續取笑她,無生皺皺鼻子,懷裏的麟兒突然哭起來,無生一楞,擡眼就看到鱗生從拐角處出來,手上拿著那把雙邪。聽到哭聲,鱗生站住不動了,香錦急忙將麟兒抱回懷裏,行禮出去了。

稍微靠近一些都不行,這可怎麽辦……無生嘆了口氣,又急忙跑到檐下走廊,坐下來指著一旁的點心沖鱗生笑道:“快來吃,墨李剛做的,可好吃了。”

鱗生正在想事情,看到無生笑瞇瞇的樣子,心裏就跳了一下,他走過去接過無生遞來的點心,咬了兩口,點了點頭,表示好吃。

無生更開心了,期待的追問道:“怎樣,有沒有覺得好一些了?”鱗生想了想,轉頭對段十六說道:“我駕馭不了這柄劍。”

無生有些不明白,段十六卻點了點頭,墨李從屋內走出來,放過來一堆黑色長布就出去了。無生有些好奇的拿過那堆黑布,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符,擡頭問道:“封印?”

“對,”段十六從鱗生手裏接過劍,坐下來,以指為筆,在劍身上刻出一個蒼青色的封印,形狀銳利的雙邪劍竟然轉眼間變成了一把毫無裝飾、簡簡單單的黑色長劍,只有兩側兩條筆直的凹痕依然在劍身中央,成為這柄長劍唯一的辨識之處。

“這畢方認主,除了元衡沒人可以駕馭。只是對我們來說也並非沒法用,只是用來掩蓋氣息,偶爾當成普通的劍用一用,相信也足夠應付大多數情況了。”

“我自己有劍。”鱗生坐著不動,輕輕說了句。

“當然,不過你若召喚出幽冥之氣匯聚成劍,只怕行蹤立刻就洩露了。”段十六一邊說著,一邊用長布將劍包起來:“無生沒那麽弱,你不用時時將劍拿出來。”

“就是!”無生點點頭,被人誇獎,頗有些驕傲。段十六笑了笑,纏好劍遞給鱗生,正色說道:“既然你的情況平穩了,無生又心急火燎的,在下少不得要趕你們出去了。”

鱗生回過頭來看著無生,無生有些慌亂,瞪了一眼段十六,說道:“我得出去找一些東西,…不過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我和你一起去。”鱗生想也不想,直接說道。無生有些為難,想了一會才說:“鱗生,上次忘記告訴你了,其實覆活你只是第一步。我最終的目的是去十方殿裏。”

“去做什麽?”鱗生問道,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無生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知道避開不了,只好說道:“我要去救他,還要找到你二人的原身,如此,你們才可能真的擺脫宿命。”

“是,說起來,無生的時間也不多了。”段十六在身後慢慢說道。鱗生心裏有些異樣,他看了眼段十六,沒有說話。無生反倒沒聽到似的,十分乖巧的問著段十六:“你與我們一起去嗎?”

段十六搖搖頭:“你們二人足夠了。”

“其實我一個人就夠了。”無生扁扁嘴:“要不鱗生你還是留在這裏?”

“若是時間不多,那我們立刻出發吧。”鱗生站起來,面無表情的說道。無生心裏嘆了口氣,知道這個人是甩不掉了,只好點點頭,段十六見了,拿出一根小小的竹片,以刀為筆,幾下就刻出一匹駿馬的輪廓來,無生一看急了:“我想要墨駒兒!”

“墨駒兒要休息,下次再說。”

“小氣…”

段十六不理她,徑自走到院子裏,舉著刻完的竹片,輕輕吹了口氣,那竹片上的兩匹駿馬便從煙霧裏飄了出來,化作實體一躍而出,落地之時,已經是兩匹高頭駿馬,段十六滿意的笑了笑說道:“出發吧,能走多遠我不保證,它們累了就會消失,你們好自為之。”

無生聽了,縱身躍馬,拍了拍馬的耳朵,滿意極了。段十六又遞過來一支不過手指粗細和長短的笛子:“新做的笛子,收好了。”

無生一笑,伸手說道:“你還有什麽寶貝,趕緊都拿出來吧。”

段十六拍了拍她的手:“引石不要弄丟了,快走吧。”

那邊鱗生已經躍馬而起,無生見狀,擡起手腕看了看,回頭沖段十六擺擺手,便趁著夕陽未落的明媚,騰空而去。鱗生跟上,等到飛上半空,他低頭看著茫茫天際,身下群山如波,蜿蜒遠去,清風吹來,人間煙火之氣隱約可聞。那三片鱗片裏的記憶一點點浮現出來,他看著無生,看到她正拿著段十六給的笛子瞧著,想到她對段十六的信任,突然有些不太樂意。

無生察覺到他的視線,以為他在看手上的笛子,就解釋道:“這是用鶴骨做的,我與十六各拿一只,如果有消息想要傳遞,輕輕吹奏就會有小小的仙鶴飛出來傳遞消息,不管多遠,一個時辰他就能收到了。”

鱗生想聽的並非這個,不由得說道:“你對那個段十六十分信任。”無生聽了,毫不在意的回答說:“嗯,我比你早醒,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不用提他集齊了大半顆紅塵,就連我這一點點武功,都是他耐著性子一點點教會的…”

聽到這裏,鱗生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夜幕已至,兩人都將註意力轉移到飛馬之上。未至午夜,兩匹駿馬突然長嘶一聲,又飛了一陣,找到一處有院子的荒涼平地就落了下來,將二人一放下,便在院子裏揚蹄消失了。

無生看了看天色,咂舌道:“比之前又多飛了兩個時辰,十六真的要變成妖怪了。”不等鱗生說話,她跑到院子裏,左轉右轉,有些奇怪的說道:“這房舍明明很好,如何就荒廢了…”說著,就忙忙叨叨的打掃出一個角落,又開始找吃的,鱗生不太懂她怎麽跟人類一樣一天吃這麽多次,但也跟著轉了一圈,看到無生細致的布置著結界,便說道:“我在這,你不用害怕。”

無生搖搖頭:“還是小心點好。”鱗生便靜靜的看著她,心裏有點迷惘。記憶裏那個愛哭的小女孩與無生重疊起來,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在此前半個月的恢覆中,他記起了一些往事,記得十方殿荒涼肅靜的結界裏,無生總是哭著,即便笑著也總是惴惴不安的樣子。偶爾,“紅塵”裏的些許記憶碎片會劃過眼前,他看到無生在這人間的很多個角落裏,看著一個又一個或哭泣或悲傷的人,臉上的神情悲憫而沈靜。

十方殿裏哭泣的人清晰卻遙遠,在人間游走的那一個很靠近卻模糊,更不用說和段十六在一起的無生,笑得開懷,看到吃的就兩眼放光,累了就肆無忌憚攤在草地上,不害怕也不擔心的樣子,於他而言那樣陌生。

他不信任段十六,但無法否認對方將她照顧得很好。

心情突然有些異樣,他想,如果力量再強大一些,該有多好。

“你在想什麽?楞楞的。”

鱗生回過身來,看到無生有些好奇的盯著自己,便說道:“沒什麽。”無生笑了笑,驕傲的指著院子裏煥然一新的涼亭:“可以休息了。”

兩人走過去,看著半彎的月亮陷入了沈默。突然,無生說道:“你還記得在十方殿裏,我們也這樣看過一次月亮嗎?那晚的月亮好大好亮,我們一直看到它落了下去都沒舍得動。”

鱗生一頓,又坐了下來:“…我不太記得從前的事。”

無生安慰道:“不用記得,有什麽好記的。”她仰起頭看了看對方,突然說道:“不過,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說話,也是這樣一起坐著看風景呢。”

鱗生看著她,仿佛用眼睛在問“是嗎?”無生便笑了笑:“其實我記得的也不是全部,但是在我記憶裏,你總愛躲著我,每次我和…我們兩說話的時候,你都一個人躲得遠遠的,有一次,天空中出現了一朵好大好大的雲,夕陽照在它身上特別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那樣像火又像花的雲,我看到你坐在一塊石頭上楞楞的看著,就跑過去坐在你旁邊一起看,那是我記憶裏第一次你沒有跑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開心,後來我們就經常一起看風景了。”

鱗生看著遠方的天空,突然覺得夜藍如墨,雲淡如絲,綿延的遠山柔美至極,他想了想,說道:“我醒來的時候,你往我身體裏放了三片魚鱗。”

“嗯!是十六幫我找的,一顆紅塵和三片鱗片,可以暫時讓你自由行動。不過想要讓你完全自由,還得找到你的原身,十六說你們的原生肯定在十方殿,但是我怎麽也想不起來有看到過…”

“那三片鱗片有我的三段記憶。”

“誒?”無生眼睛一亮,說道:“真的嗎?是什麽是什麽?十六說這些鱗片和蓮瓣,都是你們陪我下凡歷練時留下來的,可是我都不記得了,你快告訴我!”

鱗生聽到蓮瓣兩個字有些不高興,但沒有表露出來,他沈默了片刻,仿佛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半晌,他慢慢說道:“沒什麽特別的,有一次你轉世沒多久,我的一縷神識附在鱗片上,沈在你家後院的池塘裏,你還特別小的時候不小心掉到池塘裏,在水裏看到我,就笑了起來,將我撈出來放在房間裏…後來你就長大了。”

“嗯?”故事結束得如此倉促,無生才不信,她隨手從旁邊扯下一棵小草,揉成一團扔了過去:“中間呢,快說!”

“……”鱗生想了想:“後來你長大了一些,有一天家裏起火了,你躺在床上睡得很沈,於是我將你移到了後院的池塘,免得被燒到,但是這樣一來,我的神識就耗盡了,然後我就不知道了。”

無生聽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我要謝謝你哦,是你救了我。”

鱗生接過那團草葉,輕輕握在手裏沒有說話,他想說沒關系,他想告訴無生,那個小小的孩子將鱗片小心翼翼的擺在桌子上,每天早上都笑瞇瞇的看好一會,那樣專註的眼神也讓他非常開心。他開了口,卻說道:“你父親說鱗片太大了,怕是有妖怪,要你扔了,你非常努力的保護了我。”

無生驕傲的咧了咧嘴,鱗生便停了下來,不再說話,他想起那個孩子將鱗片抱在懷裏,大聲說道:“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鱗片,才不是妖怪!”

一瞬間,心臟熱了一下。

無生在一旁哈哈笑著,她不記得自己轉世的事情,這麽聽著覺得自己就算投身成人,也是不錯的人嘛,心裏頓時十分受用。“還有兩次呢?”她迫不及待的催促道,鱗生想了想說道:“沒什麽,我那時候力量不夠…”

無生急忙安慰道:“誰說的,如果你跟十六打架,你肯定贏的。”

“……段十六是人類。”鱗生說道,對這個例子有些無奈。

無生眨眨眼:“我游歷人間這麽多年,見過很多像人類的妖怪,但是從未見過比十六更像妖怪的人類。”

鱗生想到段十六深不見底的暗綠色身影,沒有再說話,無生盯著月亮,轉眼就睡著了。鱗生轉過頭看著無生已經睡香了的臉,久久的,放緩了呼吸。

月涼如水,絲絲纏綿。

那一夜,無生夢見自己變成人類女子,穿著市井的衣服走到一條河邊,疲憊不堪,就把腳泡在河裏,倚著河邊的石頭睡著了,一個少年的身影站在水面上,靜靜地看著自己,目光黝黑沈靜,帶著涼涼的暖意。

女子仿佛接收到那絲暖意,在夢裏輕輕笑了。

茫茫人海,漫漫百年,這樣一眼已是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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