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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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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四陷,騰起遮天蔽日的塵霧,不僅將人都埋進去連屋棚也消失不見。沙塵止歇之後,沙丘環圍之間只餘一片寂寂黃沙,全無人跡,便是那一池深綠的水也填埋了小半,水畔樹木歪倒了一棵半掩地下。

沙丘之巔,小轎之側,立著一個俏生生的身影。

一身布衣粗服難掩麗色,杏眼桃腮,十分標致的樣貌,只是一直沒什麽神情像是個木雕的美人。不知幾時來的,也不知站了多久,如同木雕一般戳在原地,一直靜靜看著沙丘之下。

別說活人,就死人都沒有一個。

一道卷著黃沙的風略過,木雕微微動了動,擡頭看天色。荒漠中的天總是一絲雲彩也沒有,不藍不碧只白得晃眼,到晚些時候是一種半明半暗的灰色,不甚清透。

覃中呂擡手拍向身側小轎,掌風輕抖,將一頂小轎拆得稀碎零零落落地滾下沙丘,隨後就轉身走了。

沿著沙丘起伏一路行去,並不回頭觀望。

這一片沙地再度陷入一片靜寂,過了許久,響起些微簌簌聲息,忽而有一叢幹枝戳出沙中,跟著被甩開去,一個身形從幹枝黃沙之下拱起,猛然挺直脊背將自己拔了出來。不及喘息,不及坐倒,探身又向前撲去,兩條胳膊都深深插進沙中掏掏摸摸,抓了幾把幹枝出來扔遠,埋頭仍是向下扒。

扒開一面幹枝墻,扒到底下一件破皮裘,兩手拽住,使盡了力氣往外拖出一個人。

封平平用力太猛把自己也帶倒了,抱著葉尉繚躺倒在沙地上,被撞得不輕。換過一口氣,急忙從他身下挪出來,翻身跪坐到他身側探看。

灰頭土臉的,幾乎不聞呼吸。

封平平一手按在他人中,一手探向頸側,脈息尚在,只是十分微弱幾不可查。按人中的手指更下了狠力,另一手撬開唇齒就要給他渡氣。葉尉繚喉間忽然嗆了一聲,猛咳一下。封平平忙扶著他側過身,拍著脊背讓他往外嗆沙。

他又沒力氣咳,幹啞著嘔了幾聲,懶懶地跌回去躺倒。

封平平稍稍安心些,也跟著坐倒,兩只手扔捧在他臉上幫他拍打掉一頭一臉的沙塵,他拍得仔細,手勢也輕,一邊專註地盯著他看。

“初六,”葉尉繚面色同天色一般黯淡,看著他的眼神也渙散無光仿佛並沒看著,輕聲道:“不怕,我還沒那麽快就死。我可是,跟崇堂先生學的內功心法,他抵禦蛇毒最最有心得。我死之前,或許也能拖上一年半載……或許還能,為他正名……”

“別說這個了。”封平平道。

一年半載他是撐不到的,傷口在頸間,發作得太快了。

手底下摸著他的頭臉如同寒冰一樣,聽他言語也是頭腦糊塗得更厲害了,但凡他還稍稍有一絲清醒,也不會這麽有什麽說什麽,不遮不掩,不欺不瞞。

封平平往他嘴裏又塞了一把藥,再把他幾處穴道都點上,把他的皮裘遮嚴實。

站起來略略收拾了自己,腰間傷口纏裹一圈,背起他往前走。

葉尉繚趴在他肩上,有時張口喘息齒間細微地打顫,整個人往他身上貼得更緊些。雙手緊緊扣在封平平肩頭,也沒剩多少力氣,封平平就任他手指摳進皮肉。他冷成這個樣子,頭腦不清,手足知覺只怕也都麻痹了。

“初六,冷……”葉尉繚吸著冷氣,顫聲道。

一痛、二冷、三熱,黑蛇蛇毒中者無救,尋常人只在第一重毒性發作痛也痛死了,撐到第二重已是罕有。封平平全力救治,原以為能在第一重拖延住,再徐圖解毒。適才一番天塌地陷的折騰,竟然就發作到了第二重,便是救過來或許也不能保他周全。

封平平想到此處更是心急如焚,卻也不能跟他說。

“沒事,沒事,再一陣就好了。”

再一陣到了第三重毒性,如墮滾水熱油周身血脈沸騰,他腦子裏只怕連初六也弄不清了。

全無它法,只能背著他大步向前跑去,出了沙丘凹口掉頭東行往儀山折回。流沙卸力,他還背著個人,越跑越覺得遲滯,荒漠綿延不盡仿佛再也去不到盡頭。

“啊——”

封平平長嘯一聲,拔腿仍是向前疾奔。

轉過前頭一座沙丘,聽得聲息有異,擡頭在一叢幹草旁看到了三匹馬。想來是仲家三人的馬匹,讓地陷驚得遠遠跑開躲在這裏啃食幹草,其中兩匹還被尖刺紮了,咧著嘴噅噅地叫喚,另外一匹聰明些,站開一邊看著這兩匹。

封平平心下稍慰,搶上去牽住了那匹聰明的,將另外兩匹笨的也一一拽來拴在它後頭,輕手幫它們除了刺,餵了些馬背上駝著的食水面餅。背著葉尉繚躍上頭一匹馬背,取腰帶攔了一道把他綁緊在自己身上,這才提韁打馬,帶著三匹馬飛馳出去。

中間換了兩回馬,從天黑跑到天明再跑到天黑,跑出荒漠再跑進儀山,折向北,到北麓一座高峰近前跑廢了最後一匹馬,那馬前腿一折,跪地翻倒,封平平兩手向後托著葉尉繚,淩空翻身,穩穩地落下。

顧不上看一眼馬匹,背著他就向山上奔去。將背上葉尉繚又多綁了一道,手足並用,沿著最快最險峻的一條巖壁窄道攀上去。

“……又爬山?”葉尉繚迷迷糊糊地問道。

他一路上昏睡過去好幾回,再讓馬匹顛醒來,馬匹顛不醒封平平就把他拍醒,時不時跟他搭兩句話,他不說話封平平還要問他話,雖然兩人問答之間多半顛三倒四互不相幹,總是讓他醒著。

“還冷嗎?”封平平問道。

“困。”葉尉繚停了停,又道:“熱。”

封平平心下一凜,探手摸他頭臉,仍是觸手生寒……難道他冷得糊塗了?又或者毒性自五內發作,已經是外冷內熱?

至此更耽誤不得,封平平拿出全副翻山越嶺的本領,走獸一般沿山勢忽忽而上。

最終攀到半山一處斜削下去的坡地,坡地上生著成片茂密樹林,鉆入林中,巖壁同樹木掩映之下是一汪丈許方圓的清泉,泉水冒著縷縷白煙,泉邊巖壁角落還有幾處融雪未盡。

封平平走到泉邊,終於把葉尉繚從背上放下來。

先幫他脫去皮裘,鋪在泉邊大石上扶著他坐好,再幫他脫棉袍。

“初六?”

葉尉繚似乎讓溫泉熱氣熏蒸得沒那麽僵冷,額頭起了一層薄薄的汗水,面色漸漸透出暖意,紅暈上面,人也清醒了些,睜大雙眼看著封平平。

“這個地方只有我知道,沒有別人。這泉中是熱水,還有些藥性,活血通絡。黑蛇蛇毒發作到第二重,冷得久了手足皆損,要借這泉水沖開。”封平平耐心同他解釋,掀開衣裳,低頭看到他腰側那一個深紫色的掌印。

“初六,別……”葉尉繚停下想了想,他只要神志稍覆說話便這麽前思後想,諸多顧慮。“別花這麽多心思,別抱這麽大希望,到頭更難過。”

“泉水的確只能緩解第二重毒性,第三重倒發作更快……我知道,我不是白費心思。”封平平悶頭說著,把他鞋襪都除了,把腰間佩刀也解下來。葉尉繚伸手按住他手,封平平盯著他,仍是緩緩拿開那把刀,放到他衣物一旁。伸手攬到他腰間,抱著他一點點往下去,放到泉水裏。

葉尉繚頭腦混沌辯不過他,索性由他,坐倒在水中仰靠岸邊,讓泉水蒸騰周身血脈暖過四肢百骸。僵硬的身軀皮肉仿佛都一一消融,化開,悠悠地散在這一泓泉水之中。

封平平把包袱解開擺上岸,脫了外衫,也坐進泉水裏跟葉尉繚面對面。

“崇堂先生……”葉尉繚擡眼看一眼封平平,笑道:“我死都要死了,就讓我提一提他吧。他是為了救我被黑蛇咬中,是為了救我而死。我如今也死在蛇毒之下,算是一報還一報。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初六,我只可惜沒能多陪你一些時候,多帶你過幾天享福的日子。”

“你死不了。”封平平道。

“別犟。”葉尉繚道。

“你問我黑蛇蛇毒有沒有解藥,我現在回答你,藥丸藥粉藥劑藥方都沒有但是仍有一線希望可以解,”封平平凝神望著他,肅然道:“我就是解藥。”

“……嗯?”葉尉繚總覺有些不妥,坐直了些,緊貼著岸邊想要站起來又沒站住。

“覃中呂最早時候餵我吃藥,後來餵我吃毒藥,其中也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蛇毒。最後她把黑蛇蛇毒稀釋百倍餵給我,我吃下去就接連昏睡數日,疼暈的,又冷醒了再凍昏過去,接著又燒得厲害,四肢百骸似乎都煮熟再放涼,好幾遍。”封平平望著葉尉繚,輕手搭上,摸了摸他滾燙的臉:“你現在,就是遠勝我那時百倍的難過,是不是整個人都從中燒起來了?是不是覺得皮肉都要燙爛了?”

葉尉繚正如他所說,由冰寒而酷熱,五內俱焚一般。

這泉水引出第三重毒性,一發作竟然迅猛至此,渾身骨頭滾燙地發疼,皮肉之中仿佛起了層層暗火明火,齊齊燒灼。

“覃中呂後來又餵過我幾次黑蛇蛇毒,一次比一次毒性重些,一次比一次癥狀輕些,也在我指尖上咬過,我沒死,你也就不會死。”封平平傾身過去,環抱住他,沈聲道:“讓我救你。”

葉尉繚張口說不出話來,腦中燒得糊塗,難得的一刻清醒竟轉瞬而逝。

“我把我的血換給你,”封平平仍是緊緊抱著他,道:“我血中有百毒,或許能救下你,或許你不被黑蛇毒死也被我毒死了。讓我試試,讓我救你。”

葉尉繚一手按在他肩上,奮力推開。

封平平順著他的意思退後一些,盯著他,葉尉繚另一只手中卻是封平平腰間彎刀,雙手舉起來,勉力架在自己頸間,沖他搖了搖頭。

“你也,會死的。”

他手底下早就失了輕重,一搖頭便在頸間劃過一道,細細血跡洇開。

封平平並不敢貿然上前奪刀,只是緊盯著他一雙眼睛,高聲道:“你答應過仲崇堂,要是我有什麽行差踏錯,你親手殺我!”

葉尉繚全然不意他仍記得這一句,楞住了。

“我跟著覃中呂,做了許多錯事。最初時候我時刻都想見你,想你來找我,後來我也怕見你了,我怕你為難,更怕你下狠心來殺我。我不想被你殺死。這世上,人殺人,有人殺了很多人,我就殺了很多,被人殺也沒什麽。可是我最不想被你殺死。”封平平說到後來直有些言語顛倒,深深咽了一口,道:“換血之術險之又險,我也只看見覃中呂捉人試過幾次,有的一死一殘,有的兩個都死了……我還是要跟你試試,一起死了就死了,能活下來哪怕你將來再殺我也沒關系。你要是不讓我救你,你死,我絕不獨活。”

葉尉繚費力地喘息,舉著刀,瞪眼看著他。

一道汗水自額角滾落,劃過濕漉漉的眼,劃過燒得紅透的臉,滴在他緊握著刀柄的手上,手跟著顫了一顫。封平平半跪著緩緩近前,握住他捉刀的手,輕輕拿下來。

拿著他手腕貼到自己臉旁,蹭了蹭,擡眼看著他。

葉尉繚心中一軟,微一點頭。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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