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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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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那天,焦重望去拜祭了。

很晚才回來定波湖,回來就上來漁船,沒帶葷素小菜只是提了兩壇酒。

他叫李合情下來喝酒,李合情並不理會他,仍是像根竹竿一樣戳在岸沿上,不曾轉頭看過來一眼。

焦重望罵他一句,非要初五搖醒仲崇堂,起來一道喝酒。初五也不理他,自顧自紮著馬步練拳,初六也在他身旁晃晃悠悠地揮舞小拳頭。焦重望險些就要揪仲崇堂起來,初五沖上去擋著,又拉不住他那麽胖大的一個。

“焦重望!想死我成全你!”漁船上響起牟漸春久違的聲音,沒好氣地罵道。

“牟神醫!”初五撲到船尾迎他。

牟漸春這一趟走了將近月餘,臉上風霜更重,樣貌更醜了些。斷臂雖然痊愈了,又新添了幾道傷痕。他鉆進船艙來,扔下許多藥包,跟著攤手攤腳在仲崇堂身邊坐倒,看去是累得不輕,一手仍是自然而然地搭上手腕,給他號脈。

焦重望進來船艙本來就擠得難過,看看牟漸春回來,笑著往後退出去,擡手道:“我不就是想找個人喝酒嗎?他成天就知道睡,我自斟自飲了好些日子,實在寂寞。初五,初五來跟我一道喝!”

“我不。”初五氣道。

“初五熬藥去,先拿這一包三碗水煎成一碗,讓我看看藥量。”牟漸春道。

初五拉著初六去船尾生火熬藥,牟漸春自己挪到船頭那邊艙口,在焦重望的小桌對面坐下。桌上有酒無杯,兩人一人拍開一壇泥封,持著壇口咕嘟咕嘟地喝起來,牛飲一般。

牟漸春喝得嗆了一口,把酒壇砸回小桌上,咳了兩下,粗聲問道:“今日下葬了?”

焦重望也放下酒壇,點點頭,道:“孫四壁前些日子一直找你,想叫你再去侯府看一眼。”“不頂事,別說我答應仲家不到渭北一步,就是我去了也看不好他。他五內俱損,藥石無效。只要延命的話,侯府的金丹能給他延上幾日,比我的藥材珍稀。”牟漸春道。

“金丹,都在我這裏。”仲崇堂也醒來了,躺著沒動,望著船艙頂上平聲說道。

牟漸春聽得嘆聲而笑,笑得十分難聽,舉起酒壇一邀,焦重望也舉起來跟他碰了碰,兩個又仰頭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放下酒壇牟漸春又開始罵蘇自殊,來來回回罵了許多壞話,還揭穿他以前許多不是。焦重望也跟著一道說起來,從蘇自殊說到侯府各樣不好,不知如何又拐去大罵仲崇堂,牟漸春也得遇知己一般,跟他一道把仲崇堂罵了個痛快。

兩人越說越是義憤填膺,恨不得一道打他一頓,卻只是對坐在小桌旁,一手持酒壇一手緊握著對方手掌惺惺相惜,仿佛全然不知道仲崇堂就在他們後面的船艙裏。

“他們沒事吧?”初五端著一小碗滾熱的藥汁回來,問道。

“喝多了。”仲崇堂苦笑道,低頭看一眼他手裏的東西,聞一聞,咂舌道:“我就只能喝這個,怎麽更難聞了?”

“別怕,牟神醫還沒看過,他這麽醉也看不成了,這陣肯定不用喝。喝魚湯吧,還有喬嬸嬸送來的蓮子羹,清香清香的。”初五安慰他幾句,想了想,又道:“這藥就算要喝也是明天了。”

仲崇堂更不知是哭是笑,擡手來接蓮子羹,初五給他盛了一滿碗,本來是擡著兩只手接,怕灑了。左手剛剛擡起忽然有些木木的,動作不靈,仲崇堂微一怔,不動聲色地放下,只用右手去接。

初五眼尖,仍是看到了。

看到也不能說什麽,拉著初六坐到他左手邊,一手抱初六,一手攬著他左手臂。仲崇堂偏頭撞撞他腦袋,道:“明天一準好好喝藥。”

“嗯。”初五道。

“鍋,豬鍋鍋,喝。”初六拽了拽他衣袖,伸手要喝。

初五給他也盛了一碗,幫他托著碗看他鼓著嘴咕嘟咕嘟地喝,一旁是仲崇堂一手端著大碗咕嘟咕嘟地喝。初五自己也一手端起一碗來,慢慢喝,雖然食不知味仍是跟他們一道喝。

船艙裏三個人喝蓮子羹,船艙口兩個人還在喝酒,牟漸春說到他在渭南聽聞的事情,先後有兩三波人找到仲家去,要他們拿出來善款的開銷賬目,最後一波索性在仲家的山門跟前安營紮寨,要不到說法就不走。其中有出了善款的,有家破人亡不得救濟的,也有煽風點火的。仲家弄得有些焦頭爛額,怎麽說都說不過去,無人信服。

牟漸春沒回頭,只用手指往身後船艙裏戳了戳,低聲道:“他堂弟,沒記住叫仲什麽的,還來找我說話,讓我給他帶話,讓他別趕盡殺絕。還想偷換我的藥,讓王鳳玉給打走了。我一到渭南王鳳玉就接著我,一步不離看著我,生怕我出什麽事沒人給仲崇堂看診了。你說說仲崇堂這麽個混賬東西,無情無義,又臭又硬,怎麽那麽些人還死心塌地幫他?”

“王鳳玉算什麽,岸上,就東邊第三間白墻黑瓦房,那住的可是個美貌女子。姓名都不知道,從來沒跟誰說過,來打聽過他一回,沒能上船,然後就大筆銀子拿出來就近住下了。每天從窗戶裏頭看這船上幾十上百回,仲崇堂從來不理,也不給句話,活生生耽誤死人家了!”焦重望道。

“比賀均梅美貌?”牟漸春問道。

“能頂十個賀均梅!”焦重望伸著兩只胖手十根胖指頭道。

兩人一道“誒呀”“誒呀”地讚嘆起來,仲崇堂越聽越不對勁,正要喊兩個醉鬼不要胡說,焦重望話鋒一轉,又說回侯府,道:“還有你不知道的,仲家找人上侯府興師問罪去了,找的是蘇管家的開蒙師父、白猿門的門主、丐幫一位長老還有個什麽雲游道人……後來連什麽十誥聖教的‘地母’都去為民請命,讓侯府不要養虎為患,盡早誅殺三師門餘孽。真殺上三屍門的時候沒見著他們,到現在跳出來主持武林公義了。蘇管家臨去還要應對這些人,煩也煩死了。”

“誰讓他平日裏假惺惺的維持那麽多往來周轉,侯府就是明面上廣交朋友誰也不得罪,私底下來回盤算,算得累死他!”牟漸春道。

“這一回,說到底還是侯府贏了。”焦重望道。

“嗯,”牟漸春微一偏頭,似乎看過一眼身後仲崇堂,道:“仲家關了山門,說是出了仲崇堂這麽個叛賊惡徒又不能為民除害,凡仲家子弟再無面目行走江湖,再不涉武林之事。”

“就是不想把吃到嘴裏的善款再吐出來,說這麽多廢話。”焦重望一拍酒壇,嘆道:“死人的死人,關門的關門,誰能想到數月之前還正集齊各路人馬上百條好漢轟轟烈烈地殺往殷鑒山莊?”

他兩個又舉起酒壇碰了碰,一起轉過來看著船艙裏頭仲崇堂,擡手一敬,各自仰頭咕嘟咕嘟喝起來,也不知道是敬他還是故意拿酒饞他。

“兩個混賬東西,”仲崇堂一歪躺倒,道:“初五,捂著耳朵,別聽他們胡扯八道。”

初五想了想,擡手捂著初六的耳朵。牟漸春和焦重望斷斷續續說了許多話,還有許多葷話,初五自己多半都聽不明白,初六更是懵然無知,只是初五大致聽來也覺世事艱難,不想讓這些話過初六的耳。

兩人一直喝到天明,船頭上丟著數個空酒壇子,焦重望只提來兩壇也不知如何多了那麽些。

半夜裏他兩個似乎還端著酒壇跳起舞來,牟漸春尚可,焦重望的身形舞動起來,整個漁船都在他腳下晃晃悠悠,船艙裏睡倒的大小三個跟著上下顛簸,初五半夢半醒地看著一個胖大身影,一個醜怪臉孔在船頭長歌亂舞,幾疑自己發了什麽噩夢。

“哇——”初六給嚇哭了。

天明時候焦重望一步三晃歪歪扭扭地走了,牟漸春橫在船艙裏大睡,醒來的比仲崇堂還晚些,臉色比之前任一時候都更難看些,兇神惡煞一般嘗了嘗藥汁,都吐出來,叫初五重新熬藥去。一天下來指揮著初五忙這忙那,先後調了數回,熬了數回,終於定了新方子。

牟漸春把藥包重新一包包分妥當,交代妥當,到天晚醉得緩過來些才乘船離開。

不一時船尾又有響動,船舷梆梆響,初五以為牟漸春忘了什麽去而覆返,跑去幫手拉他,卻看見蘇水朝搭手趴在船舷卻不上船,就那麽掛著,濕乎乎地擡眼看著他。

“小蘇哥哥……”初五湊到跟前,擡手摸了摸他濕乎乎的腦袋。

三個多月沒見了,他的臉看著更瘦長了些,眼下有黑暈,還有點腫,看人的樣子讓人心中一酸,說不出的難過。

“下,下來,”蘇水朝拉住初五伸過來的手,道:“我,我教你鳧水。”

“嗯?”初五還沒回過神,蘇水朝提著他往上一抽,跟著往後一倒,帶著他就倒進水裏去,噗通一下水花四濺,初五叫都沒來得及叫出聲就一氣撲進了湖水裏。好一會兒才被蘇水朝從水裏舉出來,兩個一起翻上水面,初五甩著滿頭水滴,哇哇大叫。蘇水朝舉著一根手指跟他說:“噓,噓——”

“哦。”初五點點頭,一邊噗著水一邊跟他笑。

“你,你先吸一大口氣,然後,慢慢地……”蘇水朝連說帶比劃地教他,帶著他又往水底下潛去。

水面上一片平靜,船上卻多了一個顛顛跑來的初六,他從船艙出來找初五沒找到,站在船舷跟前嗚嗚哭起來,越哭越是響亮。初五嘩啦一響從水裏冒出來,蘇水朝舉著他扒上船舷,初五比劃著讓初六別吵。

初六淚汪汪地看見,噠噠跑著往前撲。

初五匆忙兩手接著他,沒掛住,抱著他從船舷倒翻出去。蘇水朝在下頭接著,顧上這個顧不上那個,兩只手沒抱過來。嘩啦啦一陣撲騰,還有初六又哭又叫,初五大聲罵他,實實在在鬧了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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